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入未知之境
湄賽,位于金三角泰緬邊境的泰國一側(cè),,是一個亂糟糟的小鎮(zhèn),。一個換匯的小販攔住我,問我是否需要緬幣:“到了緬甸,,美元用不了,!泰銖用不了,!”我繼續(xù)往前走,泰國海關(guān)在我的護(hù)照上蓋了個章,,我跨過沿賽河,,進(jìn)入緬甸撣邦的小鎮(zhèn)大其力。
我沒有緬甸簽證,,但是在大其力口岸,,可以申請撣邦地區(qū)的特別通行證。然而,,緬甸海關(guān)的官員告訴我,,我不僅要申請通行證,還必須雇傭一位全程陪同的向?qū)?,否則不能入境,。
“據(jù)我了解,以前沒有這樣的規(guī)定,?!?/p>
“規(guī)定改了,”從那張上世紀(jì)的辦公桌后面,,海關(guān)官員投來深邃而不容置疑的一瞥,。
“在哪里可以找到向?qū)В俊?/p>
“出門左拐,?!?/p>
果然,就在海關(guān)的隔壁,,有一家沒掛招牌的旅行社,。一個圓臉、留著小胡子的撣邦男子搓著手從屋里走出來,,說他可以做我的向?qū)?。他的頭發(fā)油乎乎的,被枕頭壓得變了形,,雖然外面驕陽似火,,可不知何故依然穿著一件厚夾克。他叫Saikyi Mong,,他用英語自我介紹說,,做向?qū)У馁M(fèi)用是每天1000泰銖或30美元。
“到了緬甸,,美元用不了,!泰銖用不了!”我的腦海中回響著這句話。我聽到Saikyi接著對我說:“我了解撣邦,,了解一切,!我可以帶你去任何地方,帶你去山地部落,!”
Saikyi替我辦好了通行證,,我終于得以進(jìn)入這片神秘的土地,。我們經(jīng)過一片露天的小商品市場,,Saikyi似乎和每個人都相熟,他帶我穿梭在花花綠綠的貨攤之間,,不時和涂著黃香楝粉的女?dāng)傊鱾冇姓f有笑,。我們經(jīng)過一片販賣國際大牌服裝、香水和包包的區(qū)域,。每經(jīng)過一個攤位Saikyi都會對我說:“假貨,。”
我發(fā)現(xiàn)身邊到處都是穿著假名牌的人,。摩托仔穿著Lacoste和Paul Smith的馬球衫,,女人背著LV或Ferragamo的挎包。到處都是奢侈品的標(biāo)志,,只是在這里“奢侈品”被砍掉了一切附加值,,只剩下作為“物”的惟一屬性——能用。Saikyi走得滿頭大汗,,他買了兩罐紅牛補(bǔ)充能量,。我問他為什么不把厚夾克脫掉。
“一個意大利游客送給我的,,”他微笑著,,然后小心地把袖子挽起來。我突然明白,,在這個遍地“名牌”的撣邦小鎮(zhèn),,唯有這件意大利游客留下的、沒有牌子的夾克才是身份的真正象征,。
Saikyi今年31歲,,做向?qū)б呀?jīng)8年。他告訴我,,他在景棟的一所職業(yè)學(xué)校學(xué)過計算機(jī),,畢業(yè)后開過兩年雜貨鋪。當(dāng)他重新審視自己的人生時,,他決定當(dāng)一名導(dǎo)游,,帶為數(shù)不多的外國人去撣邦的大山里徒步。他能說一口不錯的英語,這得益于他小時候曾跟景棟的天主教神父學(xué)習(xí),,然而他本人是一名佛教徒,。他的父母很早就過世了,3個姐姐也已經(jīng)嫁人,。我們才認(rèn)識不久,,他就告訴我,他目前的最大目標(biāo)是努力賺錢,,娶媳婦,。
看到他和很多女?dāng)傊飨腋钁?yīng)答,我問他現(xiàn)在有沒有女朋友,。
“有兩個,,”他微笑著。第一個女孩22歲,,年輕漂亮,,在大其力工作,娶她必須給女方一大筆嫁妝,。另一個女孩30歲,,在曼谷學(xué)過美發(fā),現(xiàn)在是景棟的發(fā)型師,。因為女孩年紀(jì)不小了,,她的母親希望他們能夠馬上結(jié)婚,嫁妝自然也不用給,。
“你更喜歡哪一個,?”
