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22日,，臺北市國父紀念館，金馬獎頒獎典禮,。當桂綸鎂款款念出“第51屆金馬獎最佳創(chuàng)作短片：《錘子鐮刀都休息》”,，耿軍有5秒鐘的時間“腦子里一片空白”。

入圍提名的其他4部短片均為臺灣制造,，而且“水平都很高”,。耿軍從未覺得自己能獲獎。但他迅速恢復了東北人特有的處亂不驚,，走上臺從桂綸鎂手中體面又謙遜地接過這尊小金馬,。

把頭發(fā)剪了，我給你路費

在2002年開始獨立制作DV電影之前,，耿軍先后從事過速凍餃子推銷員,、賓館客房服務生、臺球廳老板,、雜志社編輯,、廣告業(yè)務員等諸多職業(yè)。而對他的父親來說,，兒子沒變成流氓,，沒進監(jiān)獄,，每年竟然還都有錢坐火車回家，已經(jīng)心滿意足,。

“我們鶴崗市是一個煤城,，我家那一片是‘塌陷區(qū)’，地底下都被挖空了,。房子塌的塌了,，該拆的拆，買房的買房,，幾乎已經(jīng)變成無人區(qū)，徹底荒廢掉了,?！?/p>

2012年，36歲的耿軍回家過年,。此時的他已經(jīng)拍了多部短片,，在行業(yè)內(nèi)和一些電影節(jié)上引起了一定關注。他以電影的視角重新審視了這種荒廢,。

他家以養(yǎng)雞為生,，房子寬敞?！耙驗橄碌暗碾u需要很大面積的房子,。給我們拆遷賠償?shù)姆孔邮琼攲?層，老人家住,，沒有電梯,。我說堅決不拆，1到6層哪兒去了,？”他那憤怒的父親成為留守塌陷區(qū)養(yǎng)雞的釘子戶,。

在他家周圍，還堅守了十余戶居民,。往更深的煤礦塌陷區(qū)深處走,，運氣好的話，偶爾能遇到一兩戶人家,，幾縷孤煙,。混著黑色煤泥的骯臟的冰雪之路,，荒草叢生,，廢棄的鐵軌、起重架和礦渣堆若隱若現(xiàn),，頹然靜止,。耿軍沿著泥濘交叉的小道邊走邊拍,，許多回憶慢慢浮現(xiàn)。

“其實我這種人拍電影一點兒優(yōu)勢也沒有,?！惫④娬f。北京電影學院教授張獻民對他的評價是：“搖滾青年,，愣頭青,，直給?！?/p>

和曾經(jīng)受過電影專業(yè)科班訓練的導演大相徑庭,，耿軍的電影從業(yè)之路顯得更加草根，也更加本能,，有著一種張牙舞爪的幽默感——這個幽默感,，不屬于趙本山的譜系。

1993年,，他在鶴崗市的一個中專學俄語,，“跟沒學一樣。兩年制嘛,，那會兒對俄貿(mào)易挺火的,，覺得學了俄語可以做出口貿(mào)易什么的。結果我們學完出來,，對俄貿(mào)易就冷了,。”

班里有個同學,，出身學究家庭,，每天和耿軍一伙人騎自行車回家。他對耿軍說,，你喜歡語文,，那應該就喜歡看小說，你別看武俠,，也別看瓊瑤,，就看些純文學的東西，咱們?nèi)Q崗市圖書館,，辦個圖書證,。

耿軍就此接觸到《白鹿原》、《活著》,、《動物兇猛》等小說,。比他小一歲的弟弟開始學畫畫。他們一起聽搖滾樂,，蓄長發(fā),，有模有樣地當起了文藝青年,。“就是盡量花錢把自己打扮得跟別人不一樣,。買不起好的洗發(fā)水,，頭發(fā)都成綹，別一發(fā)卡,。走在大街上,，那些老混子看到我們這批十七八的小屁崽子長起來了，大老遠就說：喝,！霍元甲和陳真來了,！”

中專畢業(yè)后，他想著找一個每天能掙15塊錢的工作就行,?！拔野终f，你要不回來跟我們養(yǎng)雞,、賣雞蛋得了?！?耿軍硬是沒想通,，“我在這兒養(yǎng)雞？” 

他養(yǎng)長了頭發(fā),，憋出了人生的第一個劇本——編排美術班老師的猥瑣事跡,。20歲，他溜去電話局撥通了沈陽一個朋友杜過（《錘子鐮刀都休息》錄音師）的電話,，密謀去北京,。“相信自己的才華肯定能震動首都的文藝界,！”

