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的6年讓司圓直(Steve Hansen)的普通話染上了濃重的京腔,以至于他的英語聽上去都很有點兒化音,。2015年3月底,,這個美國人乘飛機告別了玉蘭初綻的北京,回到西半球的美國明尼蘇達州,,那里正下著小雪,。他出生在美國農村,說自己過不慣大城市的生活,,“我煩住在人多的地方,。”他說,。
過去的兩年里,,中國媒體讓司圓直適應了在話筒前侃侃而談,“可能你還很難相信,,”在東直門銀座的星巴克,他坐在我對面,,用一種譯制片里才會聽到的腔調說道,,“其實我是個內向的人?!?/p>
我理解他對于自己性格的強調,,這或許在表達某種身不由己。2013年他做的網站“鄉(xiāng)音苑”上線后,,大小幾十家國內媒體跑來采訪他,,并不由分說地授予他保護漢語方言的英雄稱號。他似乎多少受到了這種催眠的影響,,在我們的采訪中也不自覺地扯上幾句“保護方言的意義”,。這些老生常談我在很多關于他的采訪中都看到過。只是當我盯著他的眼睛聽他重述,,卻覺得說服力大打折扣,。他底氣不足,吞回去一些已經跑到嘴邊的話,。
這應該是他回國前接受的最后一次采訪,。我隱約意識到司圓直的回國可能對鄉(xiāng)音苑是個不好的消息,后來對志愿者Leo的采訪證實了這一點,?!拔覀€人很悲觀,”他說,,“也可以說我們失敗了,。”
但就在一年前,,在鋪天蓋地的媒體報道影響下,,鄉(xiāng)音苑的服務器還一度被熱情的訪問者擠到宕機。這個在中國地圖上以坐標記錄漢語方言的網站讓人們感到驚奇,,司圓直最常被問到的是這個問題:為什么你們美國人要來保護中國人的方言,?
“談不上保護,我們只能說是保存,?!彼緢A直總是謹慎地修正對方的措辭。至于“為什么是美國人”,,他覺得自己只是做了件喜歡的事,。在回國前的半年里,司圓直一直在思考的問題是:鄉(xiāng)音苑還要不要繼續(xù)存在下去,?
柯祎藍
全國的聲兒
2009年司圓直初到北京,,與出租車司機聊天,那司機說“把槍掛墻(qiāng)上”。他問司機哪里人,,回答說yān qìng,,他意識到對方說的是延慶。他覺得很好玩,,延慶是北京的郊縣,,距離城區(qū)不過幾十公里,口音卻有明顯變化,。
司圓直意識到自己對語言的敏感時已經大學畢業(yè),。他的專業(yè)是數學,跟很多大學畢業(yè)周游世界的美國年輕人一樣,,他去拉脫維亞和韓國晃悠了幾年,,教英文和為跨國公司做市場調研,并掌握了這兩門外語,。他的linkedin上顯示他對這兩門語言的掌握程度是日常會話水平,。
北京的生活讓司圓直發(fā)現,他所在社區(qū)里的理發(fā)師,、飯館的服務員,,只要他們拿起電話與家人通話,就進入普通話之外的秘密狀態(tài)中,,那些熟人口中古怪的發(fā)音讓他覺得陌生,。“這對美國人來講出乎意料,,”司圓直說中國各地人千差萬別的口音讓他驚訝,,“美國不同地區(qū)也有些口音,但差別很小,?!?/p>
他四處錄音收集北京話,寫上自己對語音的分析,,并把它們放到一個名為“北京的聲兒”的博客上。這個博客在北京的外國人圈子里小有名氣,,另一個正在上海讀書的美國人柯祎藍(Kellen Parker)通過這個博客認識了他,。柯祎藍的專業(yè)是哲學,,曾游歷中東地區(qū),,來中國后對上海及周邊的吳語區(qū)很感興趣。2009年,,兩個美國人在南京第一次見了面,,他提議司圓直可以搞個“全國的聲兒”。
柯祎藍生于1981年, 比司圓直小一輪,。后來他又去臺灣的清華大學學習語言學,,這使得他的普通話聽上去濕濕糯糯,帶有明顯的臺灣特色,?!叭绻业谝淮我姷剿窃谀膫€酒吧,可能我們不會是朋友,?!笨碌t藍說,他跟這位同胞在個性上幾乎沒什么共同點,,“但是因為我們都喜歡語言,,所以我們現在是非常好的朋友?!?/p>
