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5日,，《少年班》點映結(jié)束，30位戴著眼鏡,、穿著球服,、肚子發(fā)福的中年男人在朝陽大悅城一間咖啡廳門口互相拍照。這是屬于西安交通大學少年班90級到04級成員的聚會,。昔日的“神童”們看上去自信,、溫和。
故事發(fā)生在1998年,，國內(nèi)那些曾經(jīng)被光環(huán)圍繞的少年班多數(shù)已經(jīng)停辦,。只有孫紅雷飾演的班主任周知庸堅持著他的“獨立王國”。作為曾經(jīng)出身于少年班的“廢柴”,，他把希望全寄托在孩子身上,。他重復穿著那件老式的格子西裝和白襯衫，在昏暗的辦公室里彈貝多芬,，或者就在那燙白色襪子,。
影片開頭一位記者問周知庸怎么看少年班受到的批評。周知庸微笑說,，最偉大的數(shù)學家之一高斯,，17歲發(fā)現(xiàn)二次互反律……但他都沒有公布發(fā)表,你知道為什么嗎？對方沉默,。周又笑笑：怕別人不信啊,。少年班最后被勒令停辦。周知庸跪在校長前面,，像苦修士一樣用校旗抽打自己的背部,。他希望通過自己的贖罪保護“天才”。
孫紅雷說他一下就被這個人物的舊式理想主義所打動,，決定出演,。“不管他做得是對是錯，我支持他,?！?/p>
同樣，肖洋并沒有對少年班制度下一個結(jié)論,。他說,，“教育太復雜，我沒有資格去評判,?！钡珶o疑他有自己要表達的教育： 少年也應(yīng)該有“自由意志”，好的教育“是育人,，而非把人當工具”,。影片結(jié)尾，廣場上跳舞的女伴問兩鬢斑白的周知庸,，孩子不乖,，該怎么管啊。周知庸說,，“孩子們啊,，不用管他們。讓他們?nèi)グ??！?/p>
跟以往媒體關(guān)注“天才”不同,，片中一個重要角色是“鯰魚”——由董子健飾演的吳未,。吳未智商測試在全班倒數(shù)第一，老被自己喜歡的女孩周蘭嘲笑,，“反正你也聽不懂,。”周知庸講了個故事給吳未聽：船長在魚槽里面把鯰魚和金槍魚放在一起,，因為如果魚槽里面沒有鯰魚, 金槍魚就會懶得動彈, 等送到港口時,金槍魚就會缺氧死掉,。放了鯰魚在里面,金槍魚就會因為緊張而游動, 一直到上岸都是活蹦亂跳。吳未就是少年班的鯰魚,。后來吳未喝酒醉了大哭,。他自卑，痛恨普通,，最后也接受了自己,。演員董子健就是喜歡吳未的默默無聞。他覺得,，鯰魚被金槍魚吃掉是殘忍,，但“沒有兔子哪有狼啊”。最重要的是吳未能認清自己，“少年中惟一成長的角色,?！?/p>
鯰魚的故事激起多數(shù)少年班同學的共鳴?！拔覀兤鋵嵍际菂俏?。我們在學業(yè)上優(yōu)于普通學生，但我們很普通,，不是天才,。”電影中帥氣高智商的麥克的原型陳新德覺得,，外界“誤解”了少年班,，“有不切實際的期待”，“天才是非常少的,?！绷硪晃煌瑢W李海波同樣有吳未身上的“配角感”。 從小到大他深知智商不是強項,，全賴抄書到半夜才考上大學,。上學第一天看到另一位同學做滿標注的黑格爾的哲學書，瞬間感到“被天才碾壓”,。
吳未的原型正是導演肖洋,。同學海波感慨，“實際上少年班的人都在試圖打破太早被人策劃的命運”,。其中的打破者包括肖洋,。他畢業(yè)后去了德國，留長發(fā),，唱著好聽的慕尼黑情歌,，出專輯，回國那天給海波發(fā)了條短信,，“喝酒去,，給你發(fā)妞?！?/p>
“過去的25年,，我先后想過要成為科學家、大老板,、原創(chuàng)歌手,、編劇、導演,，以及一個女孩子的男朋友,?！毙ぱ笤谝黄恼轮袑懴聦崿F(xiàn)“自由意志”的苦悶歷程。后來他成了電影圈內(nèi)炙手可熱的“金牌剪輯師”,。為馮小剛剪輯電影《非誠勿擾》,、為陳可辛剪輯過《中國合伙人》……第一部戲他本來想拍驚悚片?！叭胄袑煛标悋粍袼?，你難道不想有點追求，讓別人知道你不僅僅有技術(shù)嗎,？
然后他就拍了《少年班》,，說了自己想說的話。董子健記得錄最后的旁白時,，當他念起那句“我只成為了我自己,，簡單地奮斗著”，在一旁聽的肖洋閉起了眼睛,。
