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劇院里幾乎全是來自首都各高校的90后大學(xué)生，當主持人念出登場嘉賓的名字時,，他們照例用尖叫和掌聲表達了熱情,。張艾嘉走在最前面,，身后是演員李心潔、張孝全和柯宇綸,。四人身著休閑便裝,，全都素顏亮相。盡管如此,，年輕人們還是紛紛起身或者沖到臺前更近的位置,，掏出手機相機不停拍照。

這是第22屆北京大學(xué)生電影節(jié)開幕現(xiàn)場,，張艾嘉帶著時隔7年的導(dǎo)演新作《念念》前來揭幕,。3周前,，這部影片同樣作為開幕影片登陸第39屆香港國際電影節(jié)?！捌鋵崱钅睢褪切闹械哪剜?，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有那么一件事可能會一直放不下，就一直藏在心底,，相伴一生,。”在觀眾交流中,，她解釋著片名的由來,。也是這個環(huán)節(jié)，主持人代表片方宣布：“《念念》將于4月17日在國內(nèi)公映,。到時你們會去影院買票繼續(xù)支持嗎,？”

大學(xué)生們異口同聲的肯定回答讓張艾嘉面露欣慰——臺下觀眾的同齡人群是現(xiàn)在這個電影市場絕對的消費主力。從這一刻開始,，張艾嘉將帶領(lǐng)幾位主創(chuàng)開始內(nèi)地各城的巡回宣傳,。中國內(nèi)地一季度票房達到94億，同比增長近四成,，全年票房正在昂然向400億大關(guān)井噴——看起來,，《念念》生正逢時。

電影《念念》劇照

抓緊時間做,，不然沒機會

寫下《念念》故事大綱的是32歲的日本演員蔭山征彥,，后來他成為編劇之一。在三段式的原作里,，他塑造了3個內(nèi)心孤獨,、渴望走出親情創(chuàng)傷的年輕人形象，張艾嘉讀完的第一感受是“很夢幻”,，“腦子里立刻出現(xiàn)了很多畫面,。”她放下手中準備的一個跟大陸有關(guān)的故事題材,，啟動了《念念》,。

因為父母關(guān)系不睦并離婚，育美（梁洛施飾演）和哥哥育男（柯宇綸飾演）被迫從小分開,。后來母親（李心潔飾演）難產(chǎn)而死,，育美也因此在心中留下陰影，面對自己懷孕也變得敏感而不安,。男友阿翔（張孝全飾演）一心備戰(zhàn)奧運拳擊比賽,，但是因為眼疾喪失資格。和女友育美一樣,，幼年時父親海難離世也讓他承受著親情缺失的傷痛,。心靈的創(chuàng)傷和3個年輕人如影隨形,。一念天堂，一念地獄,，他們各自都在努力尋找一種方式自我救贖,，和往事和解。

“這個故事吸引我很重要的一點,，就是3個主人公恰恰因為愛得太深,，才在心頭留下一個‘念’。這個‘念’,，既是念念不忘,，也是一念之差?！睆埌谓榻B,，《念念》的投資老板是一位臺灣律師，也是他一直催著自己抓緊時間啟動,?！芭_灣這些年很奇怪，出了很多企業(yè)家,，愿意掏出幾千萬拍這種文藝片,，紀錄片《他們在島嶼寫作》也是一個做電子的老板投的。我知道大環(huán)境很商業(yè),，所以一定要抓緊時間做,，不然沒機會了?！?/p>

再見到張艾嘉是在大學(xué)生電影節(jié)開幕式結(jié)束的一周之后,，她作為頒獎嘉賓出現(xiàn)在香港國際會展中心，一襲晚裝,，款款登臺，為香港電影金像獎頒發(fā)最佳兩岸華語電影,?！捌鋵嵨业膹V東話講得好好，不過今晚我還是要講回國語,?！彼没浾Z開場，香港既是她年輕時從藝打拼的第二故鄉(xiāng),，也是如今她和家人的定居地,。

“所有華語發(fā)音的電影，都總稱華語電影,?！睆埌卧谂_上說,，“所有的電影創(chuàng)作，其實都大同小異,。大同,，是因為我們關(guān)注的共同主題都是人性，都是人,，人跟他人,，人跟自己，人跟過去,，人跟未來,。小異，就是來自每個導(dǎo)演不同的文化背景,，他的思考方式,，他的個性，他的視野,，他的詮釋,。正是這些小異，令到我們每一部電影都有它獨特的精神,。希望這種精神,，可以一直延續(xù)在我們的華語電影里面?！?/p>