司圓直跟自己的中文教師Leo說起這個“全國的聲兒”的項目,,Leo貢獻了“鄉(xiāng)音苑”的名字,它來源于賀知章的詩句“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網站開始進入緊鑼密鼓的籌備階段。兩個從來沒學過網頁制作的美國人利用自己的業(yè)余時間學起了技術,。
方言地圖,,即在一張地圖上,在特定區(qū)域提供一段當地方言的音頻,。點擊地圖上的圖標,,便可播放收聽這段音頻,并獲取相關信息,,不同顏色代表不同的方言
男孩死在水塘里
2013年10月20日,,司圓直受邀在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演講。這場演講還可以在網上搜到視頻:一個美國人在臺上拿著話筒,,向臺下的一群中國人介紹漢語方言,。
“為什么要做鄉(xiāng)音苑?我們要呈現漢語之美和博大的聲音地圖,,”他自問自答,。他放出一段錄于上世紀70年代的錄音,一個老婦人講述了她的房子遭遇一場火災,。那是司圓直的曾祖母,,她出生于1882年。司圓直認為這段錄音跟參觀他們長大的地方一樣神圣,。
司圓直并不擅長鼓動,,麥克風放大了他聲音里的干澀和顫抖,,但他精心準備的這段動人錄音是個很好的品牌廣告,它可以激發(fā)用戶對保存老人講故事錄音的熱情,。鄉(xiāng)音苑最初的設定并非如此溫情,,它更像一個語言學研究者的設想:美國有個Speech Accent Archive(口音檔案館)的網站,很多人講同一段材料,,以比較語音差異,。
司圓直和柯祎藍想拷貝這個想法,但他們發(fā)現這種模式不適合中國方言,。因為漢語方言除了語音差別外,,在用詞、語法上都有差異,?!氨热缟虾H瞬徽f左拐右拐,他們講‘大拐小拐’,;臺灣的taxi不叫出租車,,叫計程車?!笨碌t藍說,。
他們參考了另一個美國網站storycrops.org,司圓直稱它為“老百姓的故事”:讓普通人講述自己的家長里短,比如“你父母怎么認識的”,。在中國地圖上摁圖釘的形式則是他們的原創(chuàng),,那些花花綠綠的不同顏色的圖釘代表著各地的鄉(xiāng)音。
“北京的聲兒”最后一篇博客更新于2011年,,可以看出司圓直后來的精力都花費在鄉(xiāng)音苑上,。在經過一段漫長的秘而不宣的籌劃階段后,2013年4月,,鄉(xiāng)音苑正式上線,,45段錄音和75個注冊用戶。那些語音都來自于司圓直和柯祎藍在中國的朋友們,。很多人接到美國人的錄音邀請時都覺得奇怪:你為什么要做這個,,這有什么意義?他們不覺得方言有什么意思,。另一個原因是,,講故事需要才能,這并非人人都有,。
到2015年3月,鄉(xiāng)音苑網站共采集到五百多段語音,,在那張方言地圖上,,這些密密麻麻的標記基本集中在黑河——騰沖線以東。他們是老人的一段往事,男生對女生的表白,,或者一段民間傳說,。司圓直印象最為深刻的是一個來自吳語區(qū)的故事。
一個人講了個關于他媽媽的故事,。他媽媽是一個教師,,有一天他的一個學生沒穿上衣就來上學了,老師問他,,怎么沒穿上衣,?男孩說,被烏龜叼走了,。同學們都笑了起來,,老師說,或許你該從烏龜那兒把衣服拿回來,。第二天到了中午,,某某的家長就尋到(學校)來了,說某某昨天一個晚上沒有回家,,是不是到同學家去了,。于是媽媽就問(同學們),問來問去發(fā)現沒有這種事情,,大家都覺得好像不大對勁了,,學校里的老師、村上的人都去找他,,一直找到下午的三四點鐘,。結果發(fā)現死在水塘里。
