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9日,，星期五,，晴，未見霧霾,，-4°到5°,。在北京西客站對面的一家快餐店，坐了8小時57分鐘火車的秦鋒（化名）要了一碗牛肉面,，“就是每次都吃的那種,?！彼麑Ψ?wù)員說,。

“7個半月，四七二十八,，也就是二十多次吧,。”從5月2日撤離麗都酒店之后,，他幾乎每周都來北京,，提前四五天訂票時，會把回程票,、下次再來的票都買好,。

在早上8點鐘的光景里,，他聲音洪亮，拐著呼和浩特市民說起普通話時偶爾在句尾上揚的語調(diào)：“我也是挺有信心的,，對我來說,。我要是沒有信心，也許一個月來一次,?！?/p>

正在拖地的店員被他的演講吸引，停下手里的活計,，回頭問同事：“那架飛機,，M（H）370，還沒找到,？”

空蕩蕩的餐館,，一起陷入沉默。

“不好意思,，我只夢到過一次”

“我母親今年……3月8號的時候是70歲,，她是3月21號生日，到現(xiàn)在應(yīng)該算71歲了,?！泵看握f到母親，姜輝都會小心翼翼,，說上一句,，就立刻把話題岔開：“說到我母親年齡這個，到現(xiàn)在馬航登記的初期報告上,，我母親年齡還寫的是62歲,。……而且這還不是一開始發(fā)生的事,，是5月份我們離開麗都的時候,，到這個時候基本資料還是錯誤的……”

3月份剛出事時，一位香港無線的記者問姜輝,，“這幾天消息這么混亂,，你是愿意一下知道確定的消息，還是像現(xiàn)在這樣來回來去地不確定呢,？”姜輝說自己無法回答,，“可能這樣也挺好，還給我一個希望,?！?/p>

一個月后，他給這位記者發(fā)了一條消息,，說,，“我能回答你當時的問題了,。如果讓我選的話，我選前者,?！?/p>

那時候的他，每天的生活是抱著電視,，“看所有的臺”,。十幾天后關(guān)掉電視，坐在床上,、桌前,，“琢磨”。

“我活到41歲了,，就是在那段時間知道‘折磨’這個詞的含義了,。”

跟很多家屬一樣,，從那時開始,，姜輝幾乎不參加朋友們的聚會，以前的社交都中斷,。他不跟朋友們提自家的事,，朋友們怕他傷心，連微信群都另開了一個,，原先的“部落”里,，幾乎沒人再發(fā)言。

姜輝只向一位朋友說起這件不可思議的事情,。因為乘客名單上公布的年齡與母親不符,，他心存僥幸覺得可能是重名，便打電話給外交部的朋友,，想讓對方幫忙查一下護照號對應(yīng)的到底是不是自己的母親,。

“查護照這個事情，也很殘忍,。就是說你得自己證明……”哥們的電話撥通了,，姜輝一句完整的話也沒說出來，擠出兩個字“等等”,，又過了好半天,，又擠出3個字“發(fā)短信”，掛斷,。朋友很快短信回復(fù)，證實了,。

“反正當時給我的那種感覺就是,，我自己把我們家人,、把我母親按到了飛機上?！?/p>

回到家,，姜輝把原先飯桌上擺著的照片都收起來，換上無根無源的裝飾畫,。他要在自己的頭腦里攔一道警戒線,。每天熬到很晚，達到一躺下就昏睡的地步,，“沒有再胡思亂想的機會,。”

但人總是要做夢的,。

“不好意思,，我只做過一次。但那次那個夢……如果說夢要是反的話,，我還挺喜歡這個夢的,，不知道這個夢是正著還是反著的?！弊鳛榧覍僦薪?jīng)常充當代表角色的北京人姜輝,，“表達”這件事，從來難不倒他,。當有消息傳出,，“40位家屬領(lǐng)了馬方5萬美金的提前補償”時，認為簽署協(xié)議就意味著承認親人已死亡的家屬們表達了憤怒和不相信,。他們在最重要的一個微信群（實名重要信息群,，每個家庭只能有一位代表。重大事情決策時,，家庭代表們投票表決,，每個家庭根據(jù)各自的乘客數(shù)量，有相應(yīng)的票數(shù),，但只能有一人代表出面來投票）里表決過,，24小時內(nèi)，有128票“不領(lǐng)”,。中國乘客一共有154名,。