“我爸不讓我來北京,。他說，你一沒有文憑,，二沒有手藝,，到了北京，你混好了沒準能成個流氓,，混不好了沒準被流氓打,。我說去沈陽工地干活，一天能賺20塊錢,。我爸說,，這不錯啊，你把頭發(fā)剪了,，我給你路費,?！?/p>

不是干騙人的事兒吧？

每個年代都有一群胸懷狂熱的年輕人不甘灰暗地活著,，盡管只是轉瞬之間的一個夾縫,，但也已經(jīng)足夠他們瘋長。

1996年,，20歲的耿軍闖入中戲,，在學校里截住了夏雨、梁伯龍,，讓他們看自己的劇本,。

“我說我有一個劇本，你們看看,。他們居然理我了,。夏雨那時剛拍完《西洋鏡》，正好剛回學校,，他說,，寫得挺生動的，但還得修改,?！?/p>

接下來要謀生了?！拔液屠隙耪伊艘环莨ぷ?，速凍餃子的推銷員，跑各種超市推銷,。錢沒賺到,，身上的錢全用來坐公交了。走投無路了,?！币粋€朋友介紹他倆去西郊賓館當客房服務員，收拾房間,、刷馬桶,。兩人歡天喜地——“工資高啊，一個月給一千多塊錢,！有宿舍,，淋浴，冬暖夏涼,，女服務員也漂亮,，外國客人還給小費，有時候還偷吃客人水果,?！?/p>

再也不想走,。挨著五道口，能看小說,，能聽搖滾樂,，“打口唱片，亞夢酒吧,，開心樂園……”北京地下?lián)u滾正在五道口不遠處的村子里醞釀,，發(fā)酵，準備奔騰咆哮而來,。

1997年,，賓館裁員，不動聲色地讓他們培訓了3個月的徒弟之后,，狡猾的老板突然辭退了這群文藝青年,。

“我和老杜帶著幾千塊錢，在豐臺成壽寺那邊開了個臺球廳,。房租就已經(jīng)3000元了,，加上水電費，兩個臺球案子,，一個案子每小時10塊錢,，根本掙不出這四千五。我們又弄了個錄像廳,，周圍的民工都來看?！?/p>

“有一天,，我在那堆錄像帶里發(fā)現(xiàn)了兩盤《活著》?！彼o靜地看了一個下午,。

不到一年徹底賠光了錢。耿軍灰溜溜地去了一家廣告公司上班,，跑業(yè)務,。“打電話給我爸說一個月賺4000塊錢,，我爸驚呆了,，說，不是干騙人的事兒吧,？那一陣我召集七八個失業(yè)的哥們兒一起,，租了個小院，七八個牙缸擺滿窗臺,，拖鞋扔得滿地都是,。要是有個賊不小心進來,，還得嚇一跳，那么多人,，跟一個連似的,。院子里還有棵棗樹，把水吊上去在樹下洗澡,。秋天到了,，一腳踹過去，院里就落滿了棗,?！?/p>

《錘子鐮刀都休息》

放棄非分之想，才能把自己拍出來

2000年,，DV時代來了,。“那時候有了‘實驗社’,，定期看片子,。這意味著，個人可以在電影工業(yè)之外用一臺小機器進行創(chuàng)作了,。最開始幾個月都是放實驗的片子,，三五分鐘十分鐘的一個片子。實驗的片子我根本看不懂,，解讀不了,。最氣人的是導演還坐在臺上蹺二郎腿，吹牛逼,?！?/p>

2002年冬天，耿軍生了場重病,，肺結核,，大口大口地咳血?！爱敃r覺得我要完了,，我要死于2002年的第一場雪了?！备婕侔肽昊丶茵B(yǎng)病,，每天要吃三十多片藥。半年時間就呆著,？他就抖抖索索又寫了個劇本,，《山楂》。

他在市里電視臺交友點歌節(jié)目點了首歌，說要拍片子找攝影師朋友,。沒到5分鐘來了個電話,，婚禮公司的兩個攝像師。談好價錢,，一周700元,。“找了以前的朋友來演,，拍了一周拍完了,。2002年,，終于有了自己的第一個短片,，租了一個機房的電腦請人剪出來,。那時啥也不懂,，看他們加字幕，覺得我X太牛逼了,，怎么就把字幕加上去了,?！?/p>