“如果有錢,我想娶第一個,,”他握了握拳頭,,表示要努力掙錢,“如果像現(xiàn)在這樣,,我只能娶第二個,。”
“我覺得第二個更適合你,?!?/p>
“第二個不用給嫁妝?!?/p>
“嫁妝要很多錢嗎,?”
“很多很多錢?!?/p>
我們?nèi)グ⒖ㄗ宓霓r(nóng)貿(mào)市場吃了撣邦米粉,,然后穿過塵土飛揚(yáng)的街道,,在市場對面等待開往景棟的大巴。從大其力到景棟有165公里,,全是山路,,要開4個多小時。我看到幾個撣邦人正把大大小小的麻袋塞進(jìn)大巴的行李箱,,墻上貼著昂山將軍的畫像,,已經(jīng)褪了色。
大巴身上印著“緬甸皇家特快”(Royal Myanmar Express)的字樣,,看上去高貴可靠,。出城不久,我們經(jīng)過一條樹叢掩映的小河,,Saikyi指著河畔的一排木屋說,,那里有很多撣邦小姐,“14-16歲,,非常漂亮?!?/p>
大其力可能是撣邦最開放的地區(qū),,因為緊鄰邊境,有錢的泰國人時常開車過來,,享受緬甸一側(cè)的廉價服務(wù),。
“在那里能做什么?”
“她們?yōu)槟愕咕?、唱歌,,為你服?wù),你可以像皇帝一樣……都是按小時收費(fèi)的,?!?/p>
“你去過那里嗎?”
“去過一回,,一個有錢的老板請客,,”Saikyi終于把夾克脫下來,像抱孩子似的抱在懷里,,“那里……非常非常貴,。”
我們翻越一座座山嶺,,大片的原始森林都已經(jīng)被砍伐,,只留下光禿禿的木樁。一些撣邦人騎著摩托車往山上開,,車輪碾過暴露的土壤,,騰起成串的塵土。Saikyi告訴我,這些都是去打長途電話的,。
“因為這里的山高,,可以蹭到泰國飄過來的信號?!?/p>
在緬甸,,手機(jī)SIM卡仍然被政府嚴(yán)格管制。從排隊登記申請,,到“搖號”拿到SIM卡,,幸運(yùn)的話需要半年以上時間。如果在黑市購買,,一張普通的SIM卡則需要將近1000塊人民幣,。正因如此,很多大其力的緬甸人選擇購買泰國SIM卡,。泰國SIM卡不僅便宜,,而且容易買到。只是當(dāng)他們需要打電話時,,就得騎上摩托車,,到山頂接收泰國信號。
摩托車上的人向我招手,,好像他們是“緬甸皇家特快”的摩托衛(wèi)隊,。山的另一側(cè),燒秸稈的濃煙正霧一般彌漫在山間,。陽光毒辣,,山路峰回路轉(zhuǎn),坐在我前面的撣邦女子終于拉開窗子,,不可抑制地吐了,,她懷里的嬰兒開始放聲哭泣。仿佛為了把事情弄得更撣邦,,“緬甸皇家特快”也不幸拋錨,。精瘦的售票員,搖身一變成了修理工,。他熟練地鉆到車下,,而司機(jī)狠命轟著油門。黑色的尾煙隨風(fēng)而逝,,陰影宛如迅疾流竄的烏云,。
半小時后,我們終于再次上路,,可一路又經(jīng)歷了數(shù)次拋錨,。在這荒涼的撣邦,,“皇家”也好,“特快”也好,,全都是虛幻的泡影,,真正主宰一切的只有“緬甸”。好在無論發(fā)生什么,,篤信佛教的撣邦人依舊談笑如常,,仿佛早已司空見慣。
我并不覺得沮喪,,反而感到一種滿足——我正穿行在撣邦的群山之間,,望著窗外亙古的荒涼。手機(jī)早就喪失了信號,,全球通的服務(wù)范圍也不包括這個被遺忘的角落,。就像當(dāng)年遁入埃塞俄比亞高原的法國詩人,我也體驗到了一種蘭波式的興奮——那是潛入未知之境的興奮:我輕易抹去了自己的痕跡,,沒人知道我身在何處,。
