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人生的前16年都住在窯洞里。向陽的黃土坡上有成排的窯洞,。每家基本都有兩孔窯,,然后用磚的、石的或者土坯的墻圍出一個院子,,獨門獨院,、種花種菜。躺在炕上總能聽到山上的狐貍叫,。夏天我們用大盆曬一下午的水沖涼,,冬天就基本只趕著大年三十才提著塑料袋下一趟山去澡堂。
本地的西瓜特別好吃,。每到夏天的傍晚,,誰家買了西瓜就要切好端出去分給周圍幾家,說說笑笑就坐下來打麻將,。我家那時是泥坯墻,、大立柜,隔壁鄰居家是磚墻,、組合家具,。不止如此,他家就連麻將都沉甸甸的,。我喜歡端著西瓜去叔叔家看爸媽打麻將,,然后找姐姐玩兒。姐姐大我3歲,,白得像團雪,,不可思議。
就是在姐姐的書桌上,,聽著嘈雜的搓麻將的聲音,,我人生第一次讀到了《撒哈拉的故事》。
很長時間里,,我都把三毛和瓊瑤劃歸一處,。她們是姐姐喜歡的臺灣的女作家。一直到上初中看了《還珠格格》和《萬水千山走遍》,,我才終于把兩人徹底區(qū)別開來。這一區(qū)別,便是芒果臺不斷重播《還珠》,,而我不斷找回三毛重讀的十幾年,,橫貫了我全部的青春。
初三那年,,因為競賽獲獎,,我第一次去了西安參加省理科實驗班選拔。西安天熱,,姑姑買了短褲短袖給我,。我抱著衣服哭了很久,因為腿臟,,穿短褲就會露餡兒,。我非常不自然地考完,入選了,,可最終還是放棄了,。
后來讀到三毛在德國學習的故事。雖然留學歐洲,,但她家境談不上好,,生活費是靠父親在案頭一個字一個字碼出來的。知道這一切來之不易,,她特別節(jié)省,,經常拿黑面包泡湯打發(fā)三餐。她只有一雙靴子,,德國冬天的雪很厚,,每天走過雪地,靴子就會灌進雪水,。她到了教室要脫下鞋來,,放在暖氣片上烤。如此往復,。她每天像釘在桌子上一樣,,念書、學習,,拿到全班最優(yōu),。
我知道那是屬于窮孩子的自尊。
再后來我到了西班牙,,只在巴塞羅那幾個月,,卻從未去馬德里。也曾經到過幾次德國,。去過冬天里寒風凜冽的紐倫堡,,去了希特勒當年的點將臺,,也在溫暖的初秋抵達過杜塞爾多夫和漢堡,但并沒去過柏林,。
我的人生并沒去尋找過三毛的足跡,。認識很多荷西,卻未曾見過哭泣的駱駝,,沒有探尋過撒哈拉沙漠,。隨著年齡老去,會更多地用宿命來搪塞對人世的有限認知,,越來越能體會她輕描淡寫過的愛恨和憂煩,。為了好勝心執(zhí)著地努力過,拿過比最低工資更低的獎學金,,整月整月地吃方便面,。存錢旅行,真誠愛過,,也曾希望過我所能及的自由日子,,希望此生可以徹底來過?;脡粢话?。
三毛人生的收尾令人耿耿于懷。她萬水千山走遍,,回臺灣之后發(fā)瘋般寫作,,母親送飯都不敢驚擾,只能放在門口,??上麓蝸砜矗廊坏嗡催M,。她短命,,失去年輕時的美,換來一身疲憊和誤會,?;浇逃芯涿裕荷癯S猛纯嘣炀鸵粋€器皿,使之成為貴重的器皿,,所以痛苦叫人有益,。可它究竟可以盛放什么,?似乎不平凡的人永遠走不上一條平凡的路,。多數(shù)人都化歸在路上,變成泥土消失不見,,三毛卻一直熠熠有光,。
我大概永遠沒有辦法責怪三毛,。她遁于無形。女人身上多,,男人身上少,;小孩身上多,,大人身上少,。與其給她一條平凡的出路,還不如讓她的不平凡再無退路,。
她時不時出現(xiàn)在我的頭腦中,。那一剎那,我是低著頭穿過伊利諾伊大學校園的青年,。她在遠遠的草坪上半躺,,看見我就站起來。她仍看著我,,忽然蹲下去在草坪上拿了一樣什么東西,,然后向我走來。她把右手舉得高高的,,手上有棵小草,,向我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