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邁長我60歲有多,,我和他可以稱得上是名副其實的“忘年交”,。從我記事起,,滿頭銀發(fā),、妙語連珠,、愛憎分明的他,就是我最喜歡的人之一,。他像是我的睿智的爺爺,,又因著滿懷天真的赤子之心而成為我的小伙伴。但那時年紀小,,對于大人口中他那“豐富而曲折的經(jīng)歷”尚未能夠讀懂一兩分,,只知道他在中國最可怕的監(jiān)獄里坐過不短時間的牢,曾出了一本牛逼到20年前無人不曉的書,。
到了我小學的下半截,,認的字足夠看那本傳說中發(fā)行了三千萬冊的《歐陽海之歌》,卻因為那個紅旗飄飄的復雜年代距今過于遙遠而無知無感,。后來又看了他新著的《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里頭主要記錄的是關于他“文革”時被關于秦城監(jiān)獄長達2684天的經(jīng)歷,。其中的許多細節(jié),直到十年后的今天,,依然會以極高像素自動成畫,,在我眼前被一針一線地勾勒出來,毒打審訊,、被剝奪掉生而為人的一切自由,,殘暴且不明所以。為此我曾不止一次地追問父母,,為什么善良又剛正不阿的老邁要承受這種種,,他們總是說一大堆讓我找不著北的話,其間夾雜著幾聲嘆息,。隱約之中我惟一能感覺到的是,,似乎這其中所有的不堪,都和那個家喻戶曉,、名叫江青的女人有關,。
為什么?這個大問題始終縈繞于我的心底,,在結束了4年北上求學的時光后,,我終于可以在對此最有話事權的老邁面前,試著解決掉這個疑惑,。
當年,,正是他們邀金敬邁登上天安門;也是他們,,將金敬邁投入秦城
“紅得發(fā)紫”
時間跳回到半個世紀以前的1965年,,36歲的老邁剛發(fā)表了他用28天完成的《歐陽海之歌》。在此之前他本想用個兩三年,,好好考察細細醞釀這個真實的故事,,可領導卻說:“寫個長篇小說要得了多久?三兩天還能寫不出來,?”老邁聽了這話,,一賭氣一咬牙一并腿,大聲道:“我保證一個月之內完成,?!钡f出口的話可不比放出去的屁呀,于是老邁扎起頭巾廢寢忘食,,在差兩天一個月的時候,,交了稿。
這一下可不得了。
劉少奇說:這本小說要印1500萬冊,。
毛澤東說:這是個大作家,。
陶鑄說:中南地區(qū)凡是有閱讀能力的干部都得看你這本書!
老邁一聽心想:中南地區(qū)有閱讀能力的干部有多少呢?有閱讀能力不就等于認識字就行,?里面難認的字又不多……
隨之而來的自然便是鋪天蓋地席卷而來的“贊譽浪潮”,,其中最直觀、最有力的證據(jù)正是那個僅次于《毛選》的發(fā)行量——三千萬冊,,比劉少奇當時所提倡的多了整整一倍,。而這個三千萬其實也只是個不完全統(tǒng)計,誰也不曉得究竟面世量有多少,,因為所有報紙和正規(guī)刊物都在競相轉載,,既能完成任務又能表明態(tài)度,一箭雙雕甚至多雕,,何樂而不為呢,?
