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攝結(jié)束,,梅婷主動和攝影師聊起攝影器材,。這在明星里很少見,尤其女明星,,多數(shù)關(guān)心的是片中的自己是否完美,,但梅婷不是。她以前特別討厭拍照,,“拍照片,,簡直,太煩人了,?!彼偸菧厝岬恼Z調(diào)突然使了點勁,像是說起某種令人厭惡的昆蟲,。她更享受自己拿著相機,,四處拍一些不認識的人,或者街景,。梅婷不喜歡“攝影師非得給你拍得那么美”,。事情微妙就在這——她的現(xiàn)任丈夫曾劍正是攝影師。曾劍常常拍她,,“特別有意思,,他不會說給你拍得那么美,有時拍得好胖,,胖得都有褶子了,,他也不幫我修,但他確實都給我拍得特美——另一種美,,特別生動的美,。”
采訪這天曾劍也來了,,戴副斯文的黑框眼鏡,,在一旁笑瞇瞇的,,偶爾也端起相機拍。梅婷在拍攝電影《推拿》時與曾劍相識,?!八谝淮未騽游沂窃诂F(xiàn)場,當時我正在看秦昊演戲,,看著看著,,誒,那個攝影真好,。我又看一眼秦昊,,誒,這個攝影比秦昊還好看,?!闭f著她笑了,笑聲像少女一樣圓潤,?!扒仃粍觼韯尤サ模瑱C器一直跟著他,,我看這個攝影師真是厲害,,底盤太穩(wěn)了,他拍起來啊,,那個節(jié)奏就像在跳舞一樣,,他的機器跟演員的呼吸一起呼吸。他拍對話完全就是在創(chuàng)作,,誰吸引他他就拍誰,。”
兩人閃婚,。好友,、話劇演員陳明昊感慨,“‘合適’這詞都糟蹋他倆的感情了,,在制造美的過程中兩人產(chǎn)生感覺,,這特美好?!?/p>
在咖啡館聊天,,梅婷看上去幾乎沒有戒備,多數(shù)時候她右手掌撐著半邊臉,,身體一半往前傾給你講,。說話悠悠的,思考時眼睛望向遠處,眉頭皺起來,,在腦海里久久撈上一遍才有答案,,不敷衍也不倉促。
她愛笑,,不是娛樂場客套,、僵硬的笑,而是真正爽朗大方的笑,,暗示了她生來樂天派的性格,,以及積累多年的修養(yǎng)。一笑起來,,那雙大大圓圓、原本有些突出的雙眼,,透出令人注目的光輝,。她瀑布般的黑色長發(fā)襯得皮膚更加白皙,個子高大卻不壓人,。我問她是否說過并不覺得美貌是一種優(yōu)勢,,她又笑,“這話要被人罵吧,?”然后說,,“我確實沒把這個當作條件?!?/p>
對梅婷來說,,更重要的是有意思。她做有意思的事,,以及和有意思的人在一起,。
電影《推拿》劇照
執(zhí)拗
去年年底上映的《推拿》中,梅婷飾演有音樂天賦的都紅,,都紅從小學鋼琴,,在一場明明沒有彈好的演出中,觀眾報以熱烈掌聲,。都紅無法接受正常人對盲人施與憐憫,,徹底放棄學鋼琴。都紅的倔強像是梅婷身上的某一部分,。她看了一頁小說就興奮了,,馬上給導(dǎo)演婁燁打電話爭取都紅一角,通話時她緊張地捏著自己的下巴,,直到下巴被捏青,。
梅婷嘗試塑造出都紅的小勁。比如都紅的暗戀對象小馬說,都紅你真美,。都紅嗆回一句:你才知道啊,。在一場沙復(fù)明和都紅的對戲中,兩人長時間爭論后,,都紅即興用南京話對沙復(fù)明說了句“這個屌人簡直煩死”,,而后轉(zhuǎn)身離去,沙復(fù)明目瞪口呆,。令她意外的是這句臟話被婁燁放入正片中,。“生動性”——談起角色,,梅婷反復(fù)說起這個標準,。“我希望人物不是純功能性的,,不是一個工具,。她有她的世界,立體,、生動,。”
