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昊不像演員,，倒像個編劇,。他的敘說總呈現出劇本式的場景。北京4月的柳絮在咖啡廳的一大片陽光中肆意飛揚,，他幾次挺起胸膛,，一人扮雙簧,，一會兒身子往左傾，扮演秦昊,；一會兒往右傾,，演對方。說起那些沒寫好又總找他演的劇本,，他直接爆粗口,，“靠，這他媽的怎么演啊,?！彼f，剛在一起時,，因為他東北大老爺們兒的口吻,，伊能靜總以為他在罵人。

后來伊能靜發(fā)現：哎你明明是暖男的內心,，卻長著一張流氓的臉,。他發(fā)出一連串暢快又得意的笑聲，“還真是,，我內心真的百分之百健康,，就沒有什么陰暗面?！?/p>

他煙不離手,。攝影師馬上要拍下一組圖了，秦昊又點起煙,，宣傳人員把煙掐走,，“不行不行，秦昊在屏幕上已經太多抽煙的鏡頭了,?！毙麄鞯膿挠袚刹椤Ｔ谟^眾的記憶里,，一直在屏幕上抽煙的秦昊顯得邊緣陰郁,，比如《春風沉醉的夜晚》（以下簡稱《春風》）里穿著女裝、蹲在黑暗中哭泣的同性戀,；《浮城謎事》里演因出軌在暴雨中殺人的丈夫,。但觀者的解讀和表達者的意圖常常有所錯位,，這兩部電影的導演婁燁跟我說,，秦昊飾演的任務“不是非常態(tài)的，而是再常態(tài)不過”,。在他看來,，秦昊正契合這種“生活中人”的氣質,。

這個下午我相信了婁燁的判斷。以文藝著稱的秦昊,，在來來回回的人群中并不孤傲或者內向,，相反他看上去有足夠的安全感以及建立在此之上的坦誠、自由自在,。

他身上有任何一位演員都會陷入的局面——他們同時活在四重角色里：現實中存在的秦昊,、屏幕上的秦昊、形象管理后的秦昊以及觀眾想象的秦昊,。

這四重角色有時會陷入沖突,。比如有觀眾對他的婚姻不解，他們以為他會娶一位在藝術道路上有更加極致追求的女演員,，比如郝蕾,。曾經有媒體問秦昊，你喜歡什么類型的女孩,，秦昊說,，我喜歡皮膚白皙、胸部大的女孩,。一旁經紀公司的人急了：“你是文藝男神,，你說什么呢！”秦昊無奈,，“哎你說我就喜歡這樣的啊,，沒什么可隱瞞的?！?/p>

《浮城謎事》劇照

硌

毫無疑問,，現實中的秦昊有一股“爺誰也不伺候”的勁，這種固執(zhí)某種程度上造就了他演文藝片的氣質,。

早在成年前,，秦昊的人生選擇就以“自我認知”為第一標準。

命運給秦昊初級設定的人生歷程,，從遼寧最好的高中畢業(yè)后會到新西蘭的奧克蘭商學院深造,，畢業(yè)后在家鄉(xiāng)當公務員或者從商，過上典型中產階級的日子,。因為高中時迷上姜文的戲,，一切都變了。他跟父母說,，我要考中戲,。身為公務員的父母搖頭：如果走演員這條路,祖宗八代都幫不了你啊。但開明的父母還是讓他去考了，沒料他成為中戲表演系96級本科班成績最好的一個,，人稱“秦藝謀”,。大學4年，秦昊全心全意鉆入話劇舞臺,，畢業(yè)時3場大戲男主角全是他,。他有些飄飄然，想著以后至少要演上張藝謀的電影啊,。

班主任常麗老說,，除非斯皮爾伯格找來，誰都不要出去拍戲,。秦昊模仿常麗尖細的聲音,，“她說，去什么去啊,，放心后面你們有的是錢,。關鍵是你們要成為什么樣的人?！?/p>

全班男生剃了光頭,，這樣戲怎么也拍不了了。當時只有章子怡和劉燁不聽話,，但他們都火了,。“事實證明,，那時不乖的孩子,，現在都成了，乖孩子還在苦苦掙扎,?！鼻仃还笮Α?/p>