66年的氣氛很不尋常,早已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經(jīng)濟困難,、文藝上出籠“黑八條”、江青弄了8個樣板戲,,而《歐》恰好突出了政治,、改造、工農兵,,從此身為作者的老邁,,用如今21世紀的新詞語來說,就是徹徹底底地“紅了”,,猶似一顆新星,,“冉冉升起”。如同睡了一覺起來突然發(fā)覺屬于自己的小世界已經(jīng)分崩離析,,萬馬萬軍萬車萬人都正手舉大旗向他涌來,,各單位機關軍區(qū)爭先恐后排隊請著作報告、求簽名的人擠得水泄不通,,所到之處無不是鮮花掌聲一大片……對此,,老邁沒有狂喜沒有傻樂甚至沒有出人頭地后的輕松,,他的真實感受甚至是“有點瘆得慌”,,畢竟看過“反右”、看過“大躍進”,,他太明白突如其來,、猶如“造神運動”般的上升,絕對是弊大于利,把你拋得高高的,,讓你還在云里霧里沾沾自喜的時候,,“砰”一聲,摔你個魂飛魄散,、尸骨無存,。
可是看得透有什么用呢?當?shù)搅吮慌踔聊硞€地步的時候,,上頭的指示就如同一場鴻門宴,,被擺到了老邁面前。
66年年底,,老邁接到江青傳達下來的意思,,讓他去浙江寫蔡永祥,三支隊三連那個為保護過橋列車安全而壯烈犧牲的戰(zhàn)士,。老邁豈敢拖延,,打著背包就到了南京軍區(qū)。在看過當?shù)貛讉€創(chuàng)作人員收集的資料,、書稿,、提綱后,為了加深印象,,老邁決定隨這位“已逝”的主人公到錢塘江大橋上去站一個月的崗,。
資料記載蔡永祥是凌晨一點上的崗,而事故發(fā)生于一點一刻,,一個突然出現(xiàn)的階級敵人跑到鐵軌上去放了一根棍子,,企圖借此將火車震翻,正是蔡永祥沖上去拿開了棍子,,避免了災難的發(fā)生,。他特意量了量,兩條鐵軌之間的直線距離是1.44米,,而上頭給的棍子只有1.4米,,根本不足以橫在鐵軌之間。加上這又是根細細的木棍,,老邁心里暗自琢磨:那么大的火車,,難道還壓不斷一根細木棍?他跑去問,結果他們給他換了另外一根水泥的……
老邁發(fā)現(xiàn)這個故事細究起來居然錯漏百出,,搞不清楚的事總不能胡編亂造一通吧,,他實在寫不出來,就向上頭打了好幾次報告說明情況,,大概也反映到了江青那里,,說是老邁有事需要請示,,于是總政馬上傳來指示讓他趕往北京。終于在10月11日,,老邁在京西賓館見到了江青,,同她一起的還有周恩來、陳伯達,、張春橋,、姚文元、戚本禹等人,。
一見面老邁還沒來得及坐下,,江青就劈頭蓋臉、不分青紅地給他來了一頓罵:你這個作家架子太大,,別以為自己出本書就了不得,,在我江青面前,你得乖乖的聽見沒有,?,!聽了這話,老邁那被京西賓館暖氣所熱出的大汗瞬間縮了回去,,他甚至感到背脊發(fā)麻,,冷冰冰的像進了雪窖。后來他才明白,,江青這是想用自己,,為了要把他收得服服帖帖所以先來個下馬威。
飯吃完后,,老邁手頭上一下就蹦出了好幾個“大活”:“五一”慶?;顒游乃囇莩龅呢撠熑恕ⅰ?·23講話”幾篇重要文章的負責人,、文藝口負責人……以至于接下來中央決定接管文化部的時候,,老邁就順理成章成了整個文化部的“負責人”,通俗叫法為:文化部部長,。
老邁接到通知的時候再次出了趟更大的冷汗,,他對戚本禹說:“我實在挑不起這個重擔呀,我還是寫我的小說,,找更有能力的同志來吧,!”戚本禹并未多言,只是把一份用透明塑料袋裝著的文件遞給老邁,,老邁一看,,里面裝著江青關于文化部負責人的報告,上面有有好幾位中央領導表示同意的畫圈批示,。
這下,,老邁徹底無路可退了,。
老邁是個什么樣的人呢,?從小到大沒當過任何官,,班長組長隊長小隊長,無論高低大小一概不知,。如今就因為一本《歐陽海之歌》,,轉眼間搖身一變成了文化部部長,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連走都沒有走穩(wěn)就學跑,,不僅如此還要飛,,是會栽跟頭的!
而另外一個老邁在爾后漫長歲月之中都沒想明白的是:自己被任命為“中央文革文藝組負責人”,,江青是“中央文革文藝組組長”,,這到底是負責人領導組長?還是組長領導負責人呢,?
