喬伊斯的小說給了我一個模糊印象:都柏林是灰色的,,舊城落日,街頭晃蕩著憂郁的面龐,。
“我覺得這座城市處于癱瘓的中心,。”1906年,,他在給友人的信中寫道,。
《都柏林人》開篇《姊妹們》中,年輕的主人公沿著利菲河以北的大不列顛街(今天的帕奈爾大街)慢慢前行,,想起昨晚聽聞神父去世后所做的夢,。夢中,他感覺自己漂到遙遠(yuǎn)東方的某個地方,,那里的風(fēng)土人情很陌生,。
今天的帕奈爾大街,是都柏林現(xiàn)代復(fù)興和重建的標(biāo)志之一,,也是城中最具東方色彩的街道之一,。在這里,你會發(fā)現(xiàn)川菜館,、中國理發(fā)店,、手機店、網(wǎng)吧和熟食店……在“毛街”(當(dāng)?shù)刂袊藢oore Street的昵稱)拐角,,你可以看到中文版《Cosmo》和《Vogue》,,或是都柏林三份中文報紙中的一種,,里頭有社區(qū)周邊新建的豪華商業(yè)建筑的廣告:有關(guān)旅行社,、保險公司,或是在都柏林經(jīng)營的,、規(guī)模不斷擴大的300家中國餐館中的某幾家……
“嗨,,你從哪里來?”
好幾次,,都柏林人見到我這黑眼睛黃皮膚的東方人,,便“搭訕”起來。和喬式小說里孤寂的人們不一樣,,他們開放,、健談(甚至話癆)、愛開玩笑,,滿臉友善,。
“中國。你去過中國嗎,?”
他們的回答幾乎都一樣——“哦,,從來沒有,,太遙遠(yuǎn)了!”
健力士黑啤展覽館
一排彩色積木,,兩條通衢大道
在我們眼里,,愛爾蘭也同樣“遙遠(yuǎn)”。
早在數(shù)千年前,,它遠(yuǎn)在中心地帶之外,,作為地球的一個偏角深深戳進(jìn)大西洋里。后來好長一段時間,,它變得神秘,,甚至有點兒“遙不可及”。
1920年代,,捷克作家恰佩克游英時想來愛爾蘭,,卻苦于買不到導(dǎo)游手冊,英國人告訴他:“那里不安寧”,,“火車開過來時,,他們炸毀橋梁?!敝挥袗蹱柼m人蕭伯納好心推薦了南端某小島,,但又不無遺憾道,“現(xiàn)在可能也登不上去,?!?/p>
恰佩克沒能如愿,只好“常常懷著親切和喜悅的心情,,凝視著愛爾蘭地圖”,。
現(xiàn)在大不同了,從倫敦飛抵都柏林,,海關(guān)掃了眼英國簽證,,兩秒鐘就放行,笑吟吟道:“來度假吧,?”你能覺出,,他每天招呼著無數(shù)來自英國的全球旅客。
喬治?莫爾1901年給倫敦朋友寫信,,說都柏林是他見過最美的城鎮(zhèn):“傍山倚海,,狹長小路蜿蜒伸向郊野;它和鄉(xiāng)村之間沒有突兀分界,,移步換景,,美不勝收。”
都柏林不是那種攀高爬低的山城,,一百多年過去了,,它也沒變成摩天樓聳立的都會。機場到市區(qū)一路上,,我享受著它的平鋪直敘:老樹昏鴉,,抬頭可見;流水人家,,盡收眼底,。
這里的樓房平平切齊,顏色豐富,,淡綠,、鵝黃、淺紫,、粉紅,、天藍(lán)……不是南歐的濃烈調(diào)調(diào),卻自有一股清新,,遠(yuǎn)遠(yuǎn)看去,,好似一排彩色積木。