他們要求馬航公開這40人的名單，對方以“隱私”為由拒絕,。姜輝說,，那么，你給我開具一份書面材料,，證明我沒有領(lǐng),。其他家屬也效仿,。最終對方承認，“40”這個數(shù)據(jù)有問題,。

6月11日,，370失聯(lián)96天。家屬們查到馬航在北京市里有一處辦公地點,，便自發(fā)前去,。寫字樓下，至少停著4輛警車,。大樓需要刷卡進入,，姜輝一個人沖在前面跟前臺交涉，其他家屬站在玻璃門外,。我想聽聽他說了什么,，被一個既沒有穿警服又沒有佩戴物業(yè)標識的男人把住肩膀，直接扭轉(zhuǎn),，推出門外,。

姜輝帶著北京人特有的“傲”和“愛管事”的姿態(tài)，加上一股債主般渾不吝的氣勢,，被圍在一群人中間,。像堂吉訶德。

“對這個事情我實在是琢磨不透了,。我已經(jīng)沒有腦力和精力再去思考這個問題了?，F(xiàn)在我只能是說爭取到我們應(yīng)有的權(quán)益，爭取到我們家屬的知情權(quán),，優(yōu)先知情權(quán),。”他事后對我說,。他是學(xué)通訊的,，他很明白，衛(wèi)星的7組握手數(shù)據(jù)大概已經(jīng)將飛機的下落,，宣告在南印度洋,。但他對數(shù)據(jù)公布不及時表示不滿，對完整性存疑,，進而懷疑它的真實性,。況且除此之外，至今沒有任何證據(jù)證明飛機的命運,。

“像他們說的,，（我就是）鴕鳥把腦袋扎土里了。沒有任何證據(jù)之前，我不再相信任何人,，我都不再相信人活還是死了,，我都不相信……我要的是證據(jù),。（你要論證）1+1,，你把1拿出來，你不用告訴我1+1等于幾,，我自己算1+1等于幾,，你把兩個1給我拿出來就可以了，就是這樣,?！?/p>

6月11日那天的行動成果不大。物業(yè)的工作人員拒絕放行,，只同意電聯(lián)馬航的人,。一位女工作人員下樓來，隔著門禁,，看見外面黑壓壓的人頭,，驚慌失措，轉(zhuǎn)頭就跑,。

張永利的女兒在飛機上,。他被記者圍著，“這沒人管我們就去雍和宮上香去,?！?/p>

一位穿花裙子的女孩，是馬來西亞人,，男朋友是中國人,，在北京工作。她舉著iPad,，上面是她堅持不懈搜索到的各種結(jié)果,。

“我去求簽，沒有一個是下簽,。我問菩薩：是不是在海里,？菩薩說，沒有在海里,。我問菩薩：是不是飛機沒油了,？菩薩說還有很多油?！?/p>

60歲的戴淑琴,，妹妹一家五口都在飛機上。事發(fā)后她一直睡在地上，因為覺得妹妹在受苦,，自己不能享福,。

5月份，姜輝和哥哥是家屬里最后離開麗都的,。馬方宣布那里的家屬協(xié)助中心5月8日關(guān)閉,，但5月2日，有關(guān)方面就開始遣散家屬,。姜家兄弟連賴帶自掏腰包,，愣是住到了預(yù)定時間5月8日。他心里不服,，也想著要開一場新聞發(fā)布會,。

“我在5月份的時候，離開麗都的時候,，我就跟大家講,，如果我這一輩子能把飛機真相真的要能找出來，我覺得我這一輩子就值了,?！?/p>

他抽萬寶路的一款煙。每叼起一根,，先在過濾嘴那咬一下,，嘎嘣一聲，好像一顆糖豆碎在里面,。煙抽起來清清涼涼的,，“糖豆”是薄荷。在麗都的時候,，家屬委員會開會,，姜輝的煙抽完了，旁邊的人遞給他這種煙,，他覺得嗓子好受多了,，但吃起方便面來才發(fā)現(xiàn)，嘴巴是苦的,。