當年的代理總參謀長楊成武,,他被誣陷為金敬邁的總后臺。1979年在北京見面,,憶及往事,,大笑不止
“紫得發(fā)黑”
老邁來到江青手下工作了。雖然頂著一個聽起來威震四方的頭銜,,但他真正要“負責”的具體事務卻為:替江青打雜,。還好老邁過去在話劇團就唱過歌、拉過提琴,、吹過黑管,、弄過燈光、搞過衛(wèi)生,、寫過劇本,,是個名副其實的“雜家”。
實際上江青會選擇老邁是有她自己的道理的,,名氣很大又是個解放軍所以不會引起什么爭議,、沒有后臺沒有背景所以沒有膽量“添亂子”,當然她也需要借老邁當時在廣大讀者中的威望,,把“文藝口”的工作給徹底抓起來,。總而言之,,她覺得老邁“好控制”,,她正需要這樣一個幌子。
可是對于老邁來說,,日子就不太好過了,。江青內心深處的恐懼就像一個口雖不大,、卻不見底的黑洞,又像一只張牙舞爪,、嘶吼聲切切的獸,,不一定在哪個時候就會跳出來,將她控制,。毋庸置疑,,這種恐懼來自于她的過去。老邁發(fā)現(xiàn)江青特別忌諱也特別害怕任何一個人提到她的過去,,那個當她還是一名切實的“文藝工作者”的30年代,。她的劇照、她的電影,、她的風流韻事,、她的生活緋聞……她要從藍蘋徹底脫胎換骨變?yōu)榻啵優(yōu)檎司?、革命骨干,、潔白少女、一個配得起偉大領袖的出色女人,,那么以上這一切來自過去的人證物證,,便是她前進道路上的最大障礙。
人證倒還好說,,誰會在母老虎的傷口上撒鹽呢,?大家自然都心照不宣地對“30年代”閉口不提,自欺欺人裝作不知道也就過去了,。但是物證,,那5部電影和不少曾刊登在雜志上的、流落在民間的“藍蘋劇照”,,成了江青的惡魘,。
對此老邁想不通的問題是:舊社會一個女演員,她跟別人談個戀愛有什么奇怪的呢,?演員不都亂談戀愛嗎,?這連缺點大概都算不上,誰沒穿過開襠褲,,誰小時候沒尿過炕呢,?況且那都是參加革命以前的事了,之后她就投奔革命了嘛,!不,,不能以毛主席夫人的名義出現(xiàn),而只能被稱為一個“生活伴侶”,,那是個什么概念,?她不委屈嗎,?她不想報仇嗎?這下終于逮到機會揚眉吐氣了,,她怎么可能不想方設法把所有人都給整一遍,?
她需要發(fā)泄,于是老邁這個負責人理所應當就成了她的“出氣筒”,。跟對待她的秘書楊銀祿一樣,,江青對老邁也慣于隨心所欲,、橫加指責,,她朝三暮四,做事沒一個準主意,,想起一出是一出,。沒事兒了夸幾句,來勁了就罵一頓,。
除此之外老邁的“打雜”,,其實主要還是圍繞替江青抓文藝組的工作而展開,每天都忙得暈頭轉向不可開交,,卻讓他絲毫總結不出來這“抓工作”到底抓了個什么名堂,,只記得從早到晚都在保某某某、支持某某某,、反某某某和打倒某某某,,某某某是誰呢?太多了,,老邁根本數(shù)不過來,。而這某某某的罪狀又是怎么被發(fā)現(xiàn)的呢?靠的是舉報和揭發(fā),,相互舉報,、相互揭發(fā),大家以此為業(yè),、以此為榮,,無數(shù)人被卷進了這個怪圈之中,并且樂此不疲,。
老邁這一輩子沒有跟誰“匯報”過,,從未告過他人的狀,更不曾說一句張三不好李四不好王二麻子不好,,他覺得這是很丟人的事情,,說這種話、有這種心態(tài)的,,不配做人,!但俗話講,,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所以對于這突如其來的“飛黃騰達”,,老邁從未得意過,每表一次態(tài),,他內心深處的擔憂便多添一分,;每斗一個人,他思想上那如同被絞住了的痛苦,,就又被擰緊一寸,。因為沒有人知道明天太陽升起之后又會有誰傾家蕩產、家破人亡,、被“斗批改”個豬狗不如人鬼不分,,但老邁卻已經(jīng)隱隱摸到了那脈搏的跳動,終將逃不過這一場撼世的浩劫,。
他整個人猶如一顆在半山腰上的巨石,,戰(zhàn)戰(zhàn)兢兢、搖搖欲墜,,下面盡是凌空蹈虛,、尸橫遍地的荒野之境。
金敬邁夫婦在廣州家中
“黑夜已深”
1967年6月,,老邁剛當上負責人沒多久,,一位分管電影口的女同志向他反映了一個情況,意思是中國電影家協(xié)會資料室有一批關于30年代的電影資料,,早被封存了的,,但近來紅衛(wèi)兵開始搜查各協(xié)會,把很多過去的舊報紙舊雜志舊文件都給翻了出來,,聲稱要“抓叛徒”,。這位女同志恰好原來是影界人士,也非常熟悉影協(xié)資料室,,她知道里頭有些東西是絕對見不得光的,,就對老邁說,這些年輕人都不懂,,如果硬是翻出這些來影響多不好,,要不要問一下是否把相關資料都收上來?