從她手中接過獎座的是張藝謀作品《歸來》的團隊,，和《念念》一樣，這也是一部文藝片,?！稓w來》是張藝謀離開新畫面影業(yè)簽約新東家之后的第一部作品，他邀請鞏俐和陳道明兩位老搭檔助陣,，最終票房突破2億,。

原本這是李安準備執(zhí)導(dǎo)的作品，因為忙于《飲食男女》的宣傳無暇分身,，他向臺灣中影董事長徐立功推薦了張艾嘉,，自己擔任了監(jiān)制。拿到修改完的劇本時,，張艾嘉感覺不妙：全部都是另一個男主人公Mario,，少女小漁去哪兒了？開拍時間越來越緊,，她只能自己修改劇本,。看到新劇本時,，美方編劇暴跳如雷,，破口大罵：這個小漁是個什么女人,？除了去工廠上班就是回來跟男人做愛，她到底要干什么,？

“他們罵人嘴巴都很臟,，李安一句話沒說，可是我忍不住了,?！睆埌位貞洠拔艺f你覺得這樣一個非法移民她能做什么,？你根本就不Care她,，你根本就不懂小漁！你改好那個男人的部分,，剩下的不要你管,！”

拍攝的最后一個鏡頭是小漁在寒風里給男人買報紙，張艾嘉設(shè)想的環(huán)境是晴天,，但是寒風依然襲來,，小漁在陽光下走上街頭。當她來到片場時,，發(fā)現(xiàn)工作人員都來到室外馬上就要拍攝這個鏡頭,，可是當時是陰天。原來是美方制片人的命令,。想起拍攝以來的種種委屈,，張艾嘉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淚腺瞬間決堤,?！皬拈_機以來，你每一天都挺我,，今天最后一天,，你為什么不挺我到底？”她哭著問攝影師,。

對一切心知肚明的攝影師想了一會,，把人馬又重新拉回去繼續(xù)拍攝內(nèi)景。中午,，太陽果然出來了，張艾嘉帶著劇組搶到了自己想要的那個鏡頭,。后來在香港配光時,，美方人員主動跟張艾嘉道歉。原來提出不掛名的制片人在紐約看完樣片的第二天打來電話,，要求署名,。

“好多人看完《念念》會問我,，哪個角色最像我自己？我說你錯了,，這整個戲都是我,，都是我的情感。就跟我看《少女小漁》是一樣的,，我完全明白把小漁一個人扔到紐約獨自戰(zhàn)斗的感受,，我自己就是那樣?！睆埌握f,。

張艾嘉在拍攝現(xiàn)場給小演員講戲

大家都在走，但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走吧,，走吧,，人總要學(xué)著自己長大；走吧,，走吧,，人生難免經(jīng)歷苦痛與掙扎……”在北京大學(xué)生電影節(jié)的見面會上，張艾嘉應(yīng)觀眾要求,，又一次清唱了自己的代表作《愛的代價》,。 對于90后的年輕人來講，他們更熟悉張艾嘉的歌聲,。

“音樂對我來說很重要,，我還是很愛，但我很清楚,，我還是只會拿電影當主業(yè),。”張艾嘉說,，“我的個性,，也一定不甘于只做一個歌手?！?/p>

張艾嘉的父親是空軍,，在她一歲多時因飛機失事離世。后來她由祖父母帶大,，很小便被母親送去美國讀書,。“小時候在那邊受了很多欺負,，因為英文不好,，總是被猶太同學(xué)恥笑，她們說我的名字念出來像鍋碗瓢盆掉在地上的聲音，鏘鏘鏘,。我心里就都是怒火,，就跟她們打架。她們說我們的男孩子一定不會喜歡你,，好,，試試看，我就一定要讓你們男生喜歡我,！”

張艾嘉認為自己的職業(yè)生涯屬于入行不順,，“原來覺得自己長得還行，進來才知道,，在老板眼里,，我并不上鏡，所以很受打擊,?！蹦鞘菍儆谇貪h、秦祥林,、林青霞,、林鳳嬌一統(tǒng)影壇的“二秦二林”時代，“我演的第一部電影就被禁掉了,，一路很多負面情緒,，蠻焦慮，覺得自己沒那么好,，老天爺也不賞飯,。”