大巴駛過信仰天主教的村落,駛過無人問津的露天溫泉,,駛過一片綠洲,。Saikyi告訴我,那是將軍們的高爾夫球場,。我想象著在這里揮桿擊球的感覺,那是一種在世界盡頭的孤獨(dú)感,。黃昏終于漸漸降臨,,過不了多久,黑夜就會像一張大毯子,,蓋住整個世界,。
大巴滑入群山間的一座小鎮(zhèn),這就是景棟,,荒涼安靜得讓人難以相信,。這里幾乎見不到汽車,街道在夕陽下顯得十分空曠,。Saikyi幫我找到一家名叫“金龍”的旅社,,沒有熱水,沒有網(wǎng)絡(luò),,沒有電,,“中國和泰國之間的海底電纜斷了,”老板說,。
我無需負(fù)擔(dān)Saikyi的住宿,,他借住在姐姐家,,與街口的中央佛寺相距不遠(yuǎn)。我們約定,,半小時后在佛寺門口碰頭,。
“第四世界”的首都
趁著最后的天光,我走在街上,。
一個多世紀(jì)以來,,景棟一直是撣邦鴉片貿(mào)易的中心,而由吸食毒品引發(fā)的艾滋病也曾在這里肆虐,。Saikyi回憶,,在他小時候,幾乎每個月都有認(rèn)識的人因為艾滋病死去?,F(xiàn)在,,店鋪大都已經(jīng)關(guān)門,整條街道空空蕩蕩,。一個穿著撣裙的女人,,正拿著笤帚,打掃門口的灰塵,。街上全是用撣語的招牌,,而非緬甸語。實(shí)際上,,“撣”是緬甸人對撣邦人的叫法,,撣邦人則自稱“傣”。關(guān)于傣族的起源,,學(xué)術(shù)界至今存在爭議,。一種說法認(rèn)為,傣族最初起源于四川與云南交界的山區(qū),。為了躲避戰(zhàn)亂,,他們開始逐漸向東南亞離散。公元7世紀(jì)的南詔國,,被認(rèn)為是最后一個統(tǒng)一的傣族王國,,其統(tǒng)治范圍包括了今天的撣邦和泰北。然而,,隨著忽必烈大軍的到來,,南詔國土崩瓦解,其中一支沿著薩爾溫江峽谷,,進(jìn)入了今天的撣邦高原,。他們在山谷間建立了一系列政權(quán),其中景棟的勢力范圍最大,,是撣邦的中心,。
撣邦從未真正統(tǒng)一,,但在緬甸、中國和泰國的壓力下,,也從未喪失自治,。直到19世紀(jì),法國和英國瓜分東南亞,,撣邦成為法屬老撾與英屬緬甸之間的緩沖帶,。換句話說,誰控制了這里,,誰就掌控了與中國貿(mào)易的主動權(quán),。正是從那時起,鴉片開始大規(guī)模種植,,通過撣邦與云南的通路,進(jìn)入中國,。
殖民時代,,英國人把撣邦的行政中心設(shè)在東枝,那也是今天撣邦的首府,。英國人對撣邦的控制一直持續(xù)到“二戰(zhàn)”時緬甸被日軍占領(lǐng),。日本戰(zhàn)敗后,撣邦一度同意加入緬甸聯(lián)邦,,但昂山將軍被刺,,緬甸隨即陷入分裂。撣邦的武裝勢力希望通過武力獲得獨(dú)立,。戰(zhàn)火一直不曾停息,,直到緬甸軍政府上臺,獨(dú)立的火焰才最終被熄滅,。撣邦也由此開始了長達(dá)半個世紀(jì)的封鎖狀態(tài)。直至今天,,東枝和景棟之間的陸路交通仍不對外國人開放,。這意味著去景棟最經(jīng)濟(jì)、最可行的辦法,,就是從金三角的泰緬邊界入境,。
大巴上,,我曾問Saikyi是否擔(dān)心隨著國門打開,,政策放寬,緬甸有一天會不再要求游客雇傭向?qū)Я恕?/p>
Saikyi想了想說,,他不擔(dān)心,。