老邁一想,,這可不是個小事情,,萬一東西被散播出去,豈不會引起誤解?于是他說,,是應該收起來,,但我得先請示一下。
這一請示,,就犯了大忌,。
那天江青叫老邁去釣魚臺看電影,開始前趁人還沒到齊他便私下問戚本禹關于“收材料”一事,。這時候江青進來了,,笑瞇瞇地問道:大作家,你們說什么呢,?老邁偷偷看了眼戚,,他卻一臉事不關己,無奈老邁就只有硬著頭皮如實答道:我跟老戚在商量匯報電影資料館里頭有些30年代的電影文藝小報,,里面什么內容都有,,我在問他是否收上來,,免得年輕人不懂得當時的歷史,,造成一些誤解……
一箭射到了江青的心病上,十環(huán),,不偏不倚,。她立刻沉下臉來,陰陽怪氣地說,,有什么好收的,,你就讓它擴散嘛!說完噌噌噌就走,,電影也不看了,。
戚本禹見狀也跟著發(fā)火:這種事還用請示嗎?統(tǒng)統(tǒng)收上來,,就說是我要查閱,!
老邁回去把話一傳達,沒幾天分管電影的舒世俊和分管圖書博物口的劉巨成,、徐輝琪就分別把幾十張發(fā)黃的電影劇照以及30年至36年的二三十本電影雜志合訂本,,給送到了他面前。
老邁考慮把這些資料都交給公安部,,但跟謝富治報告后得到的答復是:這件事不該我們公安管,,這屬于中央辦公廳的職責,你交給汪東興吧,,他能管,。老邁聽罷,緊趕慢趕地找到了汪東興,,汪卻說:我太忙了沒有時間,,你還是交給文革辦事組吧,!
沒有人愿意接這包如同炸藥一般的資料,老邁只好向文革辦事組組長王廣宇再說一遍事情的原委,,他體諒老邁被左右“踢皮球”的艱難,,想了想說:我這兒是實在放不下,不如這么著吧,,我讓人給你送個大保險柜,,你把資料全部鎖在里面,貼好封條別讓任何人看到,。
老邁也覺得,,眼下這似乎是惟一的辦法。
很快,,保險柜,、資料、封條,,一切都準備就緒,,老邁把東西一放、柜門一鎖死,,總算松了一口氣,,他心想:這件事總算是告一段落了。但其實序曲剛完,,大災難尚未真正開始,。
9月下旬的某一天,夜里3點鐘老邁被一位秘書給請進人民大會堂的大廳,,隨后劉巨成和徐輝琪先后被叫去進行談話,,兩人都是哭著回來的,說謝富治追問叫他們去收集“黑材料”的到底是誰,。老邁安慰了他們一番,,說別擔心不會有問題的,我請示過,,我來負責,。
隨即警衛(wèi)來將劉徐二人帶走,老邁著急,,在大廳里等謝富治想把問題解釋清楚,。
過了一會兒謝富治走了進來,老邁走上前去說:收集資料的事情是我叫他們去辦的,,我也請示過好幾次,,如果有什么問題,應該由我一個人來負責。
謝富治聽了這話有些詫異,,約莫是未曾見過老邁這么固執(zhí)又奇怪的人,,他說:這么大的事情,你敢“負責”,?,!好大的口氣呀,你負得起這個責,?
老邁嘀咕:7月初不還向您報告過嗎……
謝富治急了:什么報告,?你的報告呢?我怎么沒見你的報告,?