司圓直喜歡這個有點恐怖的故事,,他將其命名為“男孩與黿”,。
鄉(xiāng)音苑開通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基本是司圓直和朋友們自娛自樂的社區(qū),。Leo認為應該找媒體宣傳下,,他從網上搜到一些報料電話,打過去說兩個外國人辦了個搜集方言的網站,,你們有沒有興趣,。對方說記下來了。之后便沒了音訊,。2013年6月,,《華爾街日報》報道鄉(xiāng)音苑和兩位創(chuàng)始人,被翻成中文在網絡上傳開,。司圓直和柯祎藍一下子變得炙手可熱,,“有時候一天好幾個采訪,,好像大家突然發(fā)現了這個事情似的?!盠eo說,。司圓直把聯(lián)系過他的媒體都做了記錄,包括一些因時間排不開而拒絕的,。有一次Leo發(fā)現司圓直拒絕的媒體里有新華社,,氣得連連數落他?!拔乙侵揽隙ú粫屗艿?,”Leo說,“他不知道新華社在中國是什么概念,?!?/p>
突如其來的媒體關注熱潮持續(xù)了半年,人們最好奇的就是主創(chuàng)的美國人身份,。一些電視臺的娛樂節(jié)目也找過來,,希望司圓直能表演“才藝”。在Leo的積極鼓動下,,司圓直也答應了邀請,。但最后編導發(fā)現這個美國人并沒有什么適合舞臺的才藝,放棄了他,。
Leo感到很可惜,,他認為喪失了很好的宣傳機會。但司圓直不這么看,,“我不想成為娛樂大眾的人,,”他說,“我覺得娛樂跟鄉(xiāng)音苑沒什么關系,。雖然上這些節(jié)目會給網站帶來很大關注,,但我不需要這個?!?/p>
有意無意做成事業(yè)
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的官網上有12個業(yè)界導師,,司圓直位列其中。在回國前,,他在光華兼職授課兩年6個月,。在中國,這個身份并不比鄉(xiāng)音苑創(chuàng)始人更響亮,,陌生人得知他的后一個身份時往往會驚奇地“哇”一聲,。“可是這又能如何呢,?它并不能讓我發(fā)財,?!彼f。
生活中的司圓直是個標準宅男,。他喜歡健身、爬山,,沒事就呆在家里,。“他不是那種泡在三里屯酒吧的外國人,,”Leo說,,“感覺他就是現在說的那種很nice的‘暖男’,你要是跟他相處久了,,會覺得他幾乎是有點boring(無聊乏味),。你這樣評價他,他也不生氣,,他就是過日子的那種人,。”
柯祎藍則是相反的類型,,他評價自己是“A型人格”:較具進取心,、侵略性、自信心,、成就感,,并且容易緊張?!拔視谱约阂恢币恢币恢币鍪?,他(司圓直)不是這樣?!彼緢A直說,,有段時間柯祎藍每周要花費60個小時用于網站的改進,要知道他是個從零自學網頁制作,、在校讀研的學生,。“他會對我說,,嘿,,冷靜,這個不是那么嚴重的,?!?/p>
上線前后的兩年里,兩人把幾乎所有的業(yè)余時間都放在了網站上,。媒體的報道和用戶的增長持續(xù)地刺激他們,,Leo認為司圓直“至少有意無意地把這當成事業(yè)了”,。“你想那么多媒體報道,,他本身也不是媒體一直關注的名人,,突然一下子大家都關注你,我想他多少受到了某種暗示吧,?!?/p>
“它是我的寶貝,我期待它慢慢長大,,期待再過10年,,(鄉(xiāng)音苑地圖上)每個村有一個故事?!彼緢A直曾經定下過這樣的目標,。
但作為一個在中國最知名的商學院授課的美國老師,司圓直似乎對把自己的網站做成商業(yè)項目缺乏興趣,。他在外地旅行時也很少與人談起鄉(xiāng)音苑,。他也沒有打算將鄉(xiāng)音苑作為自己的正式工作,或者組建起一支團隊去管理和推廣網站,?!拔蚁M且粋€愛好,而不是一份工作,?!彼緢A直說。鄉(xiāng)音苑只在美國發(fā)起過一次公開募捐,,籌得幾千美元買了電腦和一些錄音設備,。他們在中國也找過一些門戶網站和名人談過合作,均無功而返,。