他們的老房子不是蓬頭垢面的,。當(dāng)?shù)厝饲谟诜鬯ⅲ^回聽說Paint,,我還以為全家人都愛“畫畫”),而且,,他們不喜歡跟鄰居撞色,,尤其是門。有趣聞道,,這里有天下最聰明的妻子,,把自家門涂成不同顏色,以防男人夜里醉酒后走錯門睡錯床,。
又有人說,,伊麗莎白女王過世后,,英國曾命愛爾蘭人把家門都涂黑,,但這里的人民偏偏不從,反將各自的門漆得五顏六色,。再后來,,一幅由紅藍(lán)白綠黃等各色都柏林門組成的拼貼畫在全球流傳開來,如今已是這里的城市名片了,。
最精致斑斕的門在南部的菲茲威廉姆街,,紅褐色喬治風(fēng)格建筑下,每扇門造型、花紋,、顏色都不同,。U2那首《最甜美的事》MV就在此取景,據(jù)說那年Bono忘了結(jié)婚紀(jì)念日,,最后用這部作品向妻子道歉獻(xiàn)禮,。如今,那排艷麗的門儼然一道經(jīng)典風(fēng)景線,,主人若想改換門面,,恐怕還得經(jīng)地方議會特批。
關(guān)于這些18世紀(jì)老樓,,窗戶也是個話題,。當(dāng)年,喬治王強征“日光稅”,,老百姓為此設(shè)計出了那種細(xì)長的窄窗,,一二樓窗戶都較大,頂樓窗戶則較小,。街道轉(zhuǎn)角建筑窗戶多,、面積大,都柏林人便想出更絕的怪招,。曾是議會大樓的愛爾蘭銀行,,當(dāng)年為了抵制交稅,用石磚砌死了所有窗戶?,F(xiàn)在去看,,那些密不透風(fēng)的“灰磚窗”依然拉著死氣沉沉的臉,仿佛對那樁“搶劫陽光”的歷史冤案耿耿于懷,。
“都柏林城是個橢圓形,,大直徑有3英里,利菲河從城西流入,,從城東流出,,將全城分割為近乎相等的兩部分。入城河口連接著兩條環(huán)城運河——城北皇家運河,,沿著內(nèi)陸一東部大鐵路,;城南大運河,一直延伸到戈爾弗,,將大西洋和愛爾蘭海溝通了,。”
攤開今天的都柏林地圖,,全城格局仍能對應(yīng)儒勒?凡爾納兩百多年前的文字,,地名也沒變。小而集中的市中心以利菲河為界,北部多居住工人階層,,南部則是中上階層聚集地,。兩岸不乏通衢大道,北有奧康奈爾大街,,路面宏闊,,勝過北京“王府井”;南有格拉夫頓步行街,,品牌林立,,神似上海“南京路”,。
這里的人,,靠雕像“指”路。
奧康奈爾大街上的青銅和大理石族,,有自治運動領(lǐng)袖帕奈爾,、提倡禁酒的馬修神父、社會主義倡導(dǎo)者拉肯,、“青年愛爾蘭運動”領(lǐng)導(dǎo)者歐布賴恩,,以及“偉大的解放者”丹尼爾?奧康奈爾。這些立在臺座上的人,,連同郵政總局大樓那樣的“革命舞臺”,,默默敘述著愛爾蘭動蕩的獨立史。
雙手舉向天的“大杰姆”(Big Jim,,指拉肯,,上世紀(jì)發(fā)動愛爾蘭最大規(guī)模的工會運動)作呼喊狀——“‘偉人’之所以偉大,只因我們都跪著:讓我們站起來,!”