盲人的世界跟普通人不同——盲人看事情比普通人還清楚,。在梅婷對曾劍的好感還埋在心底時,,同劇組的盲人演員韓織優(yōu)私下跟她說,我知道你喜歡誰,。然后說出了名字,。梅婷驚著了。盲人群體也有他們的等級標準,。她給韓織優(yōu)介紹過一個男孩,,兩人最終沒在一起,其中一個現(xiàn)實問題是:“兩個全盲的人生活在一起非常困難,,她還是想找一個稍稍有視力的,。”
這些年梅婷拍的電影不少,,其中不乏小眾文藝片,,《推拿》《透析》……事實上,每次接一個戲都會權(quán)衡良久,,有時拉上陳明昊討論兩小時,。她回憶起《推拿》的片段,興奮得仿佛還沉浸在戲里,?!锻颇谩菲狈坎⒉蝗缫?,談起這事,她輕弱的聲音又有了力度,,“它跟其他文藝片票房差不一樣,,這片子排片就不好,我們都沒有滿足身想看的人,。你完全沒有給《推拿》一個機會,。”
對演戲她一直有苛求,。她清晰記得前年電影《激戰(zhàn)》中自己的遺憾,。有場戲她總覺著不對,當時在陽臺上扇了張家輝一巴掌,,“在扇他嘴巴之前和之后,,還應(yīng)該有場戲,可我沒想到那是一個點啊,,好遺憾啊,,現(xiàn)在覺得太遺憾了!這個人物,,狀態(tài)都對,但是她的魂兒呢,?作為商業(yè)電影這片子是成功了,,但作為演員,你永遠沒法彌補,!”即便是電視劇,,她對人物復(fù)雜性的塑造也有強烈的創(chuàng)作欲。她在去年很火的《父母愛情》中任女主角,,3個月內(nèi)拍了30集,,非常耗體力,更缺不了激情的支撐,,“劇本寫得太有意思了,!女主人公剛開始毛病特多,但在養(yǎng)大5個孩子后她就成熟了,,變得非常包容,。相反她老公變得軸起來?!?/p>
陳明昊認為,,梅婷同樣有她的執(zhí)拗——她對戲有癮。文藝氣息對畢業(yè)于中戲的演員來說并不少見,,但她甚少主動強化自己的文藝氣,,更不會因此自我感動,,“她不會說自己為藝術(shù)奉獻了什么,不去消費這種熱愛,。但我看得到,,她一直在做。從這個角度來講,,梅婷就特別不像明星,,她不去配合一些互相消費的游戲規(guī)則?!?/p>
自我
評價喜歡的人和事,,梅婷總會拉長語調(diào)說——“特有意思”,有些調(diào)皮,,也有好奇心,。這種性情很大程度上源于父親對她的影響。父親是南京某部隊軍醫(yī),,不刻板,,開朗又好玩。家里那面墻無論被幼時的梅婷涂抹得多黑多臟,,父親總會夸她:哇,,畫得真棒!“人必須得有意思呀”,,很早她就認定了這一點,。她覺得曾劍算是符合這個標準,“特有意思,,剛認識的時候他老給我背詩,。”
青春期她個性中擰的一面顯而易見,。1994年,,在前線歌舞團跳舞的梅婷偷偷報考北京電影學院,結(jié)果部隊不給開證明,,沒法考文化課,。兩年后她堅決退役,考上了中央戲劇學院,。96級表演班是有名的明星班,,章子怡、袁泉,、秦海璐都是她的同學梅婷又犟了一把,,一年級為了參演電視劇《北方故事》就從中戲退學了。首部電影《紅色戀人》里她跟張國榮合演——這次,,她又逃戲了,!具體什么矛盾梅婷已經(jīng)想不起來,,“我當時就覺得,有啥了不起的,,不就一個戲么,,憑啥我要受委屈?事兒再大也大不過人,?!焙髞碓倩厝ィ蠹叶加X得她就是戲中“決絕”的秋秋,。