“當時是口頭請示的,,沒有報告……”
“口頭報告?沒有書面報告那算什么請示,?我不記得這個事,!你不要血口噴人!不記得不記得嘍……”
一只烏鴉飛過,,觸動了老邁這塊半山腰上的巨石,,他開始往下滾。
老邁想,,還有一根救命稻草:汪東興,。
得到的回答是:我剛陪主席從南方趕回來,實在沒有時間處理你這個事情了,,抱歉抱歉……稻草斷了。
沒有一個人承認老邁曾經(jīng)“請示過報告過”,,甚至沒有一個人愿意說自己知道這件事,。老邁從這一刻開始真正意識到了其中的利害。他決定拼死一搏,,給總理寫信,。
他也知道這實際上風險更大,因為如此一來就等于在控訴江青,、謝富治他們都是不守信用,、出爾反爾的小人,可是他別無選擇,。老邁在信的結尾處寫了這么一段話:我只是個小兵,,而他們都是大首長,如果他們全都否認,,那么我只有以死表示自己的清白了……
老邁晝夜巴望著這封信能夠在最后關頭救自己一命,,但信左轉右轉,最后竟然被轉到了江青的手上。
隨后劉,、徐二人被無罪釋放,,老邁卻成了背起全部黑鍋的罪魁中的罪魁。
老邁提心吊膽,、擔驚受怕了整整123天,,終于可以結束了。只是他不明白,,人本該是同情有苦難的人,、同情不幸的人,而我們卻為什么專整窮人和不幸的人呢,?
他想起自己小時候受過苦,、擦過皮鞋,其中有一個擦皮鞋的小流氓拖著鼻涕,、眼睛里都是眼屎,,平時老邁要搶了他的生意就會挨頓暴打,有一次過來一個擦皮鞋之中管事的問老邁:狗日的,,你為什么總要搶別人生意,?!那時老邁爸爸和妹妹都病了,,他說實在對不起,,但我爸爸妹妹都快死了,我得趕快擦點鞋賺點錢才能去抓藥呀,!那人聽說之后大罵:狗日的你有這么大的難處你不告訴我,,你不信任我!緊接著他就指揮別的孩子:你們都先別擦,讓老邁先擦,!老邁擦完了人家回去要做功課,、要抓藥,人家是小學畢業(yè)生,,誰不服氣了就來找我……
回過頭來繼續(xù)罵老邁:你不是就想要錢嗎,?說完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錢:去抓藥,夠不夠,!老邁連忙說夠了夠了,,一半就夠抓3副藥了……他說:你去抓5副!從此以后大家都知道老邁要上學,、賺了錢要給家里人治病,,所以有活了都會讓他先擦。
每當老邁想起那一幫擦皮鞋的小流氓,,都會感動得眼淚嘩嘩直流,。人性究竟有多惡,?為什么一旦被放到了某一種環(huán)境下,就連小流氓都不如了,?
但無論你有多少的問題想不明白,,現(xiàn)實對反革命分子都是不會心慈手軟的。
老邁被定為廣州軍區(qū)“第一號大案”,,先在廣州挨了整整兩年的批斗,,在此期間,一支由十幾二十個1米9以上的壯漢們組成的“專案組”,,計劃以皮肉為突破口,,保守按每天一頓來算的話,揍了老邁至少幾百頓,。老邁被打得遍體鱗傷,,牙齒掉了七八顆,從頸椎到尾椎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損害,,左眼球也在拳頭之下變了形,。
再后來,一項“趁主席南巡時,,陰謀進行綁架”的罪名無緣由地被扣到頭上,,再加上江青一句“他不是我們的人”,將老邁投進了秦城一號監(jiān)獄,。
“白晝將近”,?