回北京,，招呼了一群寫詩搞藝術的朋友過來看,。到現(xiàn)在耿軍都能對朋友們的評價倒背如流：“要內(nèi)容沒內(nèi)容，要形式?jīng)]形式,，劇情突兀,，不知所云，演員對手戲不成立,?！惫④娪X得，理想破滅了,，“郁悶死了,。”

不過,，他一個星期就恢復過來，寫了個劇本《小城之春夢》,。借了個機器回家,，“回去一張羅，拍不了,，我把劇本寫得太大了,，在我的能力之外。但那會兒朋友多,，一屋子人沒日沒夜地聊,，逗樂。我馬上又寫了一個劇本，《散裝日記》,，4個半故事,，挺好玩的。我用了一個星期花了800塊錢管大家吃飯,，就拍完了,。趕上非典那幾個月，把后期做完了,?！?/p>

《散裝日記》進入2004年首屆國際DV影像展，最終獲得優(yōu)秀短片獎,。其他獎項獲獎的導演還有韓杰,、萬瑪才旦。耿軍感覺自己“啪”一下燃著了——自己還是能拍出作品來的嘛,。

那幾年他在廣告公司上班,，仍然不間斷地跑去電影學院蹭課，主要是導演系的視聽語言課和文學系的課,，在本子上,，歪歪扭扭地記筆記，跟個小學生似的,。

拍完《散裝日記》就認識了張獻民,。2004年，耿軍在報紙上看到一則綁匪愛上人質的新聞,，打算拍這樣一個短片,，找了張獻民聊，張獻民深表贊許,。于是,，耿軍在遠郊租了個小院，用半個月時間完成拍攝,，總成本為四千到五千元,。蹭朋友機房三四個月，剪了出來,。公元2004年10月10日正午時分,，《燒烤》新鮮出爐。這就是他的第一個長片,，85分鐘,。

“內(nèi)容灰暗色情”是《燒烤》的DVD發(fā)行沒有得到音像批號的原因。然而,，這部“憤怒,，兇猛，鮮活，自在,，孤鬼幽魂一般”的電影隨后入圍了鹿特丹電影節(jié)“新電影”單元和法國南特電影節(jié)“未來電影”單元,。均為張獻民推薦，然而并沒有獲獎,。張獻民同年在《南方周末》推薦年度十部華語電影,，《燒烤》也赫然在列。

各種鼓舞涌動之下,，耿軍回家,，花了7個月的時間，寫出了新的劇本《青年》,，關于身邊的朋友,，生死、傷痛和憤怒,?！懊磕赀^年回家一次，就會發(fā)現(xiàn)突然少了很多人,?！?/p>

花了4萬多塊錢買了機器，借了燈光,，回到東北,，張獻民監(jiān)制、組建工作團隊,，還是以前那幫鐵哥們兒上陣出演,，“二手玫瑰”樂隊主唱梁龍做電影音樂。拍完了仍舊蹭朋友的機房,?！芭笥寻岬侥膬何揖透侥膬骸２荒馨疽?，熬完夜,，第二天得扶著墻走。走在街上都怕自己不留神暈倒了被車撞死,。我要是死了,，誰把這片子弄完啊,？差不多蹭了一年，把《青年》剪出來了,?！薄肚嗄辍窂呐臄z到制作只花費了10萬。2009年，入圍了羅馬電影節(jié)主競賽單元,。

耿軍的生活并沒有因為自己的作品陸續(xù)入圍大大小小的電影節(jié)而水漲船高,。

2008年，他徹底辭去了廣告公司的工作,，脫產(chǎn)搞電影,，偶爾拍些廣告，或者給朋友的劇組干活賺生活費,?！拔覍ξ镔|的要求不高，每個月夠我吃,、住,、用，剩下的錢拍自己的電影,?！薄?00塊能拍片子，2000塊也能拍片子,，5000塊也能拍片子,。” 

《錘子鐮刀都休息》2013年拍完,，曾經(jīng)在小范圍內(nèi)引發(fā)關注,。“本來已經(jīng)覺得沒有人會再關注這個片子,?！备袅艘荒辏瘃R獎從天而降,，砸到了他的大光頭上——采訪,，展映，絡繹不絕,。父親看到了他在金馬獎上金光閃閃的合影,，不免驚訝：“喲嗬！這些正經(jīng)的演員也跟你合影了??？”

耿軍仍然不認為自己可以就此發(fā)跡，“我其實早就把運氣放棄掉了,。只寫我能控制的場景,，只用我能控制的成本。放棄掉一些非分之想,，才能把自己的東西拍出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