2002年她的演技在電視劇《不要和陌生人說話》里上了一個臺階,。她所飾演的梅湘南受家暴折磨的模樣太深入人心,以至于很少人記得梅湘南剛強的一面,。這部戲里梅婷跟導(dǎo)演張健棟吵過架,,因為一段臺詞有重復(fù),她跟張健棟說,,“我就是不演,。”張健棟說,,“那你走吧,。”她坐在那不走,,直到張健棟給她換了一頁臺詞,。對那部戲她有異常強烈的激情,一次不小心撞到桌角,,她興奮地跟攝像頭說,,拍我拍我,!另一回馮遠征穿著拖鞋的腳直接踩她的頭,,屈辱感來得太真實,她一回賓館就狂摔東西發(fā)泄,。
“許多觀眾認定她是那個苦兮兮的形象了,。”陳明昊認為,,《不要和陌生人說話》就像個盔甲,,某種意義上保護了梅婷,但同時也是一種厚重的遮擋——妨礙了觀眾看到更豐富的她,,而后來的電視劇也沒有幫助‘建立’梅婷,,更多地是消費。梅婷自己也說,,“每次我想建立的時候,,往往被摁住,。我身上原有的東西大家沒看到的,我想讓它生長出來,?!?/p>
對梅婷來說,更好的自我生長空間是舞臺——同時她也更能掌控舞臺,。屏幕上多數(shù)角色住著善良,、溫柔、保守的梅婷,,另一個“熱烈”的梅婷在話劇《我愛桃花》,、《天堂隔壁是瘋?cè)嗽骸贰ⅰ度嗣嫣一ā防?,她變身風情萬種的女人,、張狂的瘋子、堅定的女革命家……
被動等待角色總有局限性,。2014年梅婷和陳明昊成立蛇槃兔劇場,,兩人推出首部作品《第二次別離》。Eurydice是音樂之神Orpheus的愛人,,因為受到誘惑者的蠱惑,,不小心墜入冥界,遇到了去世的父親……梅婷著迷于《第二次別離》,,“有對撞,、有反差的質(zhì)感?!蔽枧_上的她無需完美,,而是穿梭于陰陽之間,跟靈魂對話,,行超乎理智之舉,。
陳明昊眼中的梅婷有怪異的一面,可愛,,也危險,。平時跟她開個玩笑,她從來不會扭捏,,反而打鬧上了,。
梅婷的邪跟Eurydice相互契合。劇中其中一個情節(jié)是冥王同意Eurydice重返人間,,但未離開冥界前Orpheus不可回頭,。兩人在臺上來回轉(zhuǎn)著,Eurydice突然忘記Orpheus身上的咒語,,喊了一句“Orpheus”,,丈夫回頭,,兩人自此永生永世分離。陳明昊和梅婷探討Eurydice為何知錯故犯,,達成的共識是,,“Eurydice突然覺得,眼前這人不是原來那人了,,可能是他沒變,,她變了,總之你感覺不對,,理智都拋在腦后了,,就破了咒語。女神,、圣女,,也有不符合普世價值的內(nèi)在沖動?!?/p>
怪異,、有力量的美更能打動她。曾劍和她去拍《第二次分離》的劇照,,一路上聽著迷幻感特強的音樂,,拍攝現(xiàn)場是一片樹林,踩下去全是蟲子和螞蟻,,梅婷在上面飛奔,。她特喜歡那照片,“很像我多年前在一幅畫里看到的女孩,,她在林子里飛奔,,頭發(fā)都是亂的?!?nbsp;
如陳明昊所說,,梅婷看上去氣場挺虛,但內(nèi)心很有能量,?!八且粋€很勇敢的人,,這么多年你看著她挺踏實,,其實她走得不是很穩(wěn),受過些磨難,,只不過她都認了,。”
特別慢,,特別美
