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聲 

1949年生于長春,，旅日作家,，曾任《日本文學(xué)》雜志副主編,。1988年自費東渡,，一度專攻日本文化史，最近整理自己二十多年來所寫的關(guān)于日本的隨筆,，出版“長聲閑話”系列選集,，另有譯作《黃昏清兵衛(wèi)》《隱劍孤影抄》等。

自稱逍遙派的李長聲1980年代末來到日本,，“就完全逍遙了,。”

他引用周作人的話形容在日本的生活：“有公民的自由,，沒有公民的責(zé)任,。”日本的政治家除了選舉時才滿街叫喊投他一票,，平時并不要求國民關(guān)心國家大事,，而是極力讓國民有一種“我辦事，你放心”的態(tài)度,。這一點和國內(nèi)差別很大,，“中國人好像自古就愛關(guān)心國家大事，而我最討厭關(guān)心國家大事,?！?/p>

他從未進入過日本體制,，朋友介紹他日本出版教育研究所幫忙，不需要坐班,。老板喜歡喝酒,，酒后愛罵人，他去了,，同事說“你是國際友人,，老板不會罵你，你去和老板喝酒吧”,，然后就溜了。他和老板逐漸成了忘年交,。那時的日本正處于戰(zhàn)后經(jīng)濟繁榮,，公司也最景氣，“每天在酒館喝完酒都打車回去,?！焙髞斫?jīng)濟不景氣了，他們就買酒在辦室里喝,。

他寫日本大多從文化入手,，“我天生不關(guān)心政治，你今天友好了,，明天不友好,，我跟你玩什么啊，所以我就寫文化,，文化不大變,。”

寫的內(nèi)容都是日本,，有時候會有一點比較,，但基本不牽涉中國。他覺得對日本的了解不應(yīng)該帶有太多的情結(jié),，不要非得出一些政治上的結(jié)論,，“諸如日本好還是不好?！?/p>

“我們之所以特別關(guān)注日本,，就是因為有很多情結(jié)在里面，它被中國打敗或者戰(zhàn)勝過中國,。這個角度應(yīng)該讓學(xué)者去研究,，讓政治家去提出問題解決問題。我們再了解也不能給政策提供一個參考條件,?！彼膊⒉徽J同“旅日學(xué)者”這個稱呼,，“我寫這些隨筆，充其量算是旅日作家嘛,，國內(nèi)一些編輯亂扣帽子,。”

逍遙派

李長聲說自己在“文革”時就是逍遙派,，“簡直像元祖宅男,。”當(dāng)時學(xué)校罷課,，他每天待在家中讀書,、寫毛筆字、做古體詩,，“不去外邊,，家里也比較放心，我父親也不大關(guān)心政治,，他也沒參加造反,。”那時他偏愛魏晉文學(xué),，“可能從中也得到些‘文革’時期逍遙的支持,。”

偶爾上街,，看到武斗也不去圍觀,。他從未跳過忠字舞，到現(xiàn)在不會唱《東方紅》,。采訪中他先是自嘲“覺得沒革命對不起毛主席,，不合時代潮流”，隨后又說覺得革命挺可笑的,，至少在當(dāng)時感覺很厭煩,，雖然那時沒清晰地認為“文革”是錯誤的，但“從天性上感覺那不好,，所以也不會去追求,，不去跟隨”?！拔母铩痹谒慕?jīng)歷中,，并未像很多同代人講述的那樣殘酷，“如果我來寫‘文革’,，會從逍遙派的角度來寫,。”

知青下鄉(xiāng)時,，在他下鄉(xiāng)的吉林敦化,，知識青年分為讀書派和不讀書派,，他是讀書派，下鄉(xiāng)前在學(xué)校的圖書館偷了很多書,?！袄习傩斩纪┪覀兊模驗槲覀冏x書派不干活,?！鄙a(chǎn)隊干一天活掙一天工分，早上集合時他們經(jīng)常找借口不去,，“一方面是因為想讀書,，還有一方面就是懶?！?/p>