“王冠一,，Steven，就是當時我們媒體的發(fā)言人,。那個胖子,。”他這樣說起遞給他煙抽的人,。王冠一已經(jīng)很少參加家屬們每周去順義空港（馬來西亞方面和中國外交部聯(lián)合設(shè)立的370家屬服務(wù)平臺,，地處順義空港物流園）的行動,，也排斥有些家屬24/7不停表達的負面情緒。他覺得這些都沒有意義,，生活畢竟要繼續(xù),。

“你夢見什么了呢？”我把姜輝岔走的話題給轉(zhuǎn)了回來,。

“我夢見他們確實不在了,。我夢見了出事的現(xiàn)場?！彼f,。

程利平的小兒子現(xiàn)在也不提爸爸了,，只是每每看到飛機就會喊,，“媽媽媽媽，飛機到了,，飛機,！我要變成奧特曼，找爸爸”

“沒有‘感同身受’這個詞”

程利平和王愛玲（化名）面對面坐著,，靠著窗子,。餐桌上擺著兩個菜，黃豆煸肥腸,、手撕包菜,。

這是順義空港物流園里毗鄰家屬服務(wù)平臺辦公樓的一家餐廳。程利平每次來幾乎都點這道黃豆的下飯菜,。她是一名造型師,，給趙薇和其他明星化過妝，有自己的百度百科詞條：“她的設(shè)計多為隨性創(chuàng)意,，從古典仕女圖與傳統(tǒng)戲曲行頭中汲取靈感,，特別是女性角色的設(shè)計，古樸典雅又融合了現(xiàn)代人的審美,?！蓖鯋哿崾潜本╉樍x人，父母還在郊縣生活,，她工作日在市里上班,，做銷售，周五到空港這待會兒,，晚上順路回父母家,。她們的丈夫在飛機上。

看到程利平點的菜,，王愛玲說：“程姐還在這找到了愛吃的菜,。”

程：黃豆對女人好。包菜大白菜洋蔥這些東西多吃,。

王：那我就（從我媽家）拿點黃豆,。我家沒有地，都租給人家了,。（人家種的）成片的黃豆,，割完了之后地上還有好多，我媽就去撿了一大袋,，特別多,。我可以泡著炒點，正好冬天沒有菜,。

程：冬天怎么沒菜,，不是跟夏天一樣嘛，啥菜都有,。

王：可能是冬天要花錢買,，夏天就不用買了。人家知道我家沒種,，夏天給的就夠吃,。我媽夏天的時候種了兩架豆角，就沒打藥,，用開水焯熟了,，放到冰箱底下凍上。

程：哦,，對我們來說,，冬天夏天都是一樣。菜都是要買的,。

她們的話題跟所有女人湊到一起時談?wù)摰囊粯印I菜做飯照顧孩子研究包包,。稍微有點不同的是，她們最關(guān)心的是飛機,。飯間,，餐廳領(lǐng)班突然喊：“你們吃飯去樓上吃。我再說一遍,，去樓上吃,。”程利平嚇了一跳,。我看了看,，確定領(lǐng)班叫的是服務(wù)員。

“我就說嘛,，她能這么說乘客嗎,？”

程沒有意識到口誤,。生活里很多更重要的事情，她都已經(jīng)記不起來了,，比如兒子的暑假是怎么過的,。作為一個以裝扮為職業(yè)的女性，她現(xiàn)在不化妝,，皮膚變得很差,，通身裹一件樣子普通的肉粉色棉襖。兒子跟她說“想吃魚”已經(jīng)一周了,，她一直沒心情去買,。開車時，她要戴上新配的眼鏡,，因為哭泣讓她視力下降,。她看清了前車的尾號，說,，你看,，995，“救救我”,；還有尾燈，亮起來的時候,，像兩把指向中心的槍,。

程表揚了王“上次做的蛋糕看上去很成功”，王開始興奮講述制作過程：打發(fā)蛋黃,，邊打邊放白糖,，分三次放，再放一點鹽,，放油,，放面粉，打發(fā)蛋清成白奶油狀,，直到倒過來不會掉下來的地步,。

