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4日,,來自斯德哥爾摩大學的瑞典漢學家羅多弼,,站到了北京師范大學北國劇場的臺上,,領(lǐng)取“會林文化獎”,。這一獎項授予的是對中國文化的國際傳播貢獻卓越的人士,。羅多弼是獲得此獎的第一個外國人,。另一位同時獲獎的是中國藝術(shù)家韓美林,。
在中國,許多人更希望有機會到羅多弼生活的城市領(lǐng)獎,。那是諾貝爾獎的所在地,。羅多弼領(lǐng)獎所在的北師大,就有校友獲得過此榮譽,。
盡管羅多弼在臺上說,,“不知道我這種四不像的中文大家能聽懂嗎?”但實際上,,他的漢語比許多中國人講得都還要好,。他在北京坐出租車的時候,司機師傅曾問他,聽您口音,,應(yīng)該是外地人吧,?
1968年,“外地人”羅多弼在斯德哥爾摩開始學習漢語,。一個動因是他在電視上看到了瑞典漢學家高本漢的訪談,,對高本漢所投入熱情的這個遙遠國度產(chǎn)生了極大的興趣。在此之前,,他學習的是哲學和俄語,。
從17世紀末開始,瑞典人就開始產(chǎn)生研究中國的興趣,。1694年,,喬納斯?勒克納烏斯在瑞典寫出了第一篇研究中國的學術(shù)論文。18世紀,,瑞典的東印度公司進一步增加了瑞典人對中國的認識,。19世紀,瑞典的傳教士陸續(xù)去往中國,。但是,,直到20世紀初,瑞典才有了狹義的漢學出現(xiàn),。所謂的狹義,,指的是用中文資料研究中國。
在羅多弼的認識里,,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并不是瑞典漢學的肇始之人,。因為赫定不懂中文,而且更專注于地理學,。到了高本漢,,才有瑞典人通過中文研究中國文化。高本漢的漢學要義在于理解先秦——中國文化的搖籃期,。馬悅?cè)挥兴黄?,他對漢學的理解是,只要用中文資料研究中國就可以稱之為漢學,。
繼高本漢,、馬悅?cè)恢螅_多弼被認為是瑞典第三代漢學家的代表,。在羅多弼看來,,現(xiàn)在的中國離我們已經(jīng)很近,高本漢研究漢學的時候,,中國好遠,。如今,,每天都有幾百人從中國到瑞典,從瑞典到中國,?!皩W中國,最迫切最主要的任務(wù)和目的就是理解當代中國,?!绷_多弼說。
1973年到1976年間,,作為瑞典駐中國大使館文化專員的羅多弼,,趕上了“文革”的尾巴。這和他在斯德哥爾摩想象的“文革”并不一樣,。很多歐洲青年曾經(jīng)對“文革”充滿向往,,希望能遠渡重洋,學習紅色中國的“革命”經(jīng)驗,。在北京的生活經(jīng)驗很快讓羅多弼改變了認識,。一個為瑞典大使館工作的廚師曾經(jīng)表達過,不明白為什么要批判孔子,。他說,,這個真的會好嗎?“我后來發(fā)現(xiàn)這個廚師之后不來了,,因為他被抓了?!闭缢枷胗肋h不會真正的鐵板一塊,,許多人在“文革”中也尋找罅隙中思想的吉光片羽。當時的許多中國人,,并不考慮自己個人的想法,,他們自覺地將自己歸為集體的一員。作為觀察者,,羅多弼樂于融入其中,。1971年,從廣州坐火車到北京,,他跟乘客一起看紅寶書,,大家覺得他很好玩。他走在北京街頭,,被人指指點點:看,,那個阿爾巴尼亞人。在當時,,阿爾巴尼亞被認為是中國在歐洲惟一的好朋友,。
“文革”后期,,火車上旅客也被組織起來批判林彪和孔子 (李振盛)
1982年,羅多弼再次來到中國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有了變化,。他住在旅館里看電視,新聞節(jié)目里,,人們正在舉行儀式表揚“萬元戶”,。
在“會林文化獎”給羅多弼的頒獎詞里,有一句是:“尤其在戴震思想研究方面取得公認成就,?!贝髡鹨詫韺W的批判而著稱。中國文化中的人對其自身的認識是變化的,,就像當代中國從“割資本主義尾巴”到表彰“萬元戶”是變化的一樣,。
