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涼悲壯的《祈雨調(diào)》中,,“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細蒙蒙的雨絲夾著一星半點的雪花,,正紛紛淋淋地向大地飄灑著……”隨著路遙陜北口音的朗誦,,拉開了熱播劇《平凡的世界》的序幕。聽到路遙熟悉的聲音,,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溢滿眼眶,,倏地被時光拽回到二十多年前。
1986年路遙與賈平凹,、白描,、和谷在一起(延安大學路遙文學館提供)
1992年的八九月份,我正在上班,,接到醫(yī)教部的電話,,通知我路遙因肝病從延安醫(yī)學院附屬醫(yī)院要轉(zhuǎn)到我們科接受治療,讓我負責安排病房,,做好接診準備,。
“路遙?是平凡世界的路遙嗎,?”
“是的,,省上通知的,作家路遙,,肝硬化腹水,,病情很嚴重……”
一時間,我惶惶然,。他可是我非常崇拜的作家,,他的《人生》、《平凡的世界》我都稔熟于心,,是激勵著我奮發(fā)向上的作品,。記得當時《平凡的世界》獲茅盾文學獎不久,每天中午電臺有小說連續(xù)廣播,,路遙熱還未散盡,。這么了不起的作家本來離我的生活很遠,遠得不可觸及,,一個突然的電話卻一下子拉近了我與名人的距離,。我黯然神傷,慨嘆疾病是如此的絕情與殘酷,。接著,,主任也從院里帶回指示,要科里集中最優(yōu)質(zhì)力量對路遙實施救治,。
1980年左右,,路遙與女兒在一起(延安大學路遙文學館提供)
接到命令的幾天后,,路遙從延安轉(zhuǎn)到我們科,,住進當時惟一一個外賓病房(7床)??评锇才磐诵莸囊巡还懿∪说睦现魅伍惤淌谧鳛樗纳霞夅t(yī)生,,段教授做他的主治醫(yī)生,正在讀研的康醫(yī)生是主管路遙的住院醫(yī)生,。閻主任是西北傳染病專家,,在傳染病救治方面有卓越建樹,他經(jīng)常穿梭在西安各大醫(yī)院進行會診,,當時正負責寫解放軍金盾出版社的《新醫(yī)療護理常規(guī)》傳染病部分,。康醫(yī)生出身高干家庭,,沒有任何的勢利與虛偽,,聰明、業(yè)務好,、敬業(yè),,待病人非常和氣,。我們護理組也安排了技術(shù)最好、責任心最強,、具有豐富臨床護理經(jīng)驗的護士給路遙當責任護士,。大家把對路遙的崇敬全部投到了對他的救治中。
已經(jīng)忘記什么原因,,路遙被轉(zhuǎn)進來時,,我并沒有在科里,等見到他時,,已經(jīng)住院幾天了,。初見路遙,典型的肝病面容:灰黑的臉色,,黃染的鞏膜,,紫紅色的肝掌。他用低沉的陜北口音,、憔悴低迷的神情和我做了第一次交流,,看上去比照片明顯要瘦些。那個與命運抗爭,、與苦難搏斗的“少平”,,那個對貧困有著深切認識、對生活有著深邃理解,、對精神世界有著執(zhí)著追求的路遙,,和面前這位病人絲毫搭不上調(diào)兒。
從病歷看,,路遙的各項化驗指標不是很好,,有黃疸、腹水,。最要命的是,,聽說他從延安來西安,他的讀者(用現(xiàn)在的話說是他的粉絲)送他的場景非常熱烈悲壯,,他的情緒被刺激得異常激動,。肝病很忌諱感情上潮起潮落的大波動,好在他有著對大醫(yī)院的信任以及對生命的渴望,,所以很快就恢復了正常情緒,,非常積極地配合著治療護理。他的弟弟小九(我們都這樣稱呼他)陪護他,,感情上是病中路遙的依附,。
很快,我們又把他從外賓病房搬到了緊鄰的5、6床,,因為那個病房只有一張床,,小九沒法睡覺。好像作協(xié)也有人陪,,但由于對傳染病的懼怕,,他們多少都有些微詞(作協(xié)有一個筆名叫航宇的挺好,,他經(jīng)常來和小九替換著照顧病中的路遙),,包括被路遙一路扶植帶上文學路的人,來的也不是很積極,。