“面包機是3月2號買的，剛做了兩三次,。他3月8號就出事了,。我老想著他回來我就不老去上班了，就去學(xué)烘焙,?！痹诓粎捚錈┑卣f完制作過程后，王愛玲說,。她的丈夫3月2日出差,，頭天晚上,，倆人去超市買了一周要用的食品和日用品。此后,，她再沒有去過那家超市,，當時兌換獎品而積攢的印花還在家里躺著，“活動早就結(jié)束了,?！鼻皟商欤艓鹤尤ベI鞋,，發(fā)現(xiàn)會員卡已經(jīng)不能識別,，店員說，“超過3個月,，就不能用了,。”

兒子上周生病了,，死活不肯吃藥,。

“我一開始老糾結(jié)：不希望他長大。等爸爸回來了,，讓他這個事沒有印象,。從這次，我突然決定：快長大吧,，生病就可以吃藥了,。”王說,。

程有兩個兒子,。大兒子6歲，上一年級,，從沒有跟媽媽談?wù)摪职值氖?。但有一次老師有事想打電話給家長，小大人兒說,，爸爸出差了,，沒在家，別給他打電話,。

小兒子兩歲,。程利平有時會問他：“兒子，爸爸能回來嗎,？”他說：爸爸過年就回來,，爸爸能回來。程利平覺得小孩子說話最靈驗,，聽著就高興,。

程的老公鞠坤是位武術(shù)指導(dǎo),，袁和平的徒弟，參與制作過《一代宗師》等電影作品,。在馬來西亞出差拍攝美劇《馬可波羅》,，程利平去陪他。中途鞠坤回國辦事,，準備4天后就回去,，讓程在大馬等他。3月12日的返程票再也沒有等來它的乘客,。

小兒子現(xiàn)在也不提爸爸了,，只是每每看到飛機就會喊，“媽媽媽媽,，飛機到了,，飛機！我要變成奧特曼,，找爸爸,。”

程利平至今也沒想明白,，孩子為什么知道是飛機的事,。她從來沒跟他說過。這些日子,，她還是時不時地給老公發(fā)微信,，說燕郊的房子她給裝修好了，租出去貼補家用,，等他回來要是喜歡，就重新裝修,，搬過去住,。

他們以前的生活目標是努力賺錢買大別墅，鞠坤想通過“人才計劃”落戶香港,，把孩子送過去讀書,，兩口子就出去旅行。以前的生活簡單到有點“不食人間煙火”,，就是家和化妝間兩點一線,，閑下來了就聽演員們聊聊天。出事之后,，她感覺自己“像一個孩子,，剛走進社會”。

現(xiàn)在的程利平只想著,，老公回來了,，她就做一塊年糕,，黏上去就再不下來。她在微博上表達心情,，趙薇,、章子怡等明星都轉(zhuǎn)發(fā)過，以前也會有數(shù)以千計的網(wǎng)友來評論鼓勵,。隨著時間推移,，評論變得“星星點點”。

“有的人甚至跟我說：你改嫁吧,?！赡艹鲇诤眯模屛易叱鰜?，但是這個話……沒有‘感同身受’這個詞,，所有的事情沒有發(fā)生在自己身上，你是感覺挺痛苦挺難受的,，但你感覺不到到底有多痛苦,，到底是怎么難受?！彼粗巴?，在空港空曠人稀的場地上，她會突然指著一個背影說,，“好像我老公”,；走在街上，她會想著,，老公會從對面走來,。

9個月，戲都拍完了,?！恶R可波羅》第一季第二集結(jié)束字幕：“In Memory of Our Friend Ju Kun?！?/p>

“我們的痛苦永遠停留在3月8號那一刻,，不可能有什么變化的?！背汤秸f,。

張倩（音譯）拿著自己和丈夫的合影。丈夫隨著航班失蹤后,，她整個人都崩潰了

“我的宗教信仰就是做一個活生生的人”

“我這9個月就不是‘活’過來的,。時間對我來說已經(jīng)停止了。我活著只是為了我的小兒子以及等待再次見到普里亞,。這9個月,，我就是假裝活著,，我也笑，但內(nèi)心在哭泣,。傷痛彌漫在我全身,，這不是上帝希望我們過的生活?！?/p>

在這一年即將結(jié)束的時候,，我們得到了Niloufar vaezi的直接答復(fù)。她的兒子普里亞（Pouria）是個大學(xué)一年級的學(xué)生,，在阿扎德伊斯蘭大學(xué)念計算機工程專業(yè),。3月8日，普里亞持假護照登上MH370,。在飛機失聯(lián)初期,，被懷疑為恐怖分子。當時我們聯(lián)系她,，兩次她一聽是記者就直接掛斷,。