乖孩子秦昊一直就很硌,。還是剛開學,，北影廠一副導演拿著相機到秦昊班上，挨個拍照,，秦昊說“你干嘛呢”,，副導演說，“給你們拍照留資料,?！鼻仃徽f，“哎你別拍我,，別把我照片整得滿天飛,，我不用資料,。”多年以后秦昊又遇到這位副導演,，副導演說，“你是你們班最硌的,！誰拍照都行,，就你不讓我拍。你看,，之前關錦鵬拍《藍宇》問我找人,，我就說有個叫秦昊的挺合適，但找不著你照片,。你看人家用劉燁了吧,！”

秦昊更不懂啥叫“跑組”，劇組的人說照片呢,，他說,，我人都來了，你要啥照片呀,？ “哎呀,，我從頭到尾低調得有點兒不太對頭。我就覺得,，拍電影不就是‘誒你看這人,，表演好你就用他’。你整個照片干啥,，我覺得對我也是不尊重,。”秦昊攤開雙手,，假裝在發(fā)照片,，“這個給，那個給……‘你看能不能用,？你看能不能用,？’——我說我成什么了？”

他那時腦子轉不過彎來,。畢業(yè)分配時中央實驗話劇院選了章子怡和秦海璐,，每年登上話劇舞臺的秦昊成了篩子之外的魚，他想,，“不是叫話劇院嗎,，她們一部話劇沒演過。你讓我的道理顛覆了,，我就不跟你們玩了,?！彼ル娨暸_當主持人，業(yè)余還能拍戲,。對方說要坐班,，他就走了。

秦昊沒愁過錢,，上學家里就給買了車,，畢業(yè)馬上有了房。出身一般的同學拼了命爭取演藝事業(yè)的成功,，就秦昊在那玩,。一幫做生意的紈绔子弟都特喜歡跟他玩，“因為我就純玩啊,?！?/p>

“有件事情要當孫子你們都覺得對，但我過不了自己這一關,，我還是不干,。我是屬于這樣，還比較為自己的內心而活,?！庇谑堑谝荒昵仃煌屏?部電影，第二年推了3部,，第三年就沒戲找他了,。第四年他慌了。第五年,，他在一夜店遇到了王小帥,。

《推拿》劇照

沒有風格

夜店燈紅酒綠。有人介紹,，這是王小帥,。秦昊說，“哎,，你好,！看過你電影，喜歡,！”完了就消失了,。沒幾秒他又出現了，吆喝著,，喝喝喝喝喝,！喝完王小帥一睜眼，誒,？又沒了,！王心想,，這人真游離，便和他說,，我有個角色挺適合你,。秦昊說那你劇本給我看看，王小帥說,，不用了,，就是你。

于是秦昊演了《青紅》里80年代貴州山區(qū)的青年技工李軍,。李軍穿著格紋喇叭褲，戴著標簽也沒撕的蛤蟆鏡,，燙頭,，永遠叼根煙。其中一場地下舞會,，他跳了一場貓王的舞步挑逗女學生,。法國媒體把這場戲與《低俗小說》中那段著名的“剪刀舞”片段相媲美。秦昊將這次成功歸功于一段記憶：在他幼時,，二叔就老穿喇叭褲,，抱著他在炕上、在柱子上跳舞,。

最近在王小帥的新片《闖入者》中,，秦昊演了一個同性戀，他在戲里用蘭花指將頭發(fā)捋到耳后,，背包時用手肘夾緊作扭捏態(tài),。在王小帥看來，秦昊現在最大的優(yōu)點就是放松,?！暗幸稽c我要批評秦昊，他比當年少了一點青澀,。那時他就背個包,，名叫小背包，背著個包到處游蕩,，連自己是誰也沒想過,。這個就很本真?！鼻仃徊⒉灰馔膺@個批評,，“小帥就喜歡素人，但過去就過去了,不能再把我當小鮮肉了,?！?/p>

