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說順利的采訪都是由細(xì)節(jié)決定的,，所以記者們個個都有自己的一套方法論,，對采訪過程也抱有一種奇特到近乎病態(tài)的好奇心。早年易立競寫她那著名的《病人崔永元》時跟小崔聊了7個小時,，回來馬上被同事追問：“聊那么久,，中途你上廁所了嗎？”

老易也真是厲害,，悍然答道：“沒有,！我們倆都沒有！”

因?yàn)樗窢敵隽嗣牟灰娙?，出了名的難采訪,，稿子一出來，我也被同行們各種好奇提問微信轟炸,。從王朔現(xiàn)任女友是誰,，直問到他接受采訪時所穿睡褲的款式質(zhì)地。

除去那些我承諾不能提供的答案,，對這種內(nèi)部提問我一般都老老實(shí)實(shí)作答,。

“聊那么久？他請你吃飯了沒,？”

“吃了,。還一起抽了煙喝了酒嚼了大杏仁兒?！?/p>

“你對此人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如果只用一句概括的話?！?/p>

“害羞,。以及為了掩飾這種害羞，張牙舞爪,?！?/p>

采訪公眾人物常有一種迷思，即：大眾好奇心的邊界到底在哪里,？隱私權(quán)和知情權(quán)發(fā)生沖突時，倒向哪邊？有時聊得投機(jī),，采訪對象會把他的秘密傾囊以授（雖然有人第二天會后悔）,，寫出來必定轟動，也必定傷及無辜,，寫還是不寫,？

多年來王朔在大眾印象中已經(jīng)被塑造成了一個言語放誕性情乖戾的人，但我所見的王朔全不是這樣,?！拔乙娡暧浾叱３Ｕ惶炷X子里會不斷復(fù)盤我們說過的話，哪些話又不該說,。我怕見記者,。”于是他會在采訪后時不時追一個電話過來,，惴惴地商量,，“哎，我說的那句話,，還有那件事,，還是，別寫了吧,？”

在我們聊了又聊的錄音里,，有大量精彩的談話內(nèi)容就這樣被按下不表?？上?？也不可惜。寫文化類的人物報道,，畢竟不是寫事關(guān)公眾利益或社會公義的新聞?wù){(diào)查,。記者生涯里我重復(fù)最多的一句承諾，我覺得自己守住了,，“我答應(yīng)不寫的,，我就不會寫?！?/p>

他不再像幾年前那樣帶著旺盛的攻擊性,，也深知自己已經(jīng)被最大程度地妖魔化了。他拒絕接受拍照,，于是徐靜蕾幫我們拍了一組,，在老徐的鏡頭下他顯得放松，眼神里有保存完好的少年心性,，但在網(wǎng)上能找到的大多數(shù)照片里他微帶猙獰,?！八麄児室庥梦夷菢拥恼掌b牙咧嘴的,，橫眉立目的,。”

我終于說服他又拍了一組照片,，他哀號“我這次丟人算丟到家嘍”,。

拍完他語音留言來，“喜歡你們的攝影師,，90年代那會兒,，北京有好多搞文藝的人都這樣?！彼疽詾檫@樣的人已經(jīng)沒有了,，“所以說你們還是一個正經(jīng)刊物?！?/p>

但他在鏡頭里依然緊張,，眼神警覺，嘴角帶著抗拒之色,，像一只長期夜行的貓突然闖進(jìn)強(qiáng)光時,，愣神的那一剎那。

我在觀察他,，這個敏感的貓科動物當(dāng)然也在觀察我,。采訪有時就像兩只螞蟻在宏大的世界里偶然碰面，以觸須相握,，交換信息,，如果頻道對上，對方就會把一輩子的秘密托付給你,。每逢這樣的時刻,，我常會回憶起以前那些把秘密交給我的人，為他們的際遇再次鼻尖一酸,。

王朔是什么時候開始選擇相信我的,？我的復(fù)盤能力不如他。但我覺得也許是在他試圖描述,，為什么這些年來他不想見人,，為什么不愿出席活動，為什么避世而居,，伶牙俐齒說話不打磕楞的朔爺停頓一秒,，想要尋找一個準(zhǔn)確的說法時，我說了一句,，“因?yàn)樵谏缃恢心銜脛e人的眼光評價自己,?！蹦鞘俏疫M(jìn)屋后他第一次正眼看了我一眼，勺子挖水般的一眼,，覺得我可能并不是一個頻道沖突的人,。

第二次再去見他，他生怕我找不到他的家,，在微信里留了言，還是不放心,，又打了字,，詳細(xì)解釋了應(yīng)該告訴司機(jī)怎么走。我們約的是下午兩點(diǎn),，但我顯然嚴(yán)重低估了北京的交通情況,。我告訴他，堵車,。天氣灰暗肅殺,，很冷，沿途樹木伸向天空,，像剝剔掉肉的骨架,。下車后我走進(jìn)他家小區(qū)，不用敲門,，還隔著老遠(yuǎn)就看見他已經(jīng)站定在玻璃落地門邊要幫我開門,。天氣不好，屋子里光線很暗,。他有時連續(xù)很多天都不見人,，后來我想，在我晚到的這一個多小時里,，老王一定是,，隔一會就到門口看看，隔一會就到門口看看,，張望一個從外面世界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