“政策放寬,,會帶來更多游客,。到了那天,,我就離開大其力,回到景棟,,開一家屬于自己的旅行社。如果到時妻子能夠再打理一家雜貨鋪,,生活就太幸福了,。”
Saikyi的夢想并不高遠(yuǎn),,卻令我動容,。剛見到他時,,我覺得他和那些吸游客血的小販一樣,,不會有什么差別??墒请S著一路交談,,我漸漸發(fā)現(xiàn)他是一個老實(shí)、本分的撣邦人,。他渴望財富,,但并不貪婪;他出身貧賤,,但并不怨天尤人。國家政策的松動,,更讓他看到了一絲希望,,看到了靠自己的努力實(shí)現(xiàn)夢想的可能。
我付給他每天1000泰銖的費(fèi)用,,其中大部分,,他要交給政府,個人所得不過幾十塊人民幣,。我并不需要支付他的餐費(fèi),,可是來到景棟,我想請他好好吃上一頓,。
我們在佛寺門口接上頭時,,夜幕已經(jīng)悄然降臨。整個景棟居然都沒有電,,街上一片漆黑,。一輛破車從寂靜的街上緩緩駛過,,大喇叭響著。Saikyi說,,那是在提醒人們“小心火燭”,。
我們在黑暗中走了一段路,然后到了一家靠發(fā)電機(jī)亮著燈的小飯館,。這是一家華僑開的飯館,,里面沒有客人,3個女孩正坐在電視前,,看湖南衛(wèi)視,。她們能說漢語,,可是已經(jīng)不知道祖上來自中國何處,。
我問Saikyi能不能聽懂漢語,他搖了搖頭,。撣邦的通用語言是撣語,,它與傣語和泰語關(guān)系很近,而與漢語和緬語有著很大不同,。從名字也可以看出,,景洪和景棟都曾是傣族的部落,而曾經(jīng)定都清邁的蘭納王國同樣是傣族王國,。
因為戰(zhàn)爭,、遷徙和地緣政治,景洪,、景棟和清邁早已漸行漸遠(yuǎn),。景洪成為了西雙版納的首府,清邁成為了泰國的古都,,而景棟依然夾在中間,,被緬甸人統(tǒng)治著,成為“第四世界”的首都,。
先生從何而來,?
清晨,朦朧的天色中,,我看到芭蕉樹和大金塔。大金塔在拐杖山山頂,,俯瞰著景棟城中的弄棟湖,。我沿湖邊走,一些吊腳樓似的房子散落在湖畔,。墨綠色的湖水,,籠罩著一層薄薄的霧氣,,映著對岸的房子和金塔的倒影。我沿湖走了一周,,沒碰到幾個人,,更沒碰到一輛車。我路過中央佛寺,,一些信徒正走進(jìn)寺門,,我跟著他們走了進(jìn)去,里面有一尊巨大的金色佛像,。信徒們跪在佛像前,,初升的朝陽從窗子里擠進(jìn)來,撒在紅色的地毯上,。
幾個撣邦女人,,頭頂籃子走過,讓我想到今天可能是集日,。每到集日,,附近的山地部落都會帶著各自的物產(chǎn)到景棟的集市上買賣。集市從早上6點(diǎn)到中午12點(diǎn),,等我和Saikyi過去時,,集市上已經(jīng)人山人海。
這里集中了各族趕集的人,,販賣各種新奇未見的東西,。一個攤子堆著一袋袋炸竹蟲。Saikyi告訴我,,這種生在竹子里的白色肉蟲是此地美味的小食,。要捕捉竹蟲,必須深入竹林,,用刀在竹骨上開一個大孔,,把一根長木條伸進(jìn)孔中,將竹蟲從孔中帶出來,。這里還賣風(fēng)干的牛鞭,、猴腦骨、蛇皮,、牛角,、山中的草藥,米粉攤子熱氣騰騰,,油鍋?zhàn)套套黜憽?/p>
我們經(jīng)過一個炸油餅的小攤,,攤主是華僑。見我站在那里,開口便是一句:“先生從何而來,?”我被這文雅怔住了,,問這位老先生的來歷。
“1948年,,隨先父逃難至此,。”老人一邊把面餅扔進(jìn)油鍋一邊回答,。
“您祖上是哪里,?”