“我們可以試圖理解中國文化,但永遠達不到一個全面的,、完全真正的理解,。應(yīng)該盡量追求真正的理解,也可以越來越接近這個目標,,但要記住無法抓住最后的,、絕對的真理?!绷_多弼說,,“如果我們以為我們能給中國文化下一個確切的定義,文化的形象就很容易變得僵化,。要避免把中國文化理解為是一個過去的東西,,中國文化還在進行中?!?/p>
恢復中國傳統(tǒng)文化已是現(xiàn)時思潮,。作為漢學家,羅多弼擔心的是,,潮流之中,,如果夸大特殊性,容易導致中國和西方文化對立起來,。
“孔子并不限于某一個國度,,他是一個世界主義者,不是一個民族主義者,,孔子主張的價值具有普遍性,。”站在臺上,、一頭銀發(fā)的羅多弼說道,。
相比于中國文化的獨特之處,,他更關(guān)注中西傳統(tǒng)文化的共性:很可能,每一個傳統(tǒng)內(nèi)部的差異大于兩個傳統(tǒng)之間的區(qū)別,。
他還提到了莊子,。“莊子提醒我們,,不要以己養(yǎng)養(yǎng)鳥,,要以鳥養(yǎng)養(yǎng)鳥?!睂τ谂_下的年輕聽眾,,這是一個聽上去拗口的故事。現(xiàn)場主持人于丹作了“今讀”:“魯國的國君覺得一只海鳥很新鮮,,所以給它奏樂,、吃肉、上酒,,結(jié)果把這個鳥給鬧得神經(jīng)恍惚,,不知所措,很快就被嚇死了,。這是《莊子》里的一個故事,。對鳥要鳥養(yǎng),而不應(yīng)該人養(yǎng),,不要給它所不需要的東西,,你應(yīng)以它自己的方式來尊敬它,這正是文化交流的要素,?!?/p>
在頒獎結(jié)束后的第二天,羅多弼在北師大的一間會議室里,,跟我們又提起了這個故事。他現(xiàn)在是“返回古典”的狀態(tài),?!拔椰F(xiàn)在一個工作是把‘四書’翻譯出來?!墩撜Z》已經(jīng)翻譯完了,,《大學》我也有手稿,不過《中庸》,、《孟子》還差一步,。另外,十幾年以來,,我用瑞典文在寫一部中國思想史,?!绷_多弼說,“時間過得太快,,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快七十歲了,,寫的東西很少。現(xiàn)在,,我必須完成這些任務(wù),。”
漢學在瑞典
人物周刊:在斯德哥爾摩大學,,學中文的人或者說學漢學的人是在增加嗎,?
羅多弼:這方面我有點失望。學基本漢語的人越來越多,,我們實現(xiàn)了一個爆發(fā)性的發(fā)展,,在瑞典,愿意學漢語的學生非常多,。但是,,在漢學研究這方面的發(fā)展不太好,可能有不同的原因,,有一點就是“漢學”這個概念可能有一點麻煩,。
人物周刊:麻煩在哪里?
羅多弼:原來中國非常遠,,跟中國所有有關(guān)的東西都放在漢學里面,。如果你對中國文學感興趣,就需要到漢學系去,,對中國藝術(shù),、美學等感興趣的,也要到漢學系來學習,。一個問題是,,我們的漢學系專家能力有限。一個搞中國文學的人應(yīng)該到文學系去研究,,研究中國歷史的人應(yīng)該到歷史系里,。但是,現(xiàn)在的瑞典,,這些系還沒有專門研究中國的位置,。
人物周刊:你曾經(jīng)是斯德哥爾摩大學孔子學院院長,前段時間,,斯大的孔子學院關(guān)閉了,,這是什么原因呢?
羅多弼:這個非??上?,原因也比較復雜,。決定是學校做出的,如果你問我們校長的話,,校長大概會說兩種原因,。一個原因是,讓國外的一個機構(gòu)在我們大學里面設(shè)立一個學院,,跟瑞典行政法律的關(guān)系比較麻煩,。很多瑞典人也認為,孔子學院應(yīng)該像歌德學院,、塞萬提斯學院那樣,,在學校外面辦。校長還會說,,現(xiàn)在斯德哥爾摩大學很容易與中國大學進行交流,,可能不需要一個孔子學院。
人物周刊:可是,,斯大的孔子學院辦了好多年了,,為什么現(xiàn)在才關(guān)閉?