“偉人”們的雕像下,,常有普通人歇腳,他們就那么坐著,,呷咖啡,、抽煙、發(fā)呆……思緒隨車水馬龍而游走,。在都柏林街頭,,總能見到幾個倚門的“閑人”,他們站在風(fēng)里,,緩緩地東張,、西望,瞟一眼行人,,或街對面的商鋪。眼神里沒啥鬼主意,更像是在尋覓寫詩素材,?這里的人好像意識不到時間會溜走,,他們常說:“當(dāng)上帝創(chuàng)造時間時,他已經(jīng)留出了足夠的富余,?!?/p>
奧康奈爾大街中段立有高120米的擎天巨柱,直插云霄,。2003年建成的“尖頂”(The Spire)耗資440萬歐元,,替代1966年被炸毀的納爾遜紀(jì)念柱。避雷針一樣的新地標(biāo),,還有個比本名更響亮的綽號——“貧民窟的大針頭”(諷刺利菲河北岸部分地區(qū)的吸毒現(xiàn)象),。
調(diào)皮的都柏林人,愛給地標(biāo)起綽號,。昔日,,利菲河邊有座安娜?利菲小噴泉,被當(dāng)?shù)厝耸箟牡貑咀鳌按笤「桌锏男∈帇D”,;格拉夫頓街口豎起莫莉?瑪隆雕像后,,很快又得昵稱“推小車的花街姑娘”。17世紀(jì)末的瑪隆,,傳說因生計所迫,,白天賣魚,晚上賣身,,過早死于傷寒,。謎樣的姑娘被寫進(jìn)了愛爾蘭民謠,傳唱至今,。在南部,,“瑪隆”是個地標(biāo)。東面是恢宏悠久的圣三一學(xué)院,,向東南走,,可達(dá)喬治風(fēng)格的梅瑞恩廣場,北角有座史上最不“正經(jīng)”的名人雕像:粉領(lǐng),、綠西裝的“王爾德”,,一臉玩世不恭地斜倚在大石坡上,被都柏林人喚作“石坡上的苦工”(維多利亞時代,,王爾德因同性戀問題被囚禁獄為苦工),,雕像對面是其故居。
“瑪隆”的西邊,,穿過潮人云集的酒吧區(qū),,拐個彎,,便是典雅、冷凝的都柏林堡,,再向西,,即全城最古老的基督大教堂。如此走馬觀花一圈,,都柏林歷史建筑的大致也掌握了,。
傍晚轉(zhuǎn)回格拉夫頓步行街,花花綠綠的櫥窗,,撩撥你的神經(jīng),。街頭樂人已各就各位。這邊廂,,戴黑呢帽的老紳士,,豎起薩克斯,吹出一曲“When I fall in love”,;那邊廂,,年輕小伙子抱著吉他,扯開嗓子模仿電影《曾經(jīng)》的開場,;遠(yuǎn)處,,莫名傳來悠揚的風(fēng)笛……
音樂綿延至深夜,圣三一學(xué)院的情人們正依依惜別,,在樹下?lián)砦?;穿迷你裙的俏女郎高跟鞋踩得踢踏響;從酒吧歸來的半醉的年輕人瘋狂吹著口哨,,在夜色中呼嘯而過……走累了,,可在街角搭乘三輪車,單程約5歐元,,車夫二十來歲,,大多來自東歐、非洲和南美,,一巴西小伙子告訴我,,整條街上約有40輛三輪車。
“我猜,,它們都是從你們國家買來的,。”
圣三一學(xué)院圖書館
大教堂與酒吧區(qū):《偷情的樂趣》在“圣殿”
清晨在都柏林醒來,,喬伊斯筆下的“轔轔”馬車聲是聽不到了,,唯聞有軌電車的“叮鈴,叮鈴”聲,。這種悅耳的城市背景音,,節(jié)奏舒緩,,甚至能融入夢境。
從凌晨到深夜兩點,,這些體態(tài)輕盈的銀紫“小龍”穿梭于城鄉(xiāng)之間,,從尋常百姓家門口駛過,,高速,、便捷、造型摩登,,給整座老城增添了幾分時尚氣息,。