“你能想象我這些天的感受嗎？一個女人帶著13歲大的兒子在異國生活,，沒有任何支援,，對祖國又充滿恐懼，（這個時候）別人告訴你：你的兒子是恐怖分子?。,。?！”她用稍有些語法和拼寫錯誤,，但書寫得特別認真的英語回復(fù)我們的郵件：“我受到的教育是，當你不了解對方的時候,，不要草率評價,。他們（那么說）傷了我的心，但我付之一笑,，我的兒子痛恨戰(zhàn)爭，痛恨恐怖分子,，他只求和平,、自由的生活?！?/p>

目前居住于漢堡的Niloufar48歲,，無業(yè)，正在學(xué)習(xí)德語,。她2010年診斷出乳腺癌,，正在接受治療,。由于在原先的家庭，遭到丈夫毆打,，2012年11月,，她帶著小兒子逃到德國。

跟大兒子普里亞分別一年半的時間里,，他們用電話和Facebook交流,。

“我尊敬德國政府和人民。我跟普里亞談?wù)撨@里,，他知道去一個自由的國度生活是值得經(jīng)歷一些冒險和苦難,。”普里亞的行程單上寫著,，德黑蘭—吉隆坡—北京—阿姆斯特丹—法蘭克福,，是他和家人共同期待的通往自由的路。

“他想來這里上學(xué),、工作,，尋求更好的生活。然后,，我們希望把他的女朋友也帶過來,，他們打算結(jié)婚?！?/p>

普里亞剛開啟漫長的旅程時,，給母親打了一個電話，那是他奔赴吉隆坡國際機場前10分鐘,。他讓母親在他抵達法蘭克福前,，不要再打來電話。他還說,，他非常累,，非常餓。母親回答：我會為你準備所有你想吃的食物,。

“只有普里亞能幫我,，他不僅是我的大兒子，他還是我的朋友,，是我的后援,，是我快樂的源泉，是我撐過這灰暗日子的動力,?！?/p>

失聯(lián)的消息傳來，Niloufar不敢在小兒子面前哭，害怕他會傷心,、焦慮——他對普里亞的感情,，甚于父母。Niloufar連自己得病的消息,，都沒有告訴自己的母親,。

“在這里，我無人傾訴,。當然,，我要照顧好我年邁的母親，我應(yīng)該向她展示我內(nèi)心強大,，但是只有上帝知道我究竟如何,。我去看心理醫(yī)生，他勸我接受事實,，但我不知道我應(yīng)該接受什么,。我篤信上帝，如果他只做到‘好’（good）,，我會讓他做到‘最好’（best）,。”

是的,，Niloufar不是穆斯林,，她是一名基督徒。

“我的宗教信仰就是做一個活生生的人,。我希望思想自由,，希望世界和平，內(nèi)心安寧,。我生來是個穆斯林,，在我的祖國，只能做穆斯林,，他們會殺掉改變自己宗教信仰的人,，但是上帝和善而卓越，我是基督徒,，普里亞也是,。”

駐柏林的馬來西亞大使館的兩名工作人員來到漢堡見了Niloufar,，“他們都非常友善,，但他們發(fā)給我的郵件（里的信息）我自己在電視或者網(wǎng)上都能看到。當我告訴他們我雇了一個律師的時候,，郵件停止了。”

在德國,，Niloufar養(yǎng)了一條狗,，她的Facebook上貼滿了狗狗的照片。普里亞喜歡狗,，在伊朗的時候養(yǎng)了一只,。Niloufar離開后，普里亞不得不把小狗送人,。Niloufar仍然記得他哭泣時傷心欲絕的樣子,。

我問她，普里亞出事之后,，伊朗國內(nèi)是什么反應(yīng),。她說：“在伊朗……不重要了……在伊朗，人命是最不值錢的玩意,。很多年輕人對此不滿,，想要移民到別的國家，這有損政府顏面,，所以他們無視這些訴求,。當然，我也不會接受任何伊朗記者的采訪,?！?/p>