1975年,，接到丁善璽導(dǎo)演《八百壯士》的劇本時,，張艾嘉又驚又喜。就在她苦練游泳時,，楊慧敏這個角色最終還是落到了林青霞身上,。丁善璽給她寫了一封信，除了道歉,，他告訴她：片中還有一個童子軍角色,，只有幾場戲，如果她不介意,，希望能夠邀請她出演,。后來《八百壯士》的主演、當時正紅的男星柯俊雄看到張艾嘉的表演后,，告訴導(dǎo)演劉家昌：有個女孩很不錯,，你可以考慮她,。這部影片就是劉家昌作品《梅花》,。

出演《梅花》的同年,，張艾嘉憑借李行導(dǎo)演作品《碧云天》，成為金馬獎最佳女配角,。被電影圈認識和接納之后,，機會越來越多的她因出演《我的爺爺》收獲了第一個影后——金馬獎最佳女演員。在領(lǐng)獎后臺,，前東家嘉禾老板鄒文懷找到她,，把《某年某月的某一天》的片約交到她手上。這是導(dǎo)演屠忠訓(xùn)正在籌備的新作,，因他遭遇車禍不幸離世,，公司希望張艾嘉能夠接棒。

職業(yè)生涯的第一份導(dǎo)演履歷由此起步了,。張艾嘉買了很多塑料小人回家拍機位,，盡管很用心，但攝影師偏紀錄片風格,，演員也是屠忠訓(xùn)導(dǎo)演班底里的新人,，她認為自己的處女秀表現(xiàn)相當一般?！巴炅酥?，我還是回去乖乖做演員了。不過我已經(jīng)知道當我再做演員時,，我應(yīng)該從導(dǎo)演身上怎樣學(xué)習,。”現(xiàn)在,，有監(jiān)制,、演員、歌手等多重身份的她,，導(dǎo)演作品已達16部,。

“盡管我在這個圈子里有很多職業(yè)身份，但每個身份都是我自己,。相對于別人問起最在乎哪個身份,，我更在乎的是自己夠不夠自在，夠不夠坦然,，自己有沒有變掉,。”

比起多年不變,、越挫越勇的樂天個性,，對張艾嘉來說,，最大的變化來自行業(yè)環(huán)境。金像獎頒獎結(jié)束后第二天,，我們在她香港的公司又見面了,。她坦言雖然登臺時面帶微笑但一整個晚上心情并不好，她對整體影片的質(zhì)量感到失望,?！靶睦锎_實急，大家都在往前走,，但好像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同樣令她感慨的還有臺灣電影,。如今的她還有一個身份,，臺灣電影金馬獎主席。

“電影節(jié)要教育觀眾,?！睆堉飨倪@個理念放在內(nèi)地可能將承受更大的考驗。票房為王幾乎已經(jīng)成為內(nèi)地影業(yè)衡量成敗的惟一標準,，小眾群體抱團取暖根本無法改變一部電影的宿命,。至于展映陣容豪華的內(nèi)地電影節(jié)，依然是小眾影迷搶票或者朝拜的狂歡,，絲毫左右不了市場的口味,。

環(huán)境的另一大新變化是，公映之前導(dǎo)演們馬不停蹄奔赴一座座票倉城市巡回宣傳,，這是另一場同樣決定影片生死的重大戰(zhàn)役,，沒有任何人敢怠慢。金像頒獎之夜,，坐在張艾嘉旁邊的是另一位女性名導(dǎo)許鞍華,，當晚《黃金時代》獲得了最佳影片大獎，她也第五次獲得最佳導(dǎo)演金像獎,。拍完這部票房慘敗的文藝大片之后,，許鞍華就病倒了。

“現(xiàn)在電影宣傳比拍電影還要累,?！眲倓偨Y(jié)束巡回的張艾嘉對身邊的大姐感慨。許鞍華一把抓住她的手,，“那也要做,！一定要堅持！”

我不認為這是失敗

4月17日,，《念念》沒有如期跟內(nèi)地觀眾見面,。同檔期內(nèi),，好萊塢大片《速度與激情7》正一路狂飆，首映單日票房達4億,。為了避免硬碰,，片方將《念念》公映日推遲到4月30日。

“我不是不在乎票房,，不過相對于數(shù)目字,，我更在乎有多少人進來看到了我的電影，聽到了我想和他們分享的故事,。”張艾嘉說,，“我不是不懂商業(yè),，你看我的演員，就是很商業(yè),。我很反感總有媒體問我,，擔不擔心不接地氣，我就問他,，好萊塢跟你接什么地氣,？大環(huán)境越是這樣，我越是要堅持我自己,，越是要把這個故事講得夢幻和文藝,。”