扮演Eurydice也是梅婷尋找自我的過程,。剛生完孩子的她想要思考生命的定位,,“我得問問自己的內(nèi)心,你是誰,,你想要成為什么樣的人,。”在她的理解中,,Eurydice沒有依附于婚姻,,或是跟父親的關(guān)系,而是最終選擇了自己,。梅婷自己呢,?她想了想,“好在也沒有人強迫我做我不樂意做的事,?!?/p>
梅婷“不是小女人”——她兼顧文藝事業(yè)和家庭。這場婚姻里兩人都非常自由,。剛開始排演《第二次別離》時梅婷也放不下女兒,,之后干脆整個劇組搬到她家附近,確認女兒安睡,,她接著熬夜排演,。有時梅婷剛從外地回來,曾劍端起相機就出差了,,梅婷也不覺得不適,。
陳明昊笑梅婷是可樂,“電視劇就是可樂嘛,,隨時可以喝到,。”他勸她干脆別演電視劇了,,“年紀也不小了,,最好集中精力做些好作品?!钡锋煤茈y做到,。那種更極致的活法她心有向往卻無法實現(xiàn)。這也是她欣賞曾劍的地方,,“他特遵從自己的內(nèi)心,,然后又簡單。他用一種非常放松的方式保持他自己,。我做不到他那樣,,所以我看著他挺好的。我老想著要有一定安全感,可能因為我是女性,,哈哈,,我自己給自己找借口?!?/p>
陳明昊覺得,,梅婷做事溫吞,總貓著在那弄,。決定的事又有勇氣去實現(xiàn),,遇到問題她也認,沒太多抱怨繼續(xù)干,。
前些年她經(jīng)歷了不少坎坷,。上一次婚姻也是一見鐘情:她埋頭吃蝦,根本沒注意他,,沒料到他一直注視著她,。沒多久閃婚了。接著兩人共同做的電影《阿司匹林》票房慘敗,,再后來是離婚,。做事感性的她看這事倒是理性又樂觀:離婚不是一件壞事。離婚如果是一個百分之百錯的不好的事情,,為什么還有這么多人離婚,,你要想它積極的一面,不要把婚姻想得百分之百完美,,也不要把離婚想得就那么壞,。
她準備再做一部電影。女兒剛出生不久,,她就忙著寫電影劇本,,常跟一女編劇聊到深夜。
我問梅婷,,她怕什么,?她又笑,“哈哈,,我怕死,。”
40歲前梅婷經(jīng)歷過兩次瀕臨死亡的感受,。一次是在2010年,,她得了大葉型肺炎,整天整夜發(fā)著超過40度的高燒,?!案杏X生命在慢慢流淌,,什么東西都很慢很靜,,像是掉到谷底,。”這個慢在她看來特別有意思——那段時光里她看每個人都覺著特別美,。
第二次是在2013年生女兒時羊水回流,,一瞬間她的血壓低到幾乎沒了。新媽媽還沉浸在喜悅中,,正準備跟洗干凈的嬰兒合照,,突然眼前所有人都在喊,都在奔跑,,所有事物都越來越遠,,她模模糊糊聽到醫(yī)生在拍她,別睡,!別睡,!5分鐘后,她被搶救過來了,。
“其實沒什么,。第一次知道不會死,就沒擔心過,。第二次也沒感到痛苦就回來了,。”談起過去,,梅婷都是淡然的口吻,,但其實這些經(jīng)歷都給舞臺上的她很大回饋。
《第二次別離》開幕不久,,有一個畫面是梅婷站在電梯里,,頭頂嘩嘩下著大雨。那一刻梅婷回想起差點死去的瞬間,,“往后飄,,是往哪兒飄?越來越抽離,,看著人家都是越來越遠,,聲音也越來越小,然后你就沉到里面,,有被洗刷的感覺,,那種孤獨感,想抓住就什么也抓不住,?!?
至于醒來以后的人生,她說她寧愿慢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