“這不是講故事，這就是我們的生活,。我們要死去活來多少次才能等回我們心愛的人,。我們要真相?！彼诨匦诺慕Y(jié)尾說：“我們永遠不會放棄,，真相很快會閃耀光芒，毫無疑問,?！?/p>

“撒謊是最累的”

秦鋒覺得自己像個上訪戶。背著個皮質(zhì)的單肩包,，鍥而不舍地往來于家鄉(xiāng)和首都,。家屬們心里都清楚，去空港一般都不能解決實際問題,；但不能不去,，不去了別人就以為這事沒人在乎了，以后一旦有情況,，找誰去,？

有些老人家天天或者隔天就去空港,，沒有具體的事，他們?nèi)チ艘膊话l(fā)一言,，找個位置坐下來,，就待著。好像這樣子就為自己和對方的工作人員都找到了事情做,。

這位中年男人衣著整齊,，每周跟公司請假，時常顧不得領(lǐng)導(dǎo)批不批準,、扣不扣錢,。他的外甥黃宇明（化名）在飛機上。

秦鋒太熟悉自己的工作了,，“閉著眼睛”就知道手下哪里出錯,，看一眼就知道工期能否按時完成。現(xiàn)在,，他的腦細胞都用來琢磨飛機,，為此，他把二十多年來打麻將的愛好扔了,，連家族遺傳的嗜睡癥狀也完全沒有了,。

3月份，首都是解凍花開的季節(jié),。秦鋒的姐姐和姐夫沒有接到兒子,。姐姐有輕微的花粉過敏，不知在北京有沒有發(fā)作,。倒是后來去了幾次回龍觀醫(yī)院,，看精神科。

寒來暑往,，春去冬來,，時間的流逝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么殘酷。

秦鋒總是鼓勵姐姐,，孩子春節(jié)一定能回來,。他覺得要是過年都不成，姐姐可能就“過去了”,。

從北京西站起,，他要9號線倒4號線倒10號線倒13號線倒15號線，行程25站,，46.3公里,，耗時兩小時才能到達順義空港。

我問秦鋒,，這么奔波,，什么最累,？

他回答：撒謊是最累的。

孩子的八九十歲的爺爺奶奶姥姥姥爺,，現(xiàn)在都還瞞著,。

“眾人幫著撒謊?！?/p>

事發(fā)時，爺爺奶奶看到電視說馬來西亞到北京的飛機沒了,，也知道孫子就在那幾天回京,，鬧著要跟孫子打電話。兩大家人湊到一起合計,，決定讓秦鋒冒充外甥,，打一個電話。其實秦鋒跟外甥的聲音并不像,，只是語速都比較慢,。

根據(jù)事先商量好的，秦鋒打來電話,，黃宇明的堂妹先接起來,，叫“哥哥”，兩人互相問候,，談?wù)撘幌聦W(xué)習(xí),，然后故意說，爺爺跟你說話,。爺爺耳朵有點背,，加上前情鋪墊，基本相信了,。秦鋒在電話里說,，已經(jīng)回北京了，現(xiàn)在單位要進行一個月的封閉培訓(xùn),，不能再打電話了,。爺爺應(yīng)了，說,，跟奶奶說幾句吧……秦鋒把電話按了,。

就這樣騙了一個月。家里人覺得預(yù)支這么久,，問題總該有個答案了吧,。結(jié)果期滿后，爺爺先發(fā)制人,，要求立即給孫子購買往返飛機票,，回來看一眼就行,。一大家人又開始研究，他叔叔想出了接下來的“劇情”,。

故事的發(fā)展進入懸疑劇的套路,。他們告訴爺爺，他的孫子剛培訓(xùn)完,，就被國家保密部門看重了,，派到國外執(zhí)行任務(wù)，“不能跟你通電話,，也不能告訴你信息,，怕把行蹤暴露了，他也可能受到生命威脅,?！?/p>

“一個謊言說了以后，可能要有十個一百個謊言要補充這個謊言,，所以你特別累,。雖然你是個善意的謊言，是為了幫他們渡過這個難關(guān),，帶著他們往前走一走,，但畢竟是個謊言……”