拍照前他換了件白色襯衫加亮藍色的毛衣,，抹了發(fā)膠的頭發(fā)一撮撮立起來。在場的王小帥路過,，調笑他幾句,，“秦昊，你還不如套個破牛仔褲,，犀利哥那樣多好,。比這種小鮮肉好多了啊,！”他和王小帥太熟,，一說話就是插科打諢。

兩人的友誼混雜了某種惺惺相惜,?！肚嗉t》把秦昊帶到戛納電影節(jié)，獲得最佳男主角的提名,。王小帥也是頭次去,。在榮耀的包圍中，秦昊說,，他們（外面的世界）不會知道（這種榮耀感）,。王回他，對,，我們不說了,。

第一次合作時王小帥覺得秦昊演得沒李兵（《青紅》里另一男演員）好，秦昊難以置信,，“別逗了,，我的戲所有記者觀眾都鼓掌?！敝钡脚牧藠錈畹摹洞猴L》,，秦昊才意識到王小帥是對的，“我還是用舞臺劇的方式演了李軍,，有點過了,，我用了幾年時間把自己在中戲學的全部扔掉?！?/p>

演了10年戲之后,，秦昊慢慢相信：沒有生而偉大的演員。從《青紅》到《春風》再到《推拿》,，他練習拿捏自如,，在収和放之間尋得最好的分寸感。

第一次和婁燁見面,，秦昊把帽檐拉得特別低,。婁燁說,，他當時看上了秦昊走路的姿態(tài)，特迷人,，是一種“生活中人”的迷人,。

那天我注意秦昊的走路姿勢，然后在手機上記下,，“目不斜視,，兩只手來回軟綿綿地晃動，慵懶的少爺范,?！?/p>

《春風》的同性戀姜城也是這么走路的。姜城一角契合了秦昊對好角色的想象,。當時有3部電影啟蒙了秦昊,，一部是鈕承澤的《情非得已》，另外兩部是蘭杰的《總統之死》和拉斯?馮?提爾的《黑暗中的舞者》,，秦昊特別想演“就一群眾演員,，但這個群眾演員又能完成足夠的戲劇沖突和情感張力”,。他繼續(xù)說,，“我就要打破演員慣有的光鮮亮麗，觀眾到后來才發(fā)現原來這人就是主角,，還被打動了,。”

到了《浮城謎事》的出軌男喬永照,，秦昊自認在技術上沒什么突破——他花太多精力在劇本上了（總有人開玩笑：秦昊你是編劇系的吧）,。

劇本到秦昊手里只有6場戲，他花了3天跟婁燁聊到30場,。有一段戲是郝蕾飾演的妻子和齊溪飾演的情人狹路相逢,。拍攝計劃中并沒有秦昊的戲份，婁燁要求他到場,。二十多條拍完,，婁燁不滿意，突然對秦昊說,，你進去,。秦昊推門進去，郝蕾和齊溪驚呆了,，3人就這樣把戲接下去了,。另一場激烈的雨中戲也是即興出演，秦昊邊痛苦吶喊邊揮鐵鍤殺人,。

婁燁說,，秦昊扮演的角色都是再常態(tài)不過的人,，影片的情節(jié)會發(fā)生在我們每個“生活中人”身上。但《推拿》中的沙復明一角,，“離秦昊非常遠”,。

演個70分的角色對秦昊而言并不難，成功飾演沙復明就是90分,。沙復明“很放松,，也很跳”，這意味著分寸拿捏的困難,，“舞臺上可以過火地表演,，大家看的就是那個勁。但是在影視上,，大家隔那么近,，我不能演得過火，又得讓人相信,。這特別難,。”

大大咧咧的秦昊說起戲來尤其誠懇,，“沙復明在片子里最文藝,，整天說美，前面相親的戲就是為了鋪墊他對都紅的表白,，如果開始就苦苦囔囔又活不齊的,，他后面不可能還要美的這個東西。我還讓他顯得比較二,，觀眾才不會覺得他是個神經病,。”

婁燁認為秦昊在《推拿》的演技更上了一層,。王小帥也認同,，“他很放松，塑造了一個跟他完全不同的角色,?！眾錈钕矚g跟秦昊工作，“有時你會忘了他是演員,，而是生活里的普通人,，這是我喜歡的。如果說要給秦昊的表演定義風格,，那就是沒有風格,。” 