經(jīng)常是小九在他哥身旁,。如果病情稍有變化,小九更是連軸轉(zhuǎn),。每天早上,,我和責任護士必會去他的病房,晨間護理要待好久,,幫他收拾亂糟糟的病房,歸置七零八落的東西,,再東拉西扯一會兒,,主要講科里痊愈病人的病例,幫他樹立戰(zhàn)勝疾病的信心,。如果護士反映路遙情緒有波動,,我還會叫上其他人一起找他聊天,目的是幫助他分散注意力,,消弭他心中不利于疾病恢復的因素,。但是,,在我看來他是個挺悲劇的人物,,經(jīng)歷了常人無法想象的郁悶、痛苦和煎熬,。病中的路遙,我見證了他許多的不如意,,包括仕途,、婚姻、人情冷暖,。
路遙生長在陜北的窮山僻壤,,他從社會最底層努力奮爭。他向往城市,,憧憬城里人的生活,,想掙脫出農(nóng)村,,抹除掉命運給他鐫刻上的農(nóng)村人的烙印,。在他的書中,,他借用孫少平的口吻道出“我遲早要扒火車去外面的世界”;他用刻畫孫少安隱忍,、忠誠,、可靠、善良,,像擎天柱一樣撐著孫家的不屈精神,,來表現(xiàn)他自己的那股直面現(xiàn)實、向命運挑戰(zhàn),、自強不息的堅忍。
路遙成功了,,成了城里人,,一個住在省城作協(xié)大院的城里人。但是,,在成為城里人的路上,,他想將自己改造得徹底些、完美些,。表面形式上的城里人,,還不能滿足他的精神追求,他想來個全然的脫胎換骨,。所以他奢望有人能從靈魂深處改造他,,使他能來個鳳凰涅槃式的精神投胎,這就使他在選擇婚姻時,,找了北京來陜插隊的知青做自己的妻子,。他想讓妻子做他生命中的催化劑,加速他成為城里人的蛻變,。
盡管他已出了名,,有了不平凡的世界,但他還是一個陜北的農(nóng)村人,,身上有抹不掉的習慣,。怎么改造,深深的烙印都無法褪去,,這和在大北京生長的女知青怎能合得上拍,?在潛意識里,也許只有《人生》中的高巧珍才是他最好的婆姨,但北京知青是一個具有小資情調(diào)和獨立意識,、事業(yè)心極強的現(xiàn)代知識女性,,讓她放棄自己的事業(yè)而附庸于他人,那是萬萬不能的,。再加上他對寫作的執(zhí)著,,經(jīng)常通宵達旦,又長期自我“封閉”在小說情節(jié)中,,讓妻子難以適應,、無法容忍。他們積怨?jié)u深,,矛盾加劇,,婚姻終歸走到了盡頭,。
同事們眼睜睜看著北京知青扶起病床上的路遙,,讓他用顫抖的雙手在離婚協(xié)議書上簽了字,結(jié)束了他們苦澀的婚戀,。這一場景令人心酸,。那時的路遙,我無法看到他真實的內(nèi)心世界,,但人之常情,對他肯定是個致命打擊,,這對疾病的恢復相當不利,。
作為見證路遙婚姻終結(jié)的局外人,我們同情病中的路遙,,鄙視他的妻子,。但現(xiàn)在,我也能理解她,。作為妻子,,她也是痛苦的,長期得不到丈夫的感情共鳴與撫愛,,還要承擔來自路遙龐大家族對路遙精神,、經(jīng)濟上的攀援。她也是不幸的,,并非她非要親手扼殺掉他們的家庭,,他們最初的感情也是熾熱的,只是事態(tài)的發(fā)展已無法挽回了,。
其實不管路遙是多么想做一個城里人,,但他骨子里已被徹徹底底遺傳上了陜北人的生命密碼,包括他的衛(wèi)生、生活,、飲食習慣,,都保持著地地道道的傳統(tǒng)陜北人的烙印。天天只活動在病床上,,依懶別人幫他打理個人衛(wèi)生,,不管何時見他,病床上都邋邋遢遢,。但他又很講究生活品質(zhì),,他是我見過最早用洗面奶洗臉的男人。我至今清晰記得他永遠用一種叫“青瓜素”的洗面奶,,當時我問他為什么只用這個牌子,,他說這個有黃瓜的清香,一聞這個味,,就會想起母親種的黃瓜,。
