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悼亡
陳傳興幾乎把他的展覽布置成一場“葬禮”,。沿著美術(shù)館的樓梯而上,忽然傳來一陣音樂,,悠遠低沉,哀樂一般。展覽空間光線極暗,只有作品上壓著光,,為這個暗房指明方向。中央的房間,,放一組拍攝于1975年的照片,主題是“招魂”,,四聯(lián)作裱在鋁板和鉛板上,,因使用中途曝光,暗上加暗,,另一張,,空無一人的畫面上擺著一口棺材。應(yīng)了羅蘭?巴特的比喻,,攝影是“死亡的鐘聲”,,成像是永遠的過去時。陳傳興偶爾在其中出沒,,移動緩慢,,拄著拐杖,目光和身體都成一個斜角,。用他自己的話,,“一個復(fù)雜的又冷又硬的東西”,從黑暗里跑出來了,。
他現(xiàn)在63歲,,在他的人生履歷上,這是第二次個人展覽,。
40年之后再開展,,成了大家對他最好奇的地方,也為展覽蒙上一層神秘感,。人們期待這又是一個薇薇安?邁爾或者抄水表工人式的傳奇故事——某個普通人,,突然亮出一批令世人驚訝的照片,連家人都沒見過,。底片跟著他一起旅行,,從臺灣去法國留學(xué),又帶回臺灣,,一直沒拿出來檢查,、沖印,,“放在黑暗里生長”。陳丹青多年前認識他,,這次重逢,,不依不饒地揪著他問,你這些作品從哪里冒出來的,?
陳傳興不斷回答這個問題,,卻無法提供確鑿的答案。他推說自己不懂,,不明白這些照片的意義,,“不是追憶,不是保存,,甚至不確定是否屬于自己,。”偶爾半夜做夢,,為它們所糾纏,,記不住也說不出。他低啞的嗓音,,和照片的灰度同在一個頻率,,像是從別的地方傳來。經(jīng)常話只說一半,,欲言又止,,或提醒自己打住,更多的時候,,笑笑,,不響。坐在椅子上雙手合十,,又搭出一個斜角,。
他說自己是個怪物,從小就不合群,,課堂滿足不了他,。在清華大學(xué)(新竹)教書,亦不與同事來往,。為了展覽和新書,,在北京密集社交,好像暫時默許了自己的“正?!?。禮貌地站在門口,迎來送往,,每次談話都等別人先上臺,,讓對方先講,。自己說了幾句旋即把話筒遞出去,“我說多了,,我想聽聽您的意見,。”在這種收斂和虛弱下面,,老友阮義忠說,,也有年輕和自信的一面,比如他斬釘截鐵地告訴陳丹青,,“我絕對不是一個業(yè)余者,。”話依然只說到這里,,沒有后半句了,。后來接受采訪,他才鋪陳解釋:若從職業(yè)上分類,,自己不是一個專業(yè)的攝影家,但論作品工藝,、籌備時間,,都依國外美術(shù)館的標準,肯定不是業(yè)余,。他既不迎合大家對傳奇故事的期待,,也不推翻它。據(jù)說他在臺灣擁有一個很大的暗房,,朋友打趣說,,“可以做腳底按摩的生意?!?/p>
一切可能都是因為人入老年,。視力衰退,身體出了問題,,隨身帶著維生素和藥,,早早用上了拐杖。陳傳興直言不諱地說,,“好像感到冥界在召喚,,又不想把照片留給后代,成為負擔(dān),?!绷硪粋€背景是,作為材料的膠卷已經(jīng)不易取得,,銀鹽時代似乎就要逝去了,。人與時代都走在單行道上,。談起這些,他會意識到自己說了晦氣話,?!皯?yīng)該在展廳里擺一個洗手盆的,”他開了一個玩笑,。
陳傳興監(jiān)制,、導(dǎo)演的紀錄片 《他們在島嶼寫作:化城再來人》 劇照
偶像黃昏
第一次個展在23歲的時候就辦過了,拍的是1970年代的臺灣,。展覽后半個月,,蔣介石去世,此前臺灣已經(jīng)退出聯(lián)合國,,整個社會籠罩在不確定中,。父親也在那時去世。正在讀大學(xué)的陳傳興不怎么上課,,一個人拿著相機游蕩,,在臺北市郊的觀音山一帶,拍出一組“蘆洲浮生圖”,。接受正式的藝術(shù)教育之前,,創(chuàng)作已經(jīng)開始了。