“那,都柏林沒有地鐵(Subway)咯,?”我問當(dāng)?shù)厮今{導(dǎo)游Ciarán,。
“我們不用地鐵,但賽百味(Subway)倒有幾家,?!彼笱壅A讼拢澳愣??!?/p>
Ciarán帶過不少東方游客,最后發(fā)現(xiàn),,“與日本人的古板相比,,中國人很能領(lǐng)會我們愛爾蘭人的幽默?!?/p>
都柏林沒有“賽百味”,,“Hop on–Hop off(跳上跳下)”雙層觀光巴士倒很多,綠油油的模樣煞是可愛,。
陽光晴好,,坐上敞篷二層,城市便在眼前橫向打開,,行至利菲河南岸西側(cè),,圣帕特里克大教堂的哥特式尖頂迎面立起,肅穆昂然,。
這神秘的凱爾特民族,,自身受過好幾次外族的掠奪,卻從未派出過占領(lǐng)軍,;它派出的,,只有牧師、僧侶和傳教士,,他們跋山涉水,,繞著彎路穿越愛爾蘭,,把希臘底比斯苦行僧的精神帶給歐洲,甚至更遠(yuǎn)的地方……
圣帕特里克大教堂是愛爾蘭最大的教堂,,歷史可追溯至5世紀(jì)半神化人物圣帕特里克生活的時代,。教堂大木門上黑鐵鑄成的紋樣頗似三葉草,據(jù)說,,他曾用三葉草向異教徒闡釋三位一體,,并在教堂旁公園內(nèi)的古井邊為信徒施洗。1901年,,人們發(fā)現(xiàn)了刻有凱爾特十字的古老大理石板(曾作“井蓋”用),,傳說得到證實。
步入大教堂,,側(cè)廊有多座名人雕像,,仿佛一場精英集會。海德(愛爾蘭首任總統(tǒng))在前,,奇爾德斯(愛爾蘭第四任總統(tǒng))緊隨其后,,總統(tǒng)、主教,、公爵貴胄,、演說家、游吟詩人……某角落,、某面墻,,似乎都有個人,嘴唇閉得緊緊,,擺出傾聽架勢,,但看上去要準(zhǔn)備發(fā)言。
1713年至1745年間,,《格列佛游記》的作者斯威夫特曾在此任教長,。1950年代,德國作家伯爾造訪時曾留有日記,?!霸谒雇蛱氐哪古晕腋械叫睦锇l(fā)冷,圣帕特里克大教堂如此干凈,,如此空曠,,而又滿是愛國者的大理石雕像。重病的教長深深地躺在冰冷的石頭下面,,他身旁是斯泰拉(斯威夫特的伴侶),;兩塊長方形的銅板,光潔得宛若經(jīng)過德國家庭主婦的手擦拭,?!?/p>
大教堂干凈,、空曠,但,,并不冷,。燈光打在唱詩班席位上,通往圣壇的長長的中堂,,地磚呈暖色調(diào),,老婦和小女孩趴在地上,鋪開半透明紙片,,虔誠地描摹宗教紋飾,;圣母禮拜堂內(nèi)坐滿了小學(xué)生,,在老師指導(dǎo)下,,他們饒有興致地涂涂畫畫,看樣子,,這里就是他們的教室了,。
教堂里洋溢著生命的響聲,外面墓地則一片寂靜,。樸素的花在凱爾特十字架下點綴著,,風(fēng)在石碑上嘆息,輕輕搖動著草莖,,傍晚時分,,年邁的乞丐會把紙袋里的食屑撒給鴿子分享……這里該是全城最安寧的地方了。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河邊的Temple Bar游人如織,、夜夜笙歌。即使是白天,,酒吧窗邊的鮮綠霓虹也在曖昧地閃爍著,。從東邊艦隊街走進(jìn)這里,你就能嗅到幾分“海盜”野氣:文身店門口的骷髏,、小巷里滿墻光怪的涂鴉,、旅館樓上斜出腦袋的鮮艷旗幟……