《闖入者》劇照

要把電影演到極致

開敞篷車一度是秦昊的夢想，但如今,，坐在吧臺邊保時捷鑰匙一扔就開聊的日子在他眼里已然失去魅力,。他享受一劇組的人坐在地上喝啤酒、聊劇本,、拍東西……他自認是個靠譜青年,。伊能靜笑他，你之前該玩的都玩過了啊,。

秦昊跟娛樂圈保持距離,，拍的電影“沒有一部是折的”，這多少得益于他條件優(yōu)越且開明的家庭,。經紀人周嗣偉混了二十多年娛樂圈,，發(fā)現個道理：如果一個人從小不缺錢，那他就不會為了錢干什么,。

4次戛納之行于秦昊稱得上是愉快的“精神鴉片”,，他帶著榮耀的語氣回憶，“要知道,，那幾天整個小城就為了電影而存在,，紅地毯只允許真正的電影人走，制片人是不可以走的,?！?/p>

名利場的煩惱后來還是席卷了他。2010年,，秦昊和內地知名經紀人王京花簽約,，進入了“公司的運作流程”,，條件是婁燁和王小帥的電影找他,，不管什么情況他都得去。簽約第一年,，秦昊拍了6部電影,，一部他都不想看，也上了數不清的通告,。他無法自控地在所謂的慶典上胡思亂想,，“為什么我坐第二排啊，第一排是誰啊,，他拍過什么啊,，哦電視劇，我都沒看過,?！彼畈荒芾斫獾氖牵瓉硭绨莸碾娪皩а荻颊夷切┌l(fā)紅的電視劇演員來演戲了,。有時他會嚷嚷著,，“媽的老子也去唱歌掙錢,。”

婁燁認為,，秦昊的焦慮是人類普遍的焦慮,，“他一直在考慮生活、工作,、金錢,、愛情等等，就像那個喬永照一樣,?！蓖跣泟t認為這是中國電影創(chuàng)作者的尷尬：任何電影人都希望作品被更多人看到，秦昊是為數不多的去過歐洲三大電影節(jié)的人,，人人都說他演得好,，但他還不如一個明星的牽手照更引人關注。

久而久之秦昊的世界觀有些擰巴了,。他按照家庭教育對待世界,，得到的回饋卻不盡如人意。媽媽有一天又跟他嘮叨做人要以誠相待,，他煩了,，“媽求你別說了，這套全吃不開,?！眿寢屚Ａ?0秒鐘說，“我們也看不懂這社會到底怎么了,。你自己以后多拿主意,。”秦昊聽了心里發(fā)酸,。

伊能靜讓他感受到了支撐和陪伴,。有一個戲拍兩個禮拜就能賺兩三百萬，秦昊一看,，從沒見過這么爛的劇本,，但想著結婚得花不少錢，他還真想要這個錢啊,。伊能靜看了劇本后直接跟經紀人說“推了吧”,，然后跟秦昊說，我真心不忍心看你去拍那么爛的戲,，你去拍了我都得哭,。

他年初換了家經紀公司，如今的經紀人周嗣偉原以為“文藝男神非常固執(zhí)”，后來覺得秦昊也只是有些“孩子氣的小任性”,。他想,，好的演員就是應該感性啊，不感性怎么去相信他飾演的角色呢,？他欣賞秦昊“知道自己要什么”,。比如有些戲秦昊清楚自己就是為情而演?！啊蛾J入者》是王小帥的,，不能不演啊，《我是女王》那是老婆讓拍啊,?！比缓笏扑]我去看即將上映的《愛情麻辣燙》，“他們都沒想到我還能拍一喜劇角色,?！?/p>

當我問他未來想演什么類型的角色，他愣住了,，好像我問的是一個偽問題——是的,，好角色如何能按類型分？

他也不會去嘗試話劇,?！拔乙欢ㄒ央娪白龅侥兀彼ｎD了一下,，然后發(fā)出長長的“嘖”,，好像從沒有懷疑過電影的美味，接著說完,，“做到極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