我問柯祎藍,,網站沒有做大是否歸因于他們性格中的內向。他表示這不是一個問題,,“如果需要我上電視,,那也可以啊。我只是更喜歡在家呆著,。你看我們都愿意(離開美國)住在中國的一個地方,,我覺得我們也不算太內向?!彼f,,“當然,你在中國呆著每一天都會有人跑來說‘嘿,老外,,fine,,thanks and you?’這當然很麻煩,。我們也不是那么外向的人,。”
Leo則表示他們已經在能做到的范圍內盡了全力,,他在講述他們的努力時用了很多個“差一點”:差一點融到錢,,差一點就上了某節(jié)目,等等,。作為團隊(如果他們算個團隊的話)中的中國人,他對網站的商業(yè)化,、影響力和長遠發(fā)展顯得更為關注些,。
疲憊與挫敗感
司圓直碰到的另一種質疑是,美國人收集中國方言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在優(yōu)酷網司圓直講演的視頻下方評論區(qū),,這樣的聲音比比皆是:
方言可以提升軍事秘密的保密程度,美國人建立數據庫對中國來說,,它是個危害,。
這款網站的目的是什么呢?有些評論真的說得很對,、官方需不需要介入調查審核呢,、無論哪一種語言都是我們國家的國寶、老外收集并繪制這樣的語言地圖,、掌握得這么全面好么,?
有次司圓直接受了一個神秘的采訪,對方說自己是做紀錄片的記者,,央視四套的,。他問了很多“很奇怪的”問題,司圓直猜他并不是記者,,他找他要名片,,對方說沒帶。在之后的兩三次見面中,,他依然沒有見到采訪者的名片,。
“你對***感不感興趣?”采訪者問,。
“你問這個干嘛呀,,這跟鄉(xiāng)音苑又沒有任何關系?!彼鸬?,“我對這個沒有興趣,。”
鄉(xiāng)音苑的Facebook上最后一條更新是2014年10月,,最近幾條狀態(tài)是網站升級,,以及服務器崩潰向用戶道歉的布告。在鄉(xiāng)音苑網站上,,司圓直最后在線的時間是2014年11月27日,,他已經近4個月沒有登錄了。
“這個網站反正從我個人理解就是看造化吧,?!盠eo說,“反正這個網站只要域名在,,之前上傳發(fā)布的內容大家都還可以看,,想聽還可以聽。但現在司圓直一回去,,記者再想采訪他就很難了,。所以我個人覺得不會特別樂觀?!?/p>
正在澳洲留學的柯祎藍承認網站接下來可能會比較艱難,,“我覺得惟一的問題是他在美國發(fā)現他不喜歡中國了?!彼趕kype那頭笑笑,,“當然我不覺得他會這樣,我覺得我們兩個人已經花了這么長時間在亞洲和中國,,我們一定會回來,。”他說最開始他們計劃這個網站存在的時間是20年,,“我覺得20年是OK的,。”
問題是司圓直已然表示厭倦了吵鬧,、擁擠和充滿霧霾的北京,。回國前的訪談里,,我能感受到他的疲憊,,甚至是一些挫敗感。我問他是否滿意網站的發(fā)展,,“不好說……兩年前如果有人說之后會有很大關注,,我會覺得哇……特別滿意。但現在也會有些遺憾,如果資金,、時間更充裕的話,,它會長得更快?!?/p>
將幾年間有關司圓直報道的照片串起來,,再跟我眼前的這個大活人比對,46歲的司圓直似乎是那些照片的銳化版,。他一頭利落的灰色短發(fā),、巨大的耳廓和笑起來露出的一排門牙構成了某種深具喜感的感染力,讓人感到親切,。在結束訪談的當天下午,,他需要去銀行注銷他的賬戶。他已經做好了準備,,回到陰冷的明州小城,,繼續(xù)當一個沒有媒體關注的中產美國佬。
(實習記者趙睿,、周甜和劉芳文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