盡管位處都柏林心臟,1990年代之前,,利菲河南岸與戴姆街之間這塊狹長地帶并不受人關(guān)注,,只有卵石鋪就的古舊小道述說著它頗有年頭的歷史。西邊菲希安伯爾街是全城最古老的街道,,可追溯至維京人登陸都柏林的時代,,1742年4月13日,亨德爾的清唱劇《彌賽亞》首演于這條老街上的音樂廳,。
公元841年至842年冬,,一幫海盜在利菲河邊安營扎寨,,據(jù)說那一段水質(zhì)很差,他們稱其Dubh Linn(意為“黑池”),,都柏林由此得名,。海盜的原始性情在凱爾特人血管里沉淀下來,18世紀(jì),,大批妓院和酒吧興起,,這些“通俗”副產(chǎn)業(yè)曾是出海者昂揚前進(jìn)的動力,魚龍混雜其間的,,還有猖獗的罪犯……那些誘人的老故事,,滋養(yǎng)了愛爾蘭代代相傳的民間文學(xué)。
商賈和手藝人涌入,,令Temple Bar成為當(dāng)時的商貿(mào)中心,,1707年豎起的海關(guān)大樓便是昔日繁榮的明證。時移世易,,當(dāng)碼頭漸漸移往下游,,這座建筑失去原初的功能,如今已改頭換面為名流云集的The Clarence酒店,,美國前總統(tǒng)克林頓訪愛時曾下榻于斯,。當(dāng)然,慕名者都是沖著老板Bono而來,。
Temple Bar一直是U2樂隊的生活地,;未成名前,他們曾在這里的酒吧表演,;專輯《Achtung Baby》錄制期間,,Bono和Gavin Friday在Chameleon餐廳8號桌聊了一下午,最后敲定歌詞,。
1980年代,,Temple Bar許多房屋被廉價租售給窮困的波西米亞藝術(shù)家們。1991年,,政府將其發(fā)展成時尚地標(biāo),。此后十多年間,破舊不堪的逼仄街道變化翻天覆地,,酒吧,、餐廳、畫廊,、劇院……占地僅28英畝的Temple Bar竟林立了大小五十多處場所,,成了高密度的文藝薈萃之地,被西方人評為都柏林的“左岸”。若要作比,,我倒覺得Temple Bar更似都柏林的“三里屯”,。
此前國人依據(jù)Temple Bar字面意思譯作“圣殿酒吧區(qū)”,但事實上,,1673年地圖上首次出現(xiàn)地名時,,取名依據(jù)當(dāng)年居住在此的地主、德高望重的圣三一學(xué)院院長威廉?坦普爾(William Temple),,Bar則指河邊地帶,。將“圣殿”和“酒吧”合二為一的譯名,算是國人創(chuàng)舉,,或許也能道出在此一醉方休之快感,。
Temple Bar的變化,是都柏林的縮影,,近二十年,,這座城的性格和面貌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和歐洲其他國家首都相比,,她不是倫敦,、巴黎那樣世故的貴婦,更像充滿無限可能的青春期少女,,活力四射,并有一種振奮,、向上之氣,。
今天的都柏林,似乎甩掉了一些歷史包袱,,突然變得輕盈起來,,就像當(dāng)?shù)厝斯芘ⅰ⑴呀小癇ird”那樣跳躍,、歡樂,。當(dāng)你和這里的年輕人對話,他們的回應(yīng)也總是很積極——“人生很短,,要Happy,!”