后來的攝影教育主要是在法國完成的,。他記得一位老師,,在當(dāng)時惟一的攝影學(xué)校里任教,同時為Vogue,、ELLE工作,,住著第七區(qū)最有錢的房子,每天穿一身白,,扣子永遠留幾顆不扣,,胸口全是毛,頭發(fā)是紅色的,。他請陳傳興去做助理,,陳傳興拒絕了。另一位,,背著尼康相機滿世界跑,,下雨了,啐一口唾沫在鏡頭上,,拿衣服擦,,說這是對鏡頭最好的保養(yǎng)。陳傳興那時也用尼康,,但覺得不夠炫,,想要一臺萊卡,,被這位老師的口水嚇到連好鏡頭都不敢拿出來了。陳傳興不把這些經(jīng)歷視作學(xué)習(xí),,而是讓他“和法國最好的專業(yè)學(xué)校里的人保持了一段距離”,,同時也把夢打碎了——為某些媒體工作、加入瑪格南圖片社,,這些目標都太具體,。距離感,倒是讓人更自由了,。
真正的學(xué)習(xí)是坐在法國國家圖書館里看大師的作品,,戴著白手套,觸摸的是原作,。一年下來,,進步可能是巨大的。反正法國的大學(xué)沒有校園,,學(xué)校放假多,,老師也不管,他奔向電影資料館里的電影,,巴黎的劇場,、書店和畫廊?!八孛枵n上,第一次看到女性裸體,,渾身發(fā)抖,。”一切都在這里得到了啟蒙,。
大一時他就決定要去法國了,。當(dāng)時出國的華人很少,多數(shù)人去了美國,。他讀到無政府主義一脈的左翼著作,,想為這些思想尋找源頭,因此惟一認真對待的課程就是法語課,。良好的家境也提供了基礎(chǔ),,最終把他“丟在”1970年代的法國。一個歷史時刻,。
1968年的運動以后,,歐洲的年輕人還生活在嬉皮士的余波中。陳傳興也背著幾十公斤的背包,,搭便車,,睡車站,,聽搖滾,擠帳篷,。坐早班飛機,,去紐約看展覽、找朋友,。買廉價航空的機票,,目的地是巴黎,卻先飛到比利時,,再坐長途汽車,。因為馬克思的書在東邊賣得更便宜,就住在西柏林,,再穿過檢查站,,去東柏林買書。就差沒有抽大麻了,。
專業(yè)學(xué)習(xí)也是瘋狂的,,最早學(xué)攝影,又學(xué)戲劇表演,、電影理論,,最后轉(zhuǎn)向符號學(xué)和精神分析。???、德里達、德勒茲,、列維?施特勞斯,、阿爾都塞、斯皮瓦克……這些法國近現(xiàn)代思想史上閃閃發(fā)光的名字,,他都在課堂上親眼見過,。往往上了一年課后,講義就出版成了書,,帶動新一波的思想浪潮,。他記得,在巴黎高師聽課,,很多人就掛在窗口上,,第一排是帶著照相機的游客,警衛(wèi)在現(xiàn)場維持秩序,,把走道清空,,讓游客關(guān)掉閃光燈;第二排是一排老先生,他們一面翻閱報紙一面聽,,聽到有趣之處就點點頭,,這課他們都聽了二三十年了。
陳傳興博士論文的導(dǎo)師是克里斯蒂安?麥茨(法國電影理論家),,寫的是電影“場景”考古學(xué),。碩士論文是用數(shù)理邏輯分析一部電影,里面全是一些奇奇怪怪的馬戲團演員,,電影名字就叫作《怪物》,。思想大師和復(fù)雜理論,參與塑造了他的人格,,怪上加怪了,。
阮義忠總是揶揄陳傳興講話高深,故弄玄虛,,“這個家伙讀了那么多書,,我說什么他都知道,他說什么我未必知道,。他寫關(guān)于我的書,,我也看不下去,直接說我拍得好就行了,。這個那個,,怎么不把話講清楚呢?”每次當(dāng)他用濃重的鄉(xiāng)音幫陳傳興站臺,,都比后者更有主人的模樣,,和客人侃侃而談。而“怪物”陳傳興也需要阮義忠這樣的朋友,,外向,,善于表達和行動,替他把話講出來,。
當(dāng)時的亞洲學(xué)生還不敢明目張膽地參加政治激進運動,德國人,、西班牙人,、希臘人在隊伍前面喊,陳傳興們在后面躲催淚瓦斯彈,。大家身上都帶著60年代的火種,。1976年,適逢伊朗霍梅尼革命,,一位電影系的伊朗同學(xué)輟學(xué)回國,,同學(xué)湊錢買一臺16厘米的攝影機,讓他回去記錄祖國“偉大的動蕩”,。
其時黃金時代已經(jīng)快結(jié)束了,。70年代后期,,法國知識界開始惶恐不安。羅蘭?巴特車禍,,??禄忌习蹋吕掌澨鴺?,還有人駛向外海,,再也沒有回來。一代知識精英的退場如群星隕落,,死亡降臨,,前衛(wèi)又虛無。甚至,,陳傳興在巴黎三大一起上課的日本同學(xué)佐川一政,,竟把自己的荷蘭女友吃掉了,成了20世紀的一樁“紀念碑式”的要聞,。他說天才和瘋狂離得很近,,“每一個人都是黑暗天使”。離奇又刺眼的黃昏到了,。
