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想起爺爺,,腦海里總浮現出一棵老樹的形象,。有時是老家門口為我們遮陰避暑的老榆木,有時候是河灘菜地里秋后碩果累累的板栗樹,,有時候是田野盡頭的山林中默默生長的松樹,。為什么會有這樣奇怪的聯想,可能有3個原因吧,。
一個是因為爺爺的外貌,。爺爺很瘦,1米7出頭,,只有八九十斤,,一張長臉,整個人顯得骨瘦嶙峋,。皮膚因常年下地干活曬得略黑,,而且年紀大了以后臉上和手上長了很多老年斑,一塊一塊顏色偏暗,,像老樹斑駁的樹皮,。第二是因為爺爺的性格。爺爺是一個非常木訥的人,,沉默寡言,,和別人說話的主要方式就是別人問一句他答一句。下地干農活的時候,,他埋頭翻弄泥土,,不說話;做飯時,,他忙著給鍋洞中填柴加火,,不說話;看電視時,,他目不轉睛地看著電視機,,偶爾咧嘴笑笑,,露出有點“跑偏”的門牙,也不說話,。三是因為爺爺的付出,。他是一生耕耘的人,背朝蒼天,,腳踩厚土,,用生命的汁液結出累累碩果,卻無私地奉獻給他的兒孫們,。傍晚時分,,他解下黑色的大圍裙,端著用得泛黃的茶杯,,站在家門口那棵榆樹下,,看著池塘對面他辛勤耕種了一輩子的土地,許久,,沉靜得像一棵樹,,任夕陽將一長一短兩個“樹影”一點點拉長,最后收進黑暗里,。
我小時候在農村老家跟著爺爺奶奶長大,,一直到小學四年級轉學到縣城的小學。農村小學離爺爺奶奶家大概四五里路,。那時我們村和我年紀相仿的小孩都在同一所學校同一個班讀書,,每天相約一起上學放學,從村頭鬧到村尾,,追著趕著到學校,,歡快得像小皮球似的。有時遇到下雨,,小孩不記得帶傘,,家里人就會送傘。爺爺來給我送傘,,穿一雙黑色老式深筒靴,撐一把特大號黑傘,,手里拎著一個塑料袋,,里面放著我的小紅靴。我換好靴子,,然后就擠進爺爺的傘中,,一起回家。抬起頭,,我的天空全是黑色的,,而爺爺的天空有一半是黑的,,一半是雨簾。趟過低洼的地勢,,一雙大靴子和一雙小靴子把積水踩得“吧唧吧唧”響,。我們當時也沒說什么話,這水聲卻深刻地留在我的記憶里,。并不是所有的關心都需要用語言表達,,并不是所有的愛都有聲。
爺爺奶奶種了一輩子地,,各種農活沒有不上手的,。小時候因為上學、貪玩也沒有太關心他們做了什么活,。我參與其中的只是為數不多的幾件,。剝青豆、花生,、玉米應該是我最常做的幾件事,。爺爺從地里把藤莖拔出來,用扁擔挑到家門口,,然后一家人一起剝,。小孩子的手比較嫩,剝了一些花生或玉米后,,手指又紅又腫,,特別疼,好幾天才能消,,可我從來沒聽爺爺喊疼,。爺爺的手指因為常年勞作變得很粗,手心手指都布滿老繭,,特別是指尖的老繭上會有細小的裂紋,,里面塞了灰塵,不太好清洗,,仔細看,,像是空拍黃土高原的溝壑。以前看過羅冠中的《父親》,,首先就被那幅畫中父親端著大碗茶的手吸引了,,那不正是爺爺的手么?汗水與泥土把祖父輩的手打磨成令人心酸的“藝術品”,。
去年夏天,,爺爺因為癌癥去世了。遺體火化后就埋在他勞作的田野盡頭的那座山上,,對著老家的房子,。以前,,爺爺在家里日日看著那座山;現在,,爺爺在山上看著家,。下葬的那天,我看著別人把爺爺的骨灰撒到棺材里,,厚重的棺材蓋一點點落下,,然后伴著軍樂聲徐徐入土,一生塵埃落定,。一種很心疼的感覺涌上來,,不久前還陪伴在身邊的親人,終成一抔骨灰入土,,音容笑貌不再,。
今年正月初九,一家人去給爺爺上新墳,。爺爺的墳在山腰,,我站在墳前,舉目環(huán)顧,,四野蕭條,。山下是田野村莊,冬季的田野沒有一絲綠色,,只剩干枯的野草和稻子被收割后留下的秸稈,。赤黃的土地包圍著零落的村莊,隱約能看到老家的房子,。山上也是光禿禿的樹干和枯黃的茅草,,一些常青的植物在冬季里呈灰綠色,一座孤零零的墳塋就在茅草中間,。我們在墳頭插上幡子,,燒紙、放炮,、叩頭,、留下幾聲哀傷,最后把祭祀用的3份糕點帶走,,只剩下兩張彩色幡子和一張象征我們家族的白色幡子插在墳頭兩塊新挖的碗狀土塊上,。
蒙蒙細雨打濕了紙錢的灰燼,使它沒有翻騰,、上升,而是呈黑色,,附著在墳頭泥濘的土地上,。周圍還有七月上山時留下的花圈,,那時鮮艷的色彩已經褪去,就像陳舊的記憶,。媽媽說今天天氣不好,,下雨上山很不方便。的確是這樣,,我們的鞋子早被山上的泥糊得面目全非,。但是,這天卻很適合祭祀——雨水讓紙錢的灰燼不再飛騰,,讓它的靈魂也緊貼著大地,。我們在濕漉漉的陰雨天里,帶著濕漉漉的心情,,來看望故去的親人,。
年年領著我們上山掃墓的人,我們終究也給他掃墓了,。生命塵歸塵,,土歸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