“（《念念》）是張艾嘉過往電影里常出現(xiàn)的主題：‘與自己溝通,?！栌?位不同性格、性別的年輕人,，在生命邁入最輝煌之前就進行一段自我整理,，又回應(yīng)了張艾嘉作品最迷人之處：不把題目做大，只從細微處觀看,。電影有許多讓我動容之處,，她都以揭開一角后輕輕轉(zhuǎn)場來表達，留給閱讀者對照與延伸思考的空間,，手法成熟而高明,。這更加引我去對照著屬于這一代臺灣人終將面對的一個議題：未蒼老卻已陳舊的心靈。當我們面對太多虛擬且放大的糖果夢想落空時,，如何務(wù)實地回到生命的本質(zhì)面向,，與此刻的自己?！迸_灣音樂人姚謙寫下了這樣的觀后感,。

5月2日,，公映三日的《念念》最終票房為350萬，豆瓣網(wǎng)友給出的評分是7.3分,。同一天上映的《何以笙簫默》評分是3.5,，最終票房3.25億?！端俣扰c激情7》的內(nèi)地票房則突破了24億,。

第二天，《念念》官方微博發(fā)表了張艾嘉的簡短公開信：我說過成功在字典里的意思就是“把事情做好”,。而我們存在的意義在于繼續(xù)把自己的工作當一回事,，有一份尊重去做好它。我接受票房的事實,，但我不認為這是失敗,。感謝所有相信真善美的同路人。我們沒有回頭路可走,，只有走得更堅定,，更艱困，更清晰,，更真誠,，直到最后一刻。

張艾嘉解釋,，這些年之所以做導(dǎo)演選擇拍一部歇幾年的節(jié)奏,，一方面是要準備得更充分，另一個更重要的理由是要拿出時間多陪陪家人,?！拔覌寢屢恢痹谡f，你怎么那么忙??？她雖然嘴上這么說，但看到電影出來了,，比我還要興奮,。”

“我原來在美國讀書的時候,，看到很多演員把表演當成了一生的職業(yè),，最后就算老了，依然那么優(yōu)雅,。還有很多導(dǎo)演,，越到老處理得越從容。這就是我一直希望達到的狀態(tài),，但是我覺得我還不夠,，還在學(xué)習那份從容,。”

如果不提醒,，不會有人想到張艾嘉已經(jīng)62歲了,。她一直跟我說“其實家人更重要”，除了圈中的職業(yè)身份,，她還是女兒,、妻子和3個孩子的母親?！拔乙埠汀赌钅睢防锏娜宋镆粯?，在和自己慢慢和解。50歲前,，童年的經(jīng)歷也強烈地影響著我,，當我意識到這個的時候，我就不能這樣對待自己的孩子,。”張艾嘉說,，“我有兩個孩子是我先生跟前妻的孩子,，到我身邊時一個6歲一個9歲，跟我一起成長,。我也有掉眼淚的時候,，因為他們會討厭你，但你不能怪他們,，你要很心疼地接受,。包容的時候你還要想，怎么去教育他們,。剛開始他們一定不會接受,，老二還好，因為小,。你就要花很長時間,，讓他們相信你真的是這樣。這種堅持也是一種訓(xùn)練,，跟我們做電影時的態(tài)度是一樣的,。”

她繼續(xù)說,，“有時候你看到電影圈的這種變化,，會很痛苦。前20年,，你看臺灣電影在谷底,，你很無奈,，因為你清楚自己能做的是哪些，現(xiàn)在你看《海角七號》它們出來了你也知道,，其實臺灣電影沒有真正起飛,。為什么我們會輸給美國？我們知道人家有成熟的企業(yè)歷史,，有強大的商業(yè)操作,，針對不同影片有不同方式去傳播去盈利和良性循環(huán)，但是我們現(xiàn)在還只有一種方式,。我知道現(xiàn)在是一種煎熬,，那還要不要堅持？放眼看去,，也只剩下我們幾個老將,。我希望我們幾個人繼續(xù)撐著。只要我們還在,，一定能帶動一批35歲以上的導(dǎo)演,。他們正值壯年，他們會說,，你看老家伙們還在做,，那我們也要拼下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