“先父是廣東梅縣出生的,祖上應(yīng)是洪澤湖人,?!?/p>
“您說話非常文雅?!?/p>
“哪里,!哪里!”老人笑起來,,“逃難前才讀完兩年私塾,。”
正說著,,又走過來一位華僑,,穿一件的確良襯衫,胸前別著一根鋼筆,。自我介紹叫朱國華,,是景棟一所中文學(xué)校的老師。與炸油餅的老先生一樣,,朱老師也是廣東梅縣人,。自從少年時代逃到景棟,就再也沒有回過故鄉(xiāng),。他育有4個子女,,如今都已離開景棟,在仰光工作,。
朱老師能說流利的緬語和撣語,,但為了不讓后輩們忘記漢語,他和其他華僑一起,,辦了景棟惟一一所中文學(xué)校,。如今當(dāng)老師已經(jīng)有十多年,明年就要正式退休,。他邀請我去學(xué)??纯?,學(xué)校就在附近一座漢人聚居的村子里。我答應(yīng)下來,。朱老師很高興,他說:“之后我們再去七八公里外的熱海,,泡泡撣邦的溫泉,。”
我們約好時間,,便在集市上告別,。Saikyi騎來一輛破摩托,準(zhǔn)備拉我進(jìn)山徒步,。從景棟到大山深處,,還有一個多小時的路程。
烈日炎炎,,大地被蒸曬得亮閃閃,。我們經(jīng)過一片火龍果地,看到一個牧童正騎在牛背上,,趕一群水牛上山,。Saikyi說,這是山上拉祜人的牛,,從牛的數(shù)量,,可以看出這一家庭的富裕程度。拉祜人的村子較為發(fā)達(dá),,房子都是磚石蓋成的,,有的房子蓋著茅草,有的則用了瓦片,。村里有座天主教堂,,是當(dāng)年傳教士修建的。幾個小孩正在教堂前玩耍,,穿得也很干凈,。
“因為皈依了天主教,拉祜人有讓孩子受教育的傳統(tǒng),,因此這里的人大都識字,,”Saikyi說。
這已經(jīng)算是本地最開化的部族,,再往大山深處走,,還有處在半原始狀態(tài)的部落,但眼前已無路可走,,只能把摩托車留在村子里,,開始徒步,。
自成一體的小世界
我們沿著山徑一路攀爬,有時候手腳并用,。樹林又厚又密,,交雜著大樹和藤蔓。在一片開闊處,,我停下來,,只見遠(yuǎn)山在薄霧中褪色成一道淡影。漫山遍野都是叫不出名字的植物,,間雜著我能認(rèn)出的芭蕉樹,。經(jīng)過一片竹林,竹干大都被挖了洞,,我想這大概就是捕捉竹蟲留下的傷疤,。
走了大約兩個小時,渾身早已濕透,,忽然一陣山風(fēng),,隱隱吹來樹林深處鋸木的聲響。越往前走,,聲音越大,,最后簡直變成無所不在的咒語。突然“咔嚓”一聲霹靂似的巨響,,周圍瞬間靜默了兩秒鐘,,接著便是一棵大樹轟然倒地的聲音,腳下的大地都在震動,。我還沒從驚駭中回過神兒,,便見一個腰間別著砍刀的黝黑少年,從樹林里鉆了出來,。少年見到我們,,四目相對,便往山上走,,我們跟在后面,。Saikyi告訴我,少年是安族人,,他們的村落就在山上,。
安族人刀耕火種,信仰萬物有靈,。他們不信教,,孩子不上學(xué),部落里也沒人識字,。這時,,從山上“呼啦啦”跑下一群安族小孩,,正追趕一只破輪胎玩。他們?nèi)脊庵_,,卻跑得飛快,,臉曬得黝黑,身上是又臟又破的衣服,。有幾個年紀(jì)小的沒穿衣服,,露出寄生蟲造成的大肚子。
我分給他們集市上買來的威化餅,,每人兩塊,很快就被一搶而光,。我發(fā)現(xiàn)他們的注意力很難集中,,眼神是渙散的,像一群叢林里的小動物,。一個膽大的小孩過來拉我的衣袖,,想再要一塊威化餅,我告訴他已經(jīng)沒了,。這個消息被傳出去后,,他們就“呼啦啦”地全跑開了。
在我分威化餅的時候,,Saikyi一直說:“小心,,不要嚇到他們,如果嚇病了,,他們的父母會認(rèn)為是你把孩子的靈魂嚇跑了,。”
我們穿過村口掛著圖騰的大門,,Saikyi嘴里念叨著什么,。
“你在說什么?”