也是在Temple Bar的商賈拱廊,《尤利西斯》主人公,、廣告推銷員布盧姆逗留了好一會兒,,想到妻子莫莉的出軌,他就開始生悶氣,。
在今天這片“圣殿區(qū)”,,他唯一要做的,卻是在小販獨輪車上翻找黃色書籍。
“布盧姆先生漫不經(jīng)心地翻著《瑪麗亞?蒙克的駭人秘聞》(一部揭露加拿大天主教修女院內(nèi)幕的書,,1836年紐約出版,,內(nèi)容純屬捏造),然后又拿起亞里士多德的《杰作》(假托亞里士多德之名談性的偽科學(xué)書,,17,、18世紀(jì)流行于英國)。歪歪扭扭,、亂七八糟的印刷,。插圖:胎兒蜷縮在一個個血紅的子宮里,恰似從屠宰后的母牛身上剛?cè)∠碌母闻K,?!?/p>
最后,布盧姆為他那花心妻子選了本《偷情的樂趣》,,“控制住自己略感惡心的呼吸困難,,說——我就要這本?!?/p>
都柏林街頭的喬伊斯雕像
書香氤氳百年
在都柏林,,除了海風(fēng)氣息和啤酒味,還有濃郁的,、甚至積存了幾個世紀(jì)的書香,。
走入16世紀(jì)末建造的圣三一學(xué)院“長室”(這是歐洲最長的圖書館),你會被黑壓壓一片的書的氣場給震住,,上面罩著威嚴(yán)的拱形穹頂,,恢弘的木柱隔出一間間書房。這里卷帙浩繁,,約425萬冊,,擁有愛爾蘭史上最多的珍貴手稿和藏書。自1801年以來,,該館開始享有免費接收所有愛爾蘭和英國出版物的特權(quán),。
許多人來這里是為了瞻仰《凱爾經(jīng)》。這本世上最久遠(yuǎn)的手抄本新約《圣經(jīng)》,,據(jù)傳由凱爾特僧侶于公元9世紀(jì)繪制而成,,線條繁奢,色彩濃烈,,令人驚嘆,。
如果你對古遠(yuǎn)的手抄本感興趣,還可去切斯特?比特圖書館,,那里藏有9世紀(jì)至19世紀(jì)各種插圖本《古蘭經(jīng)》,、大量寫有古埃及情歌的莎草紙,。這座圖書館是一個擁有兩萬多冊手稿、珍本,、微型繪畫,、泥版、服飾等文物的博物館,,其中還包括中國清朝的龍袍和玉冊,。
若對三百多年前的學(xué)者圖書館感興趣,可去愛爾蘭最古老的公立圖書館——馬什圖書館,,由當(dāng)時大主教納西索斯?馬什貢獻(xiàn)私人藏書而建,,如今與圣帕特里克大教堂毗鄰而居,這里也是斯威夫特任教長時的住所舊址,。然而,,兩人生前卻是對頭。
早在圣三一學(xué)院上學(xué)時,,斯威夫特就認(rèn)識了時任教務(wù)長馬什,。在治學(xué)嚴(yán)謹(jǐn)?shù)鸟R什看來,不愛學(xué)習(xí)的斯威夫特“既無禮又無知”,,曾極力阻撓他擔(dān)任圣職,。而斯威夫特也在作品中諷刺馬什:“盛名在外,人們普遍認(rèn)為他學(xué)識淵博……但就像錢莊里生銹的舊錢柜,,裝滿金子,,打不開也搬不動?!?/p>
要是馬什活著,,看到如今館藏中這么多斯威夫特的著作,連他創(chuàng)作《格列佛游記》時所用的書桌也擺在這里,,真不知會作何感想。
馬什圖書館的紅色小樓掩映于櫻花叢中,。一位花甲老人為我開門,,地板“咔吱”響,長廊兩側(cè)排滿黑橡木書架,,上面以禮冠形裝飾蓋頂,,架上攬著古舊的繩子,旁邊倚著同樣古舊的梯子,。這里有25000冊16至18世紀(jì)早期的藏書,,其中還包括若干15世紀(jì)珍本。聽聞我來自中國,,館長Jason爬上木梯,,松綁線繩,用小白枕頭墊起17世紀(jì)出版的針灸書、“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和西方傳教士帶回的彩色中國地圖等,,足見館內(nèi)收藏之特別,。