在秦城監(jiān)獄里,時間并不具有什么特別的意義,,但卻又無比具體,,因為每秒鐘都很難熬過。進來之后江青說只要老邁“徹底揭發(fā),、徹底交代,、徹底改正”,就可以放了他,。但老邁實在揭發(fā)不出誰、交代不出啥,、也不曉得究竟要改正什么,?改正不會說假話的壞習慣?還是從此不再一人做事一人當,?他真的不明白,。
所以他想既然都已到這個地步,也就只有置之度外了,。
老邁的單人牢房里有一扇很高的,、小小的窗戶,,3條橫鐵板和7根豎鐵柱,將他的天隔成了32塊很小很小的長方形,。北京離赤道太遠,,日光和月光都照不進來,老邁每天就那么仰著脖子,,看著這一片沒有太陽沒有月亮的天,。
老邁的鄰居里,有每天無數(shù)次一邊嘶吼著“我對不起偉大領袖,,我真該死?。 ?、一邊狠狠扇自己無數(shù)個耳光的“反省者”,;有一遍接一遍以每秒吐出7個字的語速、字正腔圓重復著“中華人民共和國副主席宋慶齡和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lián)盟部長會議主席柯西金在北京舉行正式會談”這一長句的“播音員”,;還有一位上了年紀每天不斷唱同一首《滿江紅》,,卻每每唱到“怒發(fā)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就會卡帶,,隨即一直重復重復,最后不得已唯有選擇跳過的“歌唱家”……
他們在這漫漫長日長夜之中,,終歸勝不過無邊的寂寞,、壓抑以及記憶對靈魂的酷刑,成了精神病,、成了瘋子,。老邁每天聽著這四面八方而來的囈語吼叫和吟唱,有時又陷入墳冢般的死寂,,不禁擔憂:他們將是我的明天嗎,?
于是為了不成為他們的“昨天”,老邁只有啟動自己的全部智慧和洞察力,,去找尋一切能夠打發(fā)時間,、不讓自己發(fā)瘋的樂子。
他猜《毛選四卷》上每一頁的標點數(shù)量,、每個偏旁部首的漢字有哪些,、數(shù)自己知道的脊椎動物爬行動物兩棲動物、回憶自己印象中每一個駐外使節(jié)的姓名,、搞衛(wèi)生洗澡以及左三下右三下地洗手……獄中時光像是要硬生生地將他活埋,,只要一刻不動身不動腦,一鏟土就會被迎面潑來,。
為此老邁甚至費盡心思,、冒著殺頭的危險在這蚊子都飛不進來一只的地方,,自己用各種奇奇怪怪的小零碎和小破爛,做成了一個墨盒,、一只袖珍筆,、一條內褲和一根腰帶,再加上偷來得一小瓶墨水和想盡辦法向上頭耍賴哀求而得到的《馬克思全集》,,他的監(jiān)獄生活一天天“豐富”起來……
他就這樣在秦城一號里呆了2684天,,還能走、還能說,,沒有瘋,、沒有死。
愛因斯坦通過狹義相對論推算出時間的長短其實是相對的,,就好比說對于一個正常工作生活,、家庭幸福的人而言,7年零4個多月不過是轉瞬即逝,,但對秦城一號中的老邁來說,,7年就不再是7年,而是2684天,,而2684天也不僅僅是2684天,,而是一天加一天加一天再加一天,直加到兩千六百八十四,。
終于在“文革”接近尾聲的1975年的5月19日,,秦城一號接到了經(jīng)上頭畫圈通過的釋放通知,老邁將被轉移到河南許昌的農場進行接下來的“勞動改造”,。離開的時候正是深夜,,陰歷十五的月亮又圓又亮地懸在高高的天上,老邁回頭看了一眼夜色中陵墓似的秦城,,感嘆它果然像一座城啊,,不知起名“秦城”是否有點“向嬴政致敬”的意味呢?
他想:兩千多天,,也算“彈指一揮間”吧,!沒料到,過不多久“四人幫”居然倒了,,老邁和江青“交換場地”,,她進了秦城一號。
這次在和老邁聊天的過程中,,他話并不多,往往一沉默就是一兩分鐘,,像是一尊被扯進了黑洞的雕塑,。七八年不見,,他看起來衰老不少,多年前批斗留下的傷病始終困擾,,只是精神仍然矍鑠,。
他說他老了,對于那段刀光劍影卻又荒唐至極的往事,,他不愿多談,,“人們總叫我回憶相同的東西,我很痛苦,,說了太多,,累了,不想再說了……”他覺得自己多說無益,,并不能改變什么,,而且也想圖一個清凈,“沉默是金,,我是到這個年紀才徹底領悟這個詞的意思了,。”
談到江青,,這個改變了他一生軌跡的女人,,老邁內心并沒有太多責怪和怨恨。他說江青,,舊社會當演員的,,本來就沒什么地位,跟今天的明星是兩個概念,。
最后,,我問他一個很矯情的問題:老邁你覺得在經(jīng)歷了這么多的黑暗之后,天現(xiàn)在亮了吧,?
他想了想,,說:不管怎樣,總之我早都原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