爺爺正在等待春節(jié)的到來。

詩和遠方

12月19日,，星期五,。家屬們在空港跟工作人員吵了起來，訴求得不到滿足,，他們相約去外交部,。在朝陽門那棟大氣建筑門外，等了5個小時,。冷的時候,，戴淑琴提議大家背靠背站著，互相取暖,。只有姜輝響應(yīng),。靠著的時候,，戴說,，姜輝，今天給你拿的餅,，我分給大家了,。姜說，放心,，我吃到了的,，沒吃到的話我會委屈的,。那種感覺，像姜輝找到了一個對母親的寄托,。

河北定州人趙勝軍的兒子在飛機上,，是從新加坡務(wù)工回家。趙勝軍的父親責(zé)備他,，“多掙就多花,，少掙就少花，你非要叫他出國,，這下可好,！”

趙勝軍從此不出門，除了來北京,。不社交，除了聯(lián)系家屬,。不工作,，借錢度日。不笑,，連鐘愛的酒也不喝了,。

“出國打工在我們那里，是流行,，不是說我讓他去,，而是大部分的都在外國打工。我的親戚,，他的那些小弟兄們,，表兄弟姨兄弟，都在外國打工呢,，沒想到這事落在我頭上,，他要怨誰就怨誰吧，沒辦法這是社會潮流,?！北緛硭衲甑墓适率?月8日兒子回家團圓，3月16日他親自啟程赴安哥拉監(jiān)理工程,。

“我以前每天在外邊,，跑了好多地方我這一輩子，到處給人家在工地上幫忙,，帶工啊什么的,，后來我又學(xué)了高鐵上的技術(shù)，修高鐵,，海南島那個東環(huán)鐵路是我們修的,，我去修那個高鐵,，各方面技術(shù)我都有?！?/p>

瓦匠,、木工、三輪司機,、包工頭,，老趙的人生軌跡就是家族脫貧的希望。北京順義,、天津北辰,、內(nèi)蒙古、銀川賀蘭縣,、石家莊,，老趙為了謀生走遍天下。

在海南島,，他帶上了老婆和大兒子（“飛機上的”）,，在島上過了春節(jié)。那時兒子21歲,，準備接班學(xué)手藝,。他們?nèi)叶枷矚g海南，那里的人們生活樸素而舒展,，不知不覺自己也被感染：“就上海灘,，拍拍照，玩玩,，坐坐小船,，有時候釣釣魚，那時我們就是跟我兒子在一起,，最幸福的一段時光,。”

像趙勝軍一樣,，邯鄲農(nóng)民栗二有時也會想起跟兒子共處的時光,。

栗二有生在農(nóng)村，顯得格格不入,，他在家里布置一架書,，成為村里的奇觀。他從小教育兒子,，“元素周期表是俄國化學(xué)家門捷列夫發(fā)明的,。為什么世界上有這么多的物質(zhì)？為什么有人能發(fā)現(xiàn)這些物質(zhì)？”在他鼓勵下,，兒子成為全村全鎮(zhèn)的驕傲,，考上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湖南工作,。后來因為“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跳槽到中興手機，被外派到馬來西亞,。助學(xué)貸款剛還完,，原以為家里生活從此改觀的栗二有，悲憤之時便可出口成章,，大概是“賦到滄桑句便工”吧,。

他與兒子最愉快的經(jīng)歷是經(jīng)常一起探討《魯濱遜漂流記》。

“我們會聊到哲學(xué),、歷史,、地理，會聊到很多,?！敒I遜到底在哪個島啊,？’‘這個島有多大？’‘這個島上有什么居民,？’我們經(jīng)常會爭論這些,。‘如何一個人在荒島上生存,？’這兩年我們一直在探討這個,。雖然我們是父子，但一直像朋友一樣處著,，無話不說,，從沒有過隔閡，爭吵只限于學(xué)術(shù)爭論,?！崩醵序湴恋卣f，魯濱遜是兒子心中的英雄,，他買了這本書的中英文版本研讀,，還把英文版背下來，誦讀給父親聽,。

“現(xiàn)在我兒子已經(jīng)失聯(lián)9個月了,，我們認為這個飛機已經(jīng)被劫持，降落在了一個荒島上,，我想這可能就應(yīng)驗了兒子少年時期的想法吧,，我相信他一定在那里好好活著,。這是我們的希望。我從來沒有做過夢,，因為我兒子就在哪個島上,，獨立的生活，我做什么夢呀,？”

（感謝徐麗憲,、林珊珊提供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