“我在說,,不要害怕,,我們不想驚動靈魂,我們是來做客的,?!?/p>
按照安族人的規(guī)矩,進(jìn)村先要去族長家做客,。族長去山上耕田了,,我們便坐在茅草棚下。這房子是用木板搭的,,下面堆滿了木柴,,進(jìn)屋要爬一根竹梯,。兩個老婦人也在棚下坐著,其中一個是族長的妻子,,抱著一個酣睡的孩子,。環(huán)顧四周,我沒看到什么現(xiàn)代物品,,只有木板上掛著一只停轉(zhuǎn)的鐘,。
安族人有一套現(xiàn)代文明的替代品。比如,,他們沒有牙刷和牙膏,,但是每家都有一捆新摘的樹葉。他們把樹葉塞到嘴里咀嚼,,那紅色的汁液據(jù)說能起到保護(hù)牙齒的作用,,盡管每個人都成了血盆大口。
幾年前,,安族人的主要收入還來自于鴉片,,但這些年,隨著政府管控的加強(qiáng),,種植罌粟被禁止了,,安族人的生活也更加貧困。他們種了一些水稻,,其余的食物就靠打獵和采集蔬果補(bǔ)充,。
這時,族長從山上趕了回來,。他看上去六十來歲,,十分健壯,兩個耳垂上有銅錢大小的耳洞,,是佩戴猴骨飾物用的,。他穿一件杰克·瓊斯T恤,如果沒猜錯,,那是美國什么地方捐給教會,、基金會的舊衣服,被一些商人收購,,用集裝箱運(yùn)到東南亞和非洲等地,,再以低廉的價格賣給當(dāng)?shù)厝恕H蚧赃@樣的方式把現(xiàn)代社會和山地部落聯(lián)系在一起,,著實(shí)令人驚嘆,。
族長拿出一張照片給我看。照片上,,一群安族人圍坐在一起,,正用長長的葦桿吸著苞谷酒,,有些人身邊還豎著吸鴉片的土煙槍。族長說(Saikyi翻譯),,這是十多年前一個法國人類學(xué)家給他拍的,。他指著照片中的自己,咧嘴笑笑,。那時的他,,看上去比現(xiàn)在年輕得多。
我問族長今年有多大歲數(shù),。
“46歲,,”他說。
族長家在村子的最高處,,從這里能看見其他人家的房子,,全都歪歪扭扭的,有的是用木板搭的,,有的是用竹子建的。它們占據(jù)著茫茫大山的一角,,外面的世界遙遠(yuǎn)得如同另一個星球,。是這大山阻隔了他們,也是這大山保佑了他們,。他們拒絕文化,,拒絕現(xiàn)代文明,在他們自成一體的小世界里,,保留著自己的幸福和恐懼,。每到滿月時分,他們圍著篝火唱歌,、跳舞,,喝苞谷酒、抽鴉片,,然后做愛,、生育……在21世紀(jì),還能維持這樣的生活,,無論怎么說,,都已算是一個奇跡。
離開族長家,,我們經(jīng)過安族人的水車,。這些竹子搭成的裝置,利用杠桿原理,,把山里的溪水引進(jìn)村子,。幾個安族女人正在壓水,,看到我們就笑起來,露出一口紅牙,。如果不是和朱老師有約,,我倒是很想在這里住上一晚,仔細(xì)觀察他們的生活,。我想起列維·施特勞斯說的話:“去聞一朵水仙花散發(fā)的味道,,里面隱藏的學(xué)問比所有書本加起來還多?!?/p>
已到了午飯時間,,我們離開安族人的村子,打算往另一座山上走,。那里有一個阿卡人的村落,,如果幸運(yùn)的話,可以在那里找到吃的,。我們頂著烈日艱難地徒步,,路上遇到一個阿卡獵人。他正躺在一棵大樹下休息,,身邊放著一把獵槍,。
我問他在打什么。
“鵪鶉,、山雞,,”他回答。