羅多弼:剛才的解釋是我們大學領(lǐng)導的想法,。我的想法跟他們不完全一樣,。在我們這里,孔子學院把所有的權(quán)利留給斯德哥爾摩大學,,所以在我當孔子學院院長的時候,,不存在這個問題??鬃訉W院被視為中國政府的一個機構(gòu),,一些人認為中國官方用孔子學院來宣傳他們的政治觀點。這一方面,,我的看法不一樣,,我不愿意談中國政府的目的,我自己做過孔子學院的院長,,我能保證我們的活動沒有這個味道,,我們沒有做任何宣傳。跟我們合作的是復旦大學的朋友們,,“漢辦”是給我們錢,但不影響我們的工作,,我非常主張多交流,,而且不要怕。
戴震
如何做一個知識分子
人物周刊:知識分子在思想上應(yīng)該保持一種什么樣的狀態(tài),?像你研究戴震,,他更多的是以批判者的形象出現(xiàn),。
羅多弼:如果回顧世界文學史,最發(fā)揮影響的作品大部分都和現(xiàn)實緊密結(jié)合,,具有批判性,。可能中國純文學高潮的時候,,有一些作家說我愿意寫一些沒什么意義的東西,。所以,我經(jīng)??紤]漢語里面的“意義”是什么意思,?在西方,“意義”就是meaning,,不過,,在中國的作家那里,“意義”的意思經(jīng)常是intention,,我碰到的有些作家跟我說:“我不愿意寫什么有意義的東西,。”我想,,他的意思是說,,我不愿意用文學來宣傳什么政治觀點。我認為,,一方面,,文學的主要功能不是做宣傳,藝術(shù)跟宣傳應(yīng)該分開,;但用文學來表現(xiàn)一些有政治色彩的視角,,我覺得沒有什么。
人物周刊:上世紀70年代初,,你到中國的時候,,讀了浩然的《金光大道》。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受,?
羅多弼:那時候我還小,,學習的中文也有限,我覺得寫得可能還是有一點意思,。
人物周刊:你當時是一個左翼青年,?
是。我這一代人大部分人當時都是,。當時,,我們覺得我們的文化、文學太脫離現(xiàn)實了,認為用文學干預政治應(yīng)該是很好的,。中國近年來出了像閻連科,、余華這樣的作家,我覺得是非常好的一件事情,。
人物周刊:許多人看好他們能夠成為下一個拿諾貝爾文學獎的中國作家,。
羅多弼:我覺得中國太看重諾貝爾獎了。瑞典人覺得已經(jīng)有中國人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所以,,下次中國人什么時候得獎很難說。
人物周刊:在諾貝爾文學獎的候選名單里,,北島的排名也曾經(jīng)比較靠前,。
羅多弼:我的想法是,沒把獎給北島有點可惜,,特別是我覺得北島早期的作品是非常重要的,。我最近在香港待過兩年,教過書,,我的學生大部分是來自大陸的,,我發(fā)現(xiàn)他們很多人都非常重視北島,也背了他三四十年前寫的一些詩,,我很感動,。北島沒有得諾貝爾獎,可能有許多原因,。在瑞典,,有一些專家覺得他的詩跟特朗斯特羅姆有一點相似,所以有瑞典專家就說,,特朗斯特羅姆還沒有得獎的時候,,就不會給北島。
人物周刊:大家也很好奇,,為什么特朗斯特羅姆直到前幾年才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
羅多弼:瑞典學院可能覺得這個獎不應(yīng)該給瑞典人。上次是1973年,,給了瑞典兩個作家,,導致的結(jié)果很不好。那兩位作家都是瑞典學院的院士,,非常出色,。我覺得這個獎給他們沒什么不好,不過他們得獎以后,,挨批評得很厲害,。一個人自殺了,,應(yīng)該和這個也有關(guān)系,非??上А倪@以后,,我估計瑞典學院里面的人就認為永遠不要把獎給一個瑞典人,。不過,因為特朗斯特羅姆是一個偉大的詩人,,最后覺得不能不給他,。
2006年,瑞典斯德哥爾摩大學中文系和孔子學院舉辦學習中文活動,,一名瑞典學生向同學展示中文老師為他書寫的中文姓名
漢學應(yīng)該關(guān)注當代中國
人物周刊:你寫過一本《從毛到財神》,,這本書只有瑞典文,能介紹一下書的內(nèi)容嗎,?