醫(yī)院給他做的治療飲食,他怎么都吃不習慣,,固執(zhí)地堅持要吃陜北飯,。為此,科里還給他開了綠燈,,允許在病房用電爐子做飯,。隨后,天天見憨厚的小九撅著屁股忙碌,,又是做飯,,又是看護哥哥。做得最多的,,其實就是用多種豆子煮成的錢錢飯,,簡單樸素的家常飯他才吃得可口爽心。但錢錢飯怎么能治療他的低蛋白血癥,?他天天輸液補蛋白,,手背被扎得滿是瘀血,已經(jīng)很難一針見血了,,經(jīng)常得一針一針來回戳著他的血管,。長達幾個月的輸液,他的血管千瘡百孔,,輸液到中途液體會自行滲出,。手立馬腫得像面包似的,然后再重復著翻來覆去地戳,、扎,。這些折磨都考驗著他的忍耐力與意志力,。
經(jīng)過一段時間治療,病情一度得到很好的控制,,路遙臉上漸漸有了笑容,,還拿出幾套《平凡的世界》認認真真地簽上名字,分別寫上不同的話語送給閻主任,、劉主任,、康醫(yī)生……他給護理組的簽名是“愿生命之樹常青”。后來,,我在一篇文章中看到,,路遙雖得了茅盾文學獎,但日子并不富裕,,曾困窘到無錢買自己的書的地步,。不知道這幾套書,是不是使他當時很為難,?
治療過程中,,經(jīng)常有其他事情影響到路遙的心情。聽說照顧女兒飲食起居的保姆因與女兒合不來而辭別,,他憂心忡忡,,幾天悶悶不樂。一個為女兒能吃頓西餐而跑遍西安市的父親,,當聽到這個消息時,可想而知心情是多么焦灼,。我們也很著急,,幫他到處打聽找保姆,給作協(xié)來看望他的同事反復交代趕快幫忙,,好消除他的擔心,,讓他保持良好的心態(tài)配合治療。路遙作為作家是成功的,,但他的生活我不敢說是幸??鞓返摹F鋵崗乃麑懲辍镀椒驳氖澜纭泛蟮膭?chuàng)作隨筆《早晨從中午開始》中就可看出端倪:長期的生活無常態(tài),、飲食無規(guī)律,、高頻率的吸煙、情緒壓抑苦悶,,這些都加速了他的家族性肝硬化的惡化,。
路遙是敏感的,同時也是脆弱的,,他把對生命的希望完全托付給了他信任的閻主任與康醫(yī)生,。在他看來,,閻主任、康醫(yī)生是他的保護神,,是挽救他生命的天使,,是妙手回春的華佗。一天不見,,他就急躁,、惶恐,不踏實,。在心理上,,他已完全離不開閻主任、康醫(yī)生的庇護,。但是,,閻主任因?qū)憰氖乱退械淖髡咭黄鸬奖本╅_會,康醫(yī)生還是正在上學的研究生,,按教學進度得去做課題,。盡管科里給他安排了其他醫(yī)術(shù)與責任心都沒得說的醫(yī)生,但路遙表現(xiàn)得有點過激與不可思議,,他的情緒一下子跌到了萬丈深淵,,整天默默無語、消極,。沒幾天,,病情就急轉(zhuǎn)急下,各項化驗指標,,像洪水決堤般朝惡化的方向奔涌,。
誰也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么快。家庭變故,、作協(xié)人事關(guān)系錯綜復雜,,以及路遙對醫(yī)生個人的過分迷信,諸如此類因素,,都可能是壓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這一切都加速了他肝臟的衰竭,大家不管如何努力,,都回天乏術(shù)了,。
1992年11月17日早晨,我們正在交班,,突然聽說路遙不好了,。主任、主管醫(yī)生,、值班醫(yī)生,、我和責任護士一同奔到他的病房,,拉開急救車,開始了與死神最后的搏斗,。路遙消化道出血,,意識也已經(jīng)不是很清楚了,但我分明聽到他嘴里斷斷續(xù)續(xù)的“救…….救……我”,、“救……救……我”,。這是他對人生的眷戀,是對生命最后的呼喚,。就這樣,,路遙在孤苦、壓抑,、憤懣中走完了他43歲(病歷記錄一直是這個年齡)的人生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