向里走,你會看到3個由金屬網(wǎng)封閉的“小籠子”,。最初,為了防偷書賊,書籍是用很特殊的方法鎖住的:每本都有個金屬小鉤子,,連著鎖鏈尾段的圓環(huán),,而圓環(huán)又被套在書架的標(biāo)桿上。三百多年來,,這些陳設(shè)依然保持原樣,。正對窗戶的架上,豎著幾本遭戰(zhàn)火破壞的書,,那是1916年4月13日英軍用機關(guān)槍掃射所致,。約一周后,愛爾蘭爆發(fā)了復(fù)活節(jié)起義,。
若覺圖書館氣氛過沉,,也可去逛書店。利菲河北邊,,奧蒙德堤岸路上就有一家雅趣小店:旋梯,。1970年代,這家得名于葉芝詩作的書店開始走紅,;別樣選書,、懷舊氛圍,受到當(dāng)?shù)刈骷液蛯W(xué)生的青睞,,遂成都柏林小眾文藝圈地標(biāo),。
推開黃色老樓的綠木門,枝形吊燈灑下柔光,,店內(nèi)飄著舒緩的古典樂,,幾張木桌椅上擺放著諸多舊書,地上小籃里放著可人的企鵝平裝本,,門口有各種喬伊斯研究集及專業(yè)愛爾蘭詩歌期刊,。和紀(jì)念品店那些愛爾蘭名家集的花哨封面比,這里講求的是素雅,。最引人的,,是“旋梯”的地理位置,透過落地窗,,你能欣賞到利菲橋全景,。這座優(yōu)雅的輕便橋1816年開放時曾是惟一橫跨利菲河的人行橋,,當(dāng)年曾向行人征收半便士過橋費,因此,,人們慣常叫它“半便士橋”,。
鳳凰公園鹿園
生命化作詩酒歌
“倚門那女子,她生長的城里有條河,;多舛的命途唉,,從這河口流入……”
愛爾蘭當(dāng)代女詩人依婉?伯蘭德,曾寫下長詩《安娜?利菲》,,以利菲河暗喻國家命運,。在愛爾蘭語中,Liffey意為“生命”,。
都柏林的“生命”,,湍急、跌宕,。
它曾擁有18世紀(jì)喬治王朝的旖旎輝煌,,此后一度“傾圮”,搖搖欲墜,;戰(zhàn)爭,、饑荒、政局變換,、宗教更替,,它都遭受過;異族入侵,、民族獨立,、國民外遷、移民遷入,,它都經(jīng)歷過,。
無論何種境遇,它都堅韌地“趟”了過來,。
古老的城市都曾歷經(jīng)坎坷,,但很少有城市像都柏林一樣保有如此高的創(chuàng)造性才智,進(jìn)而將歷史化為文學(xué),。這個曾經(jīng)的省會小城,孕育出了斯威夫特,、王爾德,、蕭伯納、葉芝,、喬伊斯,、貝克特,、希尼等舉世矚目的大師(其中4位是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
今天,,你若想在短時間內(nèi)了解這里的文學(xué),,北部作家博物館收藏的著作、信件,、肖像和私人物品,,將為你展現(xiàn)都柏林文學(xué)巨匠過去三百年間的驕人成就。