肖洋與周冬雨在拍攝現(xiàn)場搞怪
人要自由地長大
人物周刊：這部片子比我想象的要輕松,，你加入了很多搞笑、科幻乃至恐怖片的元素,。為什么如此處理一個嚴肅的話題,？
肖洋：我是新導演，我要講一個故事給大家聽,。如果故事沒意思,，大家也無法聽你講的道理。我喜歡陽春白雪,、下里巴人全都通殺的電影,。我們做一切的前提是好看。說起青春,， 我們真的沒必要講我們有多牛逼,，也沒必要把他們殘酷化。我們在大學就是天天追不到妞,，想招數(shù)追妞，也沒有所謂的墮胎啊,。
人物周刊：身在少年班,，青春期的焦慮會跟別的班級不同嗎？
肖洋：我的同學看了電影之后寫了篇文章,，我特別贊同,。他說，我們同學之間就像一起被下放的右派,，周圍的勞動人民看著我們跟我們有點隔閡,。有時我們挺看不起他們，覺得我們是知識分子，有時我們又覺得自己很挫,，因為泡不上妞,。的確，那時候女孩都覺得我們挺幼稚的,，挺傻的,。
人物周刊：片中的吳未原型是你？
肖洋：是啊,，我在少年班的時候更像個普通人,，特別吃力才能跟上。有的同學15分鐘就交卷了還是滿分,。我吭哧吭哧復習半天,，數(shù)學考出來才六七十分。人適合做什么真的很明顯的,，我那時候真的知道可能我不能成為科學家,，不能為祖國民族做貢獻，我還是更喜歡寫小說寫詩彈琴什么的,。
人物周刊：在一個受到控制的環(huán)境下,，你反而找到了自己嗎？
肖洋：沒錯,。畢業(yè)以后我本來想當歌手,，后來覺得實在吃不飽，顏值也不行,。導演對臉比較沒有要求,。（笑）
人物周刊：王大法的原型也是你們班的嗎？
肖洋：王大法是我特別神奇的同學,。我到現(xiàn)在都搞不清楚他什么路數(shù),。他是農(nóng)村來的，全家人靠他,。但他不適應(yīng)上學,，也不上課，第一次數(shù)學摸底考試10分鐘就交卷了,，結(jié)果滿分,。他平時也不上課，就躺在宿舍床上,。床上一邊堆了半床書,，一邊一堆饃。裹著被子在床上坐一星期,，除了上廁所,，哪里也不去,。他讀的書都是《道德經(jīng)》、諸子百家以及其他一些線裝書,?？荚囉⒄Z是零蛋，其他都很高分,。
人物周刊：王大法跟人打交道有障礙嗎,？
肖洋：他很害羞，因為有口音,，他可能害怕別人嘲笑他,。他非常厭惡洗澡，老師后來說不洗澡要給處分了他才去洗,。班里最大的新聞就是說他今天要洗澡了,，他可能那么幾個月洗一次澡，他去洗澡我們特意去看,，他其實是很干凈的小伙子,。他好像本來就是天生地長的孩子，就跟孫悟空一樣從石頭迸出來,，法力無邊的猴子……他也不孤僻,，我覺得就是天真，真正的天真,。
人物周刊：后來他真的就消失了,？
肖洋：老師讓他讀數(shù)學系，他說想上哲學,。老師說你讀什么哲學,，我們學校又沒有哲學系，他說那我去上中文系,。老師說不行,。他什么話都沒說就從學校走了。別人覺得考少年班上大學特別牛逼,，他就扔破鞋一樣,，扔了就走了。我最近聽到他的事是在10年前,，聽說他在家鄉(xiāng)養(yǎng)鴨子,。
人物周刊：王大法對你的影響很大？
肖洋：對,，我從他身上看到，人要自由地長大,。這次我想認認真真地跟觀眾說,，我要成為我自己想成為的人,，而不是別人期待的。人成長過程中應(yīng)該找到自己想做什么,。在中國,，沒有多少人會問孩子喜歡什么。
人物周刊：最終你想表達的是相信人的自由意志,？
肖洋：對,。最重要的是我們要想清楚自己要成為怎樣的人。但是我們早早地被貼上了說明書,，上面寫好了“你們應(yīng)該成為怎樣的人,，因為你們最適合”。究竟是按照貌似最適合我們的方向去長大,，還是按照我們的自由意志去成長,，結(jié)論是不言而喻的。中國教育的這個問題特別嚴重,，很多人成年了,，甚至離世了都不知道自己（是誰）。
《少年班》劇照
少年班是時代的選擇
人物周刊：電影有個很重要的視角,，是借普通智商的孩子來看少年班,。