盡管阿卡人已經(jīng)皈依了天主教,,文明程度較高,,一些阿卡部落也慢慢從大山深處搬到了山下,但對阿卡人來說,,打獵依然不是什么娛樂活動,,而是為了解決迫在眉睫的晚餐。
我祝他好運(yùn),,然后繼續(xù)往前走,。
阿卡人的村子看上去比安族人的文明一些,村中還有一座木頭搭的教堂,。我們在Saikyi相熟的一戶人家吃飯,。這家的丈夫是阿卡牧師,墻上掛著他參加景棟牧師培訓(xùn)的照片,。
女主人用木柴生起火,,她女兒打下手切菜。因為沒有通風(fēng),火燃起來以后,,屋子里濃煙滾滾,。女主人一邊咳嗽一邊欠著身,把一只燒得烏黑的鐵鍋架到火上,,開始炒菜,。
這樣的條件,出品自然談不上色香味,,但卻是貨真價實(shí)的阿卡食物:一盤花生米,,一個雞蛋餅,一碗野菜湯,,還有辣椒和野菜拌在一起的咸菜,。我付了我和Saikyi的飯錢,就在牧師家坐下來吃飯,。旁邊一戶人家的女主人也過來,,她戴著華麗的頭飾,坐在我對面穿針引線,,眼睛不時往我這里瞟,。Saikyi告訴我,她的女兒在中緬邊境的果敢賭場認(rèn)識了一個中國人,,后來跟著中國人嫁到了江蘇,。她還有一個女兒待字閨中。
我問她,,和嫁到中國的女兒是否還有聯(lián)系。
“沒了,,”她說,,但看上去并不悲傷,反而欣喜異常,。
毋庸置疑,,這樁婚姻已是阿卡村歷史上最傳奇的事件。
查無此人
返回景棟的路上,,我們遇到了在岔路口等候的朱老師,。他騎著摩托車,帶我們前往漢人的村子,。朱老師說,,村子里的漢人,大都是1940年代逃難過來的,,還有一些是當(dāng)年國民黨李彌殘部的后代,。
村子看上去和普通的漢族鄉(xiāng)村并無二致,家家戶戶都有磚石房子和籬笆圍起的庭院,。村民基本以務(wù)農(nóng)為生,,過著辛苦而自足的生活,。
中文學(xué)校在村子的一座佛寺里,把一間廂房改為了教室——這樣做是出于安全考慮,。
“緬甸政府希望推行去中國化的教育,,不支持建立中文學(xué)校?!敝炖蠋熣f,,“為了安全起見,我們把學(xué)校設(shè)在佛寺里,,避免可能的沖擊,。”
學(xué)校后面是朱老師的學(xué)生孔招燕家的菜地,,種著番茄和扁豆,。與正規(guī)學(xué)校相比,中文學(xué)校更像一間鄉(xiāng)村私塾,。
“教材是怎么解決的,?”我問朱老師。
“我們會從勐臘那邊托人買國內(nèi)最新的教材,,”朱老師說,,“現(xiàn)在條件好多了,最開始我們找不到教材,,只能從家里找舊書或者舊報紙來教學(xué)生認(rèn)字,。”
教材之外,,更大的問題是師資,。年輕人大都離開了景棟,愿意留下來并教書的人越來越少,。朱老師說,,等他明年退休了,教師的缺口會進(jìn)一步加大,。這個問題如何解決,,他也沒有想好。
我隨朱老師走進(jìn)孔招燕家,??渍醒嗟母改甘菑脑颇蟻淼模枷碌馗苫钊チ?,只有她一人在家,。孔招燕16歲,跟著朱老師學(xué)習(xí)過兩年,。因為家里還有兩個弟弟,,她不得不提前輟學(xué),準(zhǔn)備去勐拉找工作,。
“那邊的中國人很多,,做生意都使用人民幣?!笨渍醒鄬ξ艺f,。
對于生長在撣邦的華人來說,似乎只有向北走,、靠近中國才是出路,,然而機(jī)會也意味著危險。勐拉距中國邊境僅有2公里,,曾是毒品流向國際市場的重要通道,,也是賭場林立的地區(qū),這幾乎已經(jīng)不算什么秘密,。