攝影作品《殘椅與大?!?/p>
交錯故鄉(xiāng)
“北京這個地方一定有狐貍”,這是陳傳興開的另一個玩笑,。他是在說巧合,。中央美院選定的開幕時間和他40年前的那次幾乎同天。在北京見到梁文道,,聊起來才發(fā)現(xiàn),,出生于香港的梁文道一歲時就被送到臺灣,就在觀音山的山腳下長大,。
陳傳興忍不住想象,,當(dāng)年的自己留著長發(fā),穿著涼鞋和破洞牛仔褲,,在鎮(zhèn)子里等待拍攝對象,。五六歲的梁文道流著鼻涕,在店里買糖吃,,在亂葬崗里跑,。他拍過梁文道看病的蘆洲醫(yī)院、念書的學(xué)?!鞘且凰熘鹘膛痈咧械母綄傩W(xué),,一幫有錢人家的女孩子天天穿著水手服,接受修女的管教。梁文道看著她們度過了自己的青春期,,如今長成一位彬彬有禮的公子哥兒,,出現(xiàn)在攝影師面前。陳傳興說這是真正的時間性,,“梁文道好像讓我等了40年,。”這種巧合不是有意為之,,也不是意外,,更像是他與時間的一次合謀。詭異的是,,他真的得逞了,。
“交錯交錯,在所有的城市,、所有的車站里,,我們交錯而過?!彼貌ㄌm導(dǎo)演基耶斯洛夫斯基電影中的感覺,,“80年代去紐約找朋友,說不定在地鐵或者MOMA,,也和后來的大畫家陳丹青碰到過,。”
80年代,,陳傳興從法國回到臺灣,,原本準備搞藝術(shù)創(chuàng)作。臺灣經(jīng)濟起飛,,社會轉(zhuǎn)型,,一大批故事產(chǎn)生于分崩離析的過程中。林懷民,、侯孝賢,、阮義忠這一代人,成了臺灣文化的主角,。阮義忠原本想做一個知識分子——也許就像現(xiàn)在的陳傳興,,但技術(shù)的誘惑、農(nóng)業(yè)社會的變化,,吸引他成了一個攝影師,回到農(nóng)村,,記錄這一切,。那時陳傳興的世界已經(jīng)和歐洲同步了,他送來許多來自西方的攝影畫冊,阮在《攝影美學(xué)七問》中前五問的回答者也都是陳,。
他和臺灣新電影運動的干將們也短暫接觸過,,一度準備共同工作,最終沒有實現(xiàn),。在一次公開講座上,,有聽眾提到這個問題,陳傳興說,,“我覺得他們拍的不是我心目中的臺灣,,而是他們主觀中的臺灣。島嶼的豐富性和復(fù)雜性,,如果從‘新電影’去想象,,就會片面、肢解,?!彼J為自己二十來歲在臺灣走街串巷的所見沒有被電影捕捉到,很多日后被奉為開山的作品,,都有欠準確,。話只說到這里?!拔矣终f錯話了,。我不應(yīng)該再講了?!?/p>
后來進入高校教書,。左翼社會運動的影響也飄搖過海來到臺灣。他任教的清華大學(xué)(新竹)被稱為“井岡山”,,也是其中一個陣地,,陳傳興卻若即若離,好像把自己放在隔離區(qū),。朋友寫信給他,,長輩送他禮物,他從來不回,。電子郵箱里的信,,高興就點開,不高興就刪除,?!芭笥殉3:苁懿涣宋遥詈笾缓谜J了,?!彼f寫信和其他表達形式一樣,,是一件恐怖的事情,“要寫一個字,,寫一句話,,我要費好大勁?!币虼怂麑憰容^少,,學(xué)術(shù)會議也不參加,寧愿獨自待在保羅?策蘭,、里爾克的詩里,。法國的求學(xué)經(jīng)歷一方面令他驕傲,另一方面又讓他謙卑,,如臨深淵地對待學(xué)問,。“孤獨是難免,,已經(jīng)是家常便飯,,就不討論了,就跟空氣一樣在那里飄,?!?/p>
他說自己也是一個“壞老師”,上課不點名,,不考試,,也不用交論文,想念書的自己去念,,想聽就來聽,。但他每年開新課,講石濤,、郭熙,、現(xiàn)象學(xué)和精神分析……每節(jié)課都是一個人從頭講到底。最后一節(jié)通常是許愿,,每個學(xué)生輪流說出自己期望的分數(shù),,陳傳興就照著給。他說自己的課堂就像怪物收容所,,“我自己就是這么長大,,該野的時候就要野?!?nbsp;
