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老師走了,我竟有點釋然,,看到群里提及先生最后幾天痛得說不出話,,私心認為這樣也好。人活七十古來稀,,楊老師活到八十有一,,也算高壽。人,,平靜坦然地接受死神邀請,,也算前世修來的福報,,這是喜喪,我不哭,??墒牵斖砦逸氜D反側,,點點滴滴,,歷歷在目,不禁放聲大哭,。
說實話,,我讀碩士報的導師并非楊老師,轉投楊門只是為了能夠上學,。因為這個原因,,第一次見到楊老師,不免忐忑,,心有惴惴,。那是1993年,北大拆了南墻,,商品經濟也可以姓社了,,在研一樓的一個教室,楊老師教授的婚姻法對于急吼吼下海經商發(fā)財的人是無用之學,,他的課堂顯得有點落寞,,教室里坐著的就是93級他名下的兩個學生:我和王小麗。
老頭漠然對著兩個人的大教室說:“沒別人,,我們就不照本宣科了,,隨便聊聊,你們有什么問題盡管提,?!鄙岛鹾鯁柫艘欢讶绾慰荚嚨膯栴},老頭不以為然,。看似不經意地,,他講了一個故事:“以前有個女研究生,,和男朋友發(fā)生關系了,后來兩人不好了要分手,,問我怎么辦,?我問發(fā)生關系時你滿十八了嗎?你是學民商法的,,知道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的含義吧,?!闭f完老頭笑著望著我們,少不更事的我心想:“這老頭夠八卦啊,?!比缃裣雭恚@是多么好的一節(jié)關于兩性關系的課啊,,楊老師是用他自己的方式善意地提醒我們,,每個人都應當對自己自主選擇的行為承擔責任,男歡女愛,,并不意味著責任的轉移,。自由的選擇,前提是獨立的責任,,娜拉出走之后,,錢,還是要緊的,。
至此踏入楊門,,楊老師不怎么做要求,但他帶我參加做課題,,一句“這是我碩士生,,有什么活兒給她做”,算是把我?guī)нM了婚姻家庭法的研究圈,。跟老師熟了,,多次申請到老師家中探望,他拒之,。掙到第一筆稿費,,興奮得不行,騎著自行車直奔鐵獅子胡同,,到了大門口,,撥通電話:“楊老師,我掙錢了,,到您家看看您,。”“不用,,不用,,”老師嚴辭拒絕?!翱晌乙言阼F獅子邊呢,,”老師只得應允。通過此種小孩耍賴的方式第一次進到了楊老師的家中。
老師一家住的房子真小??!酷愛整潔的老師可能不愿意讓人看到他窘困的生活環(huán)境,剛進屋坐下,,還未放下書包,,他就說:“剛好有位朋友要來,你隨我到院子門口去接接他吧,?!辈惶樵傅馗S老師出門,他給我講起了鐵獅子胡同的歷史,,從段祺瑞執(zhí)政府到日本侵華期間崗村寧次的司令部乃至文革期間的中央文革小組駐地,,娓娓道來。到了門口,,揮手告別,,這是我第一次去楊老師家。我跟隨楊老師讀碩士博士6年,,去過楊老師家中兩次,,每次在他家中呆的時間不超過5分鐘。
畢業(yè)工作以后去老師家中次數反而多些,。每次去看老師,,總是師母滔滔不絕,他在一邊抽煙微笑不語,。10月23日,,老師過世前10天,趁中午午休時間與馬雅清一起看望他,。去時老師剛好從洗手間出來,,他身體虛弱了不少,需要人攙扶著才能慢慢躺下,。他閉著眼說:“對不起,,容我整理下,喘口氣,?!苯又醚凼疽鈼钚谴蠼悖蠼阏f:“知道了,,柜子里的書,。”大姐從柜子里拿出一本《20世紀中國知名科學家學術成就概覽》(法學卷),,楊老師指著書說:“第416頁。”翻到此處,,哦,,是法學家“楊大文”的辭條。此時,,他睜開眼,,聲若洪鐘:“我現在想明白了,人最重要的是健康,?!蔽液婉R雅清都樂了,異口同聲地說:“您現在才想明白啊,?!彼唤游覀兊脑挷纾灶欁哉f:“我這輩子不后悔,,沒有當官,,曾經有過機會。我是九屆十屆人大的專家委員,,跟著領導下去,,也曾風光,按級論座次,,官本位,。學校亦如此,教育部一紙令下,,說沒有博士學位的人不能帶博士,,于是很多不用讀博士的人也來讀博士?”怕老師太累,,我們轉向楊星大姐閑話家常,,心疼其日夜操勞,嘆息獨生子女政策下老人的養(yǎng)老問題,,這時老師發(fā)話了:“遺憾的是計生政策,,人均生育率二胎較好,當時政策太左,,頂得不夠啊,。”我們附和,,老師突然笑著說:“我很欣慰啊,,我?guī)У拇T士博士差不多有一百,還沒有出事的,?!蔽覀円汇?,“不出事,您這已是很高的標準了,?!?/p>
那天老師心情不錯,談興很濃,,怕他勞累,,告退,我遞給他一信封:“來得匆忙,,您自己想吃什么買什么吧,。”他推辭,,還帶點生氣,,“我的學生竟然給我送錢?!薄胺判陌?,楊老師,這是干凈的錢,,您踏實收下這片心意,。”馬雅清勸慰道,。告辭,,心想老頭狀況不錯,吉人自有天相,,這一次他亦能平安回家,。未曾想竟成永別,陰陽兩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