對于學(xué)生的流失,,朱老師顯得憂傷而惋惜。他小聲囑咐孔招燕:“不管能不能在學(xué)校讀書,,都不要把學(xué)到的知識忘了,。沒有老師教,書本可以隨時帶在身上,?!?/p>
孔招燕點(diǎn)點(diǎn)頭,有些難過,。房間里安靜下來,,只有Saikyi不明所以的啜茶聲。這時,,朱老師看了看表說:“現(xiàn)在我們?nèi)厝桑龠^一會兒太陽要落山了,?!?/p>
我們和孔招燕揮手告別,騎上摩托車,,一路顛簸著往山里騎,。快到熱海溫泉時,,我看見山坳中有股熱氣冒出來,,再走近一些,便能聞到一股濃重的硫磺味。溫泉就露天流淌著,,像一鍋熱湯,,只在泉眼附近建了幾座石屋。我們每人弄到一個單人房,。房間里有一個三米多長,、兩米多寬的石頭水池,足可容納三四人共浴,。我扳開龍頭,,42度的溫泉水“嘩嘩”地涌進(jìn)池子里。
經(jīng)過一天漫長的跋涉,,此刻真是幸福時光,。石房子簡單、粗糙,,幾乎沒有任何設(shè)施,,但我已經(jīng)滿足。
等我從石房子里出來,,朱老師已經(jīng)滿面紅光地在外面等著,。傍晚的光線柔和了許多,山風(fēng)拂面而過,。這時我才看到,,溫泉對面有幾家露天小攤。朱老師帶我們找了一家坐下,,點(diǎn)了一碟炸竹蟲,、一籃子溫泉煮雞蛋,又要了幾瓶啤酒,。
炸竹蟲香脆可口,,半熟的溫泉蛋剝開以后,撒上鹽粒和胡椒,。啤酒很涼,,瓶身上帶著水珠。
朱老師談起故鄉(xiāng)梅州,。2000年前后,,他總算和梅州同父異母的兄弟取得了聯(lián)系,雙方在信中商定,,找機(jī)會在梅州相聚,。然而,3年前開始,,通信突然中斷了,。朱老師寄到梅州的信,,全因查無此人而被退回。他很想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是沒有線索,。
“我想趁還能走路,回梅州看看,,畢竟根在那里,。但孩子們都不在身邊,對這件事也沒那么熱心,,”朱老師說,。
我們喝完桌上的啤酒,又要了幾瓶,。直到太陽已經(jīng)完全落山,,周圍響起蛙鳴,才準(zhǔn)備返回景棟,。朱老師站起身,,走路已經(jīng)有些踉蹌,但他執(zhí)意要我坐他的車,,好送我回金龍旅社,。顯然,坐Saikyi的車更為穩(wěn)妥,,但喝完酒后,,朱老師的態(tài)度變得十分堅決。為了我們剛剛建立的友誼和中國人的面子,,我只好咬牙坐上朱老師的摩托,。
我們在山間飛快地疾馳,眼前是無邊的黑暗,。夜色中,,只有陣陣風(fēng)聲和群山撲面而來的剪影。越過朱老師的肩膀,,我看到儀表盤光亮微弱的數(shù)字在不斷飆升——40,、50、55,、60……在這條荒涼的山路上,,我們仿佛正騎著魔法掃帚,御風(fēng)而行,。
不知哪里傳來河水的咆哮聲,,朱老師回頭對我說:“白沙河,?!蔽覀兛邕^“嘎嘎”作響的木板橋,,河水奔騰不息的涼氣讓我完全清醒過來。我對朱老師說:“能不能停下來讓我上個廁所,?”
我對著河水撒了長長的一泡尿,,之后望了望天上的銀河。
“走吧,,”朱老師突然說,。
于是,我們繼續(xù)朝景棟飛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