在一篇名為《狂舞吧,,憂郁!》的給學(xué)生的信中,,他批評學(xué)術(shù)體制的積習(xí),、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虛假和乏力,,終于拿起了從法國學(xué)來的思想武器?!坝谧詈笠还?jié)課,我忘了究竟是哪節(jié)課,,既憤怒又頹喪的我對你們說,,這是一個沒有美的時代,要想在此時此地,,目前這個社會環(huán)境探索美的存在,,美感經(jīng)驗等等都是種幻想:當(dāng)前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作為一個被人稱為藝術(shù)工作者(已成形的藝術(shù)家或是即將上場的學(xué)生)莫不是在為一個不可能的事物而存活,,而打轉(zhuǎn),。憂郁的時代,美讓位給它的陰影,?!彼@樣寫。
文如其人,,陳傳興就像是從那些晦澀難懂的理論著作里走出來的人,,聲音和步履充滿了停頓和噪點。尖銳,,曲折,,又難以撼動。他說,,讀書,、上課、在思想領(lǐng)域做開拓,,“對我來講,,也一樣在搞革命?!?/p>
攝影作品《幕后武生與樂師》
北京北京
21世紀初的北京也許和昔日的臺灣有點相似,。展覽絡(luò)繹不絕,大街上全是攝影師,,借大國崛起之勢,,許多藝術(shù)家已經(jīng)在MOMA、古根海姆辦過個展,,用壓縮的方式走完了國外的藝術(shù)語言發(fā)展幾十年所走過的時間,。陳傳興過去在臺灣費力才能讀到的Aperture攝影雜志,如今已經(jīng)有了來自北京的編輯,。
很多人來看他,。不知是早有耳聞,,還是被包裹在他身上的各種謎語所吸引。工作室的年輕人守著這些銀鹽時代的照片,,小心翼翼,,提醒觀眾不要碰觸,身上還背著他們自己的數(shù)碼相機,。
他在展廳碰到一對十七八歲的情侶,,摟摟抱抱,時不時用手指去戳墻上的照片,。他很訝異,,在死亡的現(xiàn)場,有人竟然在調(diào)情,。他擔(dān)心畫框會不會掉下來,?要不要找助手來清理?仿佛遇到羅蘭?巴特所說的“刺點”,??謶帧⒑ε轮?,又反思了很久,。也許這些孩子是直接用身體、動作來表達對照片的反應(yīng),,如同在社交網(wǎng)絡(luò)上的刷屏,、點贊,想要留下痕跡,,或者是梅洛?龐蒂所說,,目光也是一種觸摸?!安恍枰覀冊谶@里拐彎抹角,,借用西方的理論,以為自己好偉大,,其實只是他們觀望的對象,,”陳傳興說,也不要把銀鹽神圣化,。批評家顧錚說,,這就是攝影的官能性。
陳傳興迷戀的正是這種混亂,、破碎和離心,,就像照片中的散射、逆光和失焦,。他對“決定性瞬間”這套理論不以為然,,他更喜歡“萬花筒”這個比喻,,不斷幻化出多重折射,“從一些枝節(jié)里,,嗅到崩解的現(xiàn)象,,盡量不用百分之百的肯定,而是提出一種懷疑,、可能性,。”
“我們是最后一代的文藝復(fù)興人,。”創(chuàng)作,,論述,,同時做好多事情。這次在北京的展覽只是5個展覽的第一站,,未來還有一系列的書要面世,。以前他拒絕被人拍攝,現(xiàn)在不斷被拽進他人的景框,。這個黑暗里的人好像真的決定要出來見見光明,。他盡力配合所有的宣傳,事實上也能看出他的盡力,。
當(dāng)然還是孤獨,。他說自己也許生錯了時代,想去和1930年代的中國人談?wù)?。但是,,誰知道呢?他至今每個星期都會閱讀法國的報紙,,看著這個國家變得暗淡,。
看與被看、偶然的自由,、后結(jié)構(gòu)的文化狀況,、生命政治的檔案……這些大詞總是圍繞在他身邊,年輕人追問一些難以回答的問題,。陳傳興在書里擅長使用理論,,言談中卻特別謹慎,不斷提醒自己,,要用“人間的語言”,。他半開玩笑地說,那些都是老人家的夸張之詞,,“好難好深”,,說多了會“下地獄”,,他可不想把自己的講話變成“禮拜天上教堂的告解”。偶爾忍不住,,還是會突然滑入自己的頻道,,聊起對于黑暗的著迷。然后又突然蘇醒,,像犯了錯似的連聲道歉,,“對不起,我又亂講了,,已經(jīng)不知道這是地獄的第幾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