南部“文學(xué)酒吧漫游”,,則帶你體驗散布于酒吧中的濃郁文學(xué)氣息,。晚上7點半,The Duke Pub包廂內(nèi),,兩個都柏林人出場,,戴上圓頂禮帽,立馬變得一臉茫然,,進(jìn)入《等待戈多》的演繹……兩個半小時內(nèi),,他們會帶大家串游The Old Stand和O'Neill's Pub,時而朗誦布蘭登?貝漢的作品,,時而來段“脫口秀”,,捏著嗓子學(xué)王爾德的嘲諷腔,插播一條他癡迷拳擊的軼事……輕松的文學(xué)之旅后,,你會發(fā)現(xiàn),,都柏林不乏天生的故事家,哪怕眼前這位扮“戈多”的導(dǎo)游,。行程最后一站Davy Byrne’s Pub,,就是喬伊斯筆下布盧姆吃飯的地方,小說里那份“戈貢佐拉奶酪三明治,,以及一杯布爾戈尼葡萄酒”,,是酒吧老板銷路最好的招牌菜。
所謂水土養(yǎng)人,,都柏林人的水,,是利菲河,也是杯中的酒,。
在河的兩岸,,北有昔日詹姆遜威士忌釀酒廠,南有全球聞名的健力士黑啤展館,?!叭タ纯茨羌移【乒驹撌嵌嗝从腥ぃ旧砭褪莻€井然有序的世界,,排列著大桶大桶的黑啤酒……”喬伊斯在小說里也寫到這家啤酒廠,。如今,,這里每天生產(chǎn)250萬品脫(1品脫約等于568毫升)黑啤,向全世界供應(yīng),。
對都柏林人而言,,每天“A Pint!”(一品脫)的生活,稀松平常,。
有人開玩笑說,,吃飯睡覺如廁外,都柏林人更多了一項“泡吧”,。這里的人,,泡吧也都存平常心,并沒有那些發(fā)展曖昧,、借酒消愁,、發(fā)泄情緒等企圖心。全城約有850家執(zhí)照酒吧,,有些酒吧中午開業(yè),,未到黃昏,已有人開喝,;另一些人,,下班后來酒吧晚飯,接著飲黑啤,、聽音樂,、聊天、跳舞……遇上英式橄欖球賽季,,酒吧里人滿為患,,大家湊伴看球、為愛爾蘭隊加油,,贏了比賽,,一群人舉杯慶祝——“Sláinte(愛爾蘭語,,干杯),!”
在都柏林,幾家大型酒吧提供愛爾蘭傳統(tǒng)晚宴,。你可以就著小羊排,、三文魚、土豆泥及一大杯口感醇厚的黑啤,,看兩小時“小劇場”式的踢踏舞和傳統(tǒng)音樂表演,。酒吧版“大河之舞”的舞者技藝同樣精湛,若坐得近,你甚至能感到女孩飛起的裙裾,,扇起“振翅”之風(fēng)。舞者還可能邀你上臺共舞,,拉著你天旋地轉(zhuǎn),,暢然忘憂。
提及“傳統(tǒng)”音樂,,都柏林人都推薦去O'Donoghue's Pub,,因為那里常有“都柏林人”現(xiàn)場演出。1962年成立的“都柏林人”樂團(tuán)已有50年歷史,,起先由鄉(xiāng)村教師組建,,后借喬伊斯的作品正式更名The Dubliners。樂團(tuán)名聲遍及全愛爾蘭及英國北部,,尤其是在倫敦的公演,,宣告凱爾特民謠被廣泛認(rèn)同。今天,,他們可是愛爾蘭民謠圈內(nèi)德高望重的老前輩了,。
走進(jìn)酒吧,吧臺邊一方小小空間,,七八人圍坐一圈,,三位已是白發(fā)皓首的老人:兩個大胡子老頭,一個敲著傳統(tǒng)寶思蘭鼓,,另一個主吉他,,旁有吹笛者;其他樂手,,似乎是新加入的年輕人,,座椅下似乎還有班卓等秘密武器。那些民謠,,時而歡悅,,時而哀愁,歌聲中,,我又聽到了Molly Malone ,,又聽到了Anna Liffey……
靜靜流淌的利菲河,看著世世代代的都柏林人,,來來往往,,影蹤不斷;他們將“生命”之河的水,,化作詩,,化作酒,化作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