羅多弼:一個主要的線索是說,,毛澤東時代,中國是一個意識形態(tài)很濃的國家,,完全一元化,,只有一種思想。到了鄧小平時代,,這方面就發(fā)生了非常重要的變化,,鄧小平覺得,如果一切都管,,經(jīng)濟就發(fā)展不起來,,政府領(lǐng)域外面出現(xiàn)了一個社會,政府控制的領(lǐng)域在減少,。我認為在中國的情況下,,市場經(jīng)濟和改革開放許多方面真的帶來了好的變化,當然問題也很嚴重,,比如說收入的差別,,所以不能說改革開放解決了一切。
80年代,,我認識了到瑞典訪問的王元化,。王元化在我的學術(shù)意義上是非常重要的一個人。我們有很多談話,。他也很佩服戴震,,他把戴震的想法和自己思想的轉(zhuǎn)變也連接在一起。王元化年輕時跟很多中國人一樣,,非常喜歡馬克思和黑格爾,,喜歡抽象的東西。不過,他晚年就更強調(diào)具體比抽象的東西還要重要,。他非常關(guān)注盧梭的公意和眾意,。大家的利益跟人們自己意識到的利益距離很遠。實際上,,沒有辦法確定這個公意是什么,。最好的方式就是問問,不過,,回答不一樣,。
返回古典
人物周刊:你對儒家特別感興趣。
羅多弼:你知道我開始做中國研究的時候,,受五四運動的影響非常深,,我心里還是非常佩服像胡適、陳獨秀這些人,,但我現(xiàn)在也覺得他們對儒家的全盤否定可能有點過分,,他們批判的是當權(quán)者手里的儒家,這個當然值得批評,。不過儒家傳統(tǒng)更豐富,,跟宋明這些學者比如朱熹、王陽明不一樣,,不應(yīng)該這樣全盤否定,。
人物周刊:你提過官儒和原儒的區(qū)別。
羅多弼:對,。我跟臺灣的龍應(yīng)臺交流很多,,她以前也反對儒家,但是后來當她自己坐下來翻原文,,她覺得原文跟她在學校學到的意思好像不一樣,。比如說《中庸》,寫得真的不錯,。這與我跟基督教的關(guān)系非常類似,。我父母的宗教信仰不是很深,不過他們還是覺得應(yīng)該洗禮啊,,我16歲的時候非常反對這個,,有一段時間,反對到了有點仇恨的地步,。后來我年紀大了一點,,自己看了一些神學著作,發(fā)現(xiàn)原來里面有很多東西非常好,,只是被利用成一種工具,。這方面,,儒家跟基督教有很多類似的地方。
孔子,、孟子到宋明理學的這些學者,,我覺得他們的思想非常豐富,也非常值得學習,,當然也不是所有的思想,,比如說孔子對女人的態(tài)度。我現(xiàn)在也覺得中國回到本國的文化傳統(tǒng)很好,,我擔心的是發(fā)展到另外一個極端。如果說中國以前對儒家的否定太過分了的話,,我擔心的是現(xiàn)在中國某些學者非常強調(diào)中國的特殊性,。
我去年詳細地看完了整部《論語》,也翻看很多的注釋,。我年輕的時候看《論語》覺得非常沒意思,,沒什么內(nèi)容,很無聊,,而且孔子的很多觀點非常簡單,,并不值得學習。現(xiàn)在,,我覺得他不斷主張避免極端是很重要的,,尤其在中國極端的事情太多了,我真的覺得他的主張具有普適性,。
人物周刊:你更喜歡孟子,?
羅多弼:是,我覺得孟子更注重情感,,這一點可能也符合當代最新的心理學的研究,。有研究證明,嬰兒在一個月的時候,,如果他發(fā)現(xiàn)媽媽哭或者痛苦的時候他會痛苦,,所以人出生的時候會有同情的本能,要建一個新的倫理,,這是很好的基礎(chǔ),。
人物周刊:你說要理解戴震的思想,其中一個關(guān)鍵是“情”字,?
羅多弼:戴震把人性和理性聯(lián)系在一起,,他認為人沒有情感沒有利益的話,也不會有什么道德,,這是一個非常好的想法,。
人物周刊:為什么選擇研究戴震,?
羅多弼:可能是我翻看《孟子字義疏證》的時候,覺得戴震了不起,。戴震認為人欲是生活里一個非常重要的動機,。我自己當時在考慮人欲是一種什么東西?縱觀基督教的傳統(tǒng),,有一種滅人欲的傳統(tǒng),,我不喜歡。我覺得人的欲望不要消滅,,需要支配,。比如說性革命,不是說我覺得性方面的關(guān)系可以隨便,,不是這個意思,,但性欲也是可以給人的一種幸福,性不是一種低級的東西,。
人物周刊:戴震對意識形態(tài)的批判也是吸引你的一個原因,?
羅多弼:是。這也特別吸引我的興趣,。他對正統(tǒng)儒家的主觀性持批評態(tài)度,,他認為當時當權(quán)者隨意界定“天理”的“理”是什么,他追求一種更客觀的標準,。這個客觀標準最后跟人欲聯(lián)結(jié)在一起,。當然,另一方面,,從一個當代人的角度來看,,戴震的客觀主義可能也太過分。他那方面的夢想有點不可能實現(xiàn),,他追求的是絕對真理,。他對當時掌權(quán)者的批評很有道理,他們真的是“以理殺人”,,我也這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