肖洋：其實這不只是少年班的問題。在中國以考試為導向的教育體制下,，只要搞好學習,，只要全班第一，家長老師都會很寬容,，哪怕你是一個很討厭的小孩,，哪怕你沒禮貌，都沒關(guān)系,。媒體會覺得少年班的孩子心理有問題,，但這并不是他們特有的，而是整體的中國環(huán)境,，包括社會,、家庭環(huán)境造成的。
人物周刊：借鯰魚和金槍魚的故事,，你想說什么,？
肖洋：是鯰魚還是金槍魚其實都不重要。我們不應(yīng)該讓所有年輕人去跟世界對抗,，不要總是去跟別人比,。有些勵志雞湯、成功學非常有害,。我們要知道我們是誰,，要平靜地接受自己,。別一過來告訴孩子，不要輸在起跑線上,，一開始就把孩子扔進狼窩里,，不拼命好像就會掛掉。這不是對世界的正確描述,。我們來到世上是了解世界,、了解自己，然后去和諧相處,。我認為這是青春期的我們最應(yīng)該做的事,。
人物周刊：你為什么沒有批評抹殺孩子自由意志的周知庸老師？
肖洋：他是一個帶有悲劇色彩的理想主義者,，是真正的知識分子,。這種人是非常珍貴的。中國的老知識分子,，向來講齊家治國平天下,。他認為為國家培養(yǎng)棟梁之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他真誠地希望這些孩子成為了不起的天才,。他為這個目標付出所有,，多年不結(jié)婚，一心撲在少年班身上,。他告訴我們怎么去做一個高貴的人,。他一個人去對抗一個時代。到了90年代大學開始擴招,，開始掙錢,，他很鄙視物欲橫流，執(zhí)著地為少年班爭取所有東西,。我們身邊其實很多這樣的人,，有原則，但非常頑固,、保守,，尤其看不起腐敗、社會的低俗化啊,。但他們始終無法改變這一切,。
人物周刊：少年班究竟是對是錯，片子中似乎也沒有給出答案,。
肖洋：對,，對少年班這種體制我不能簡單下結(jié)論，因為這是時代的選擇。簡單地說它揠苗助長,、沒有人性,、精英主義,，我認為都不太公平,。青春期是有些磕碰，但長期來看,，我的同學們都還挺不錯的,。教育是個非常復雜的問題，一言以蔽之的話就太粗暴了,。你跟你批判的東西就沒有什么區(qū)別了,。我覺得我沒有資格去做批判。
人物周刊：有媒體報道稱少年班的孩子現(xiàn)在表現(xiàn)得“不盡如意”,。
肖洋：我們班大多數(shù)人,，包括我們前幾屆的師兄都在國外，很少在國內(nèi),。留在國內(nèi)也有做得特別好的,，比如360的總裁周鴻祎。也有做科研厲害的,。電影里請了一科學家顧問是我們班成績最好的同學,，現(xiàn)在在美國做理論數(shù)學方面的研究。我很難評價別人的成就,，過得快不快樂他們自己才知道,。
人物周刊：人們多少會覺得，你們是少年班的孩子,，就是跟別人不一樣,。
肖洋：有個事我很肯定，我們過多地去關(guān)注少年班的孩子,，是對他們有害的,。我們應(yīng)該還給他們一個非聚光燈下的少年時代，還給他們一個“不被注視”的少年時代,。
人物周刊：王中磊說你這片子是“違青春”,。這部片子跟其他青春片最不一樣的地方是什么？
肖洋：正常的青春片是講成長的問題,，但現(xiàn)在的青春片喜歡講戲劇性很強的東西,。片子里吳未的成長就很明顯，他從不自知,，到自卑,，再到接受自己不聰明的現(xiàn)實。最后成為一個普通人奮斗者。起碼他成為了他自己,。
人物周刊：你怎么看當下泛濫的青春片,？
肖洋：青春片最怕就是無病呻吟沒話找話。現(xiàn)在很多青春片都太過戲劇化,，拍的根本就不是普通人的青春,，像我自己就屬于沉默的大多數(shù)。大學男女比例7:1,，想有個女朋友很難,。其實你的青春沒那么多姑娘，也沒有那么痛苦,，你的青春就很無聊,。但你偏要去意淫。你失去了誠懇,。然后這對觀眾有什么作用呢,？我覺得有兩種電影是我們這個時代所需要的：一種給人安慰，看完了之后心里像潑了一勺溫水,，讓人心里柔軟,；另外一種是告訴你，對,，這個世界就是不好,，但人總有方法找到方向過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