他覺得,，工作這些年從來沒辛苦過，“下鄉(xiāng)的時候那么辛苦我不干活,，也不辛苦?！彪S后在吉林延邊當(dāng)了兩年兵,，“屬于邊防兵，紀(jì)律不是很嚴(yán)格,，又屬于后勤部,，也不用出操，也是一個吊兒郎當(dāng)?shù)牡胤??！?/p>

東渡

在李長聲父親年輕時，東北還是偽滿洲國,。他接觸日本的起點是兒時翻看建筑師父親的日語建筑教材,，父親見他感興趣，就教他一些日語,，那時候?qū)W會了《五十音圖》,，以及“吃飯”、“書”之類的簡單詞匯,。

真正深入學(xué)習(xí)日語是在轉(zhuǎn)業(yè)后,，那一年回到家鄉(xiāng)，國內(nèi)開始興起環(huán)境保護熱,，他去了環(huán)境保護研究所,。兩年多的時間里，他把日語,、文學(xué)和環(huán)境保護結(jié)合在一起,，翻譯了水上勉的《大海獠牙》和西村京太郎的《污染海域》,。“那時日語太差了,，捧著字典翻譯,，好在西村京太郎的文字很簡單?！?/p>

隨后,，他被出版社看中，去了《日本文學(xué)》,，工作幾年后成為副主編,。《日本文學(xué)》當(dāng)時是中國惟一專門介紹日本文學(xué)的期刊,。1972年中日恢復(fù)邦交后,，開始重視對日本的研究和介紹，研究日本文學(xué)的人特別重視它,，是他們不可多得的用武之地,，雜志內(nèi)容上就很興旺。同時國內(nèi)剛剛脫離書荒,，雜志完全不用考慮銷量,，基本上印了就能賺錢。

這期間,，他開始真正接觸日本文學(xué),，翻譯進入中國的外國雜志。他最初接觸雜志的時候還略微抵觸,，因為從小的政治教育就是“資本主義不好,，日本屬于資本主義”。但逐漸覺得有意思,，當(dāng)時對他刺激最大的是黃色小說和圖片,。例如，介紹黃色小說家的圖片,，他一手抓著裸女的乳房,，一手執(zhí)筆。對這些東西,，他形容當(dāng)時“不是‘閉眼吧’,，而是瞪大了眼睛” 。

80年代末,，國內(nèi)雜志越來越多,，《日本文學(xué)》傳統(tǒng)的風(fēng)格在文學(xué)商品化大潮中開始不景氣。因為不肯刊登后門稿,，他與主編產(chǎn)生矛盾,，又恰逢出國潮,，就順勢東渡日本。

他很輕松地適應(yīng)了日本文化,。生魚片,，他在延邊當(dāng)兵捕魚時也吃。睡榻榻米,，發(fā)現(xiàn)原來他小時候在國內(nèi)睡的就是日本人留下的榻榻米,。惟一不足的是，“日本清酒沒勁兒,?！?/p>

90年代初，《讀書》雜志想介紹海外,，主編沈昌文邀請李長聲寫日本,，開設(shè)專欄“東瀛孤燈”。那時雜志上還有董鼎山的“紐約航迅”,、吳岳添的“遠眺巴黎”,、趙一凡的“哈佛讀書札記”。

比起聽別人的講述,，他更相信通過看書去了解的日本,。“比如說在日本,，別人讓我講京劇，我也基本沒看過,，只能憑耳濡目染說說,。同樣，在日本你問他們藝妓,，說出來也是道聽途說,，大多數(shù)人從來就沒招過妓，要花幾個月酒錢呢,?！彪m然讀書量極大，但他從不藏書,，他覺得收藏完全是“為物所困”,。有一次飯局，史航看中了他手里北野武贈送的書籍,，他隨即轉(zhuǎn)送,。

寫作查資料時，他通常要參照幾本書,，“可以坦然說,，雖然有敗筆,，但每篇都不曾偷工減料，也絕不說時間有限什么的,。未必有灼見,，但在真知上是盡了力?！?/p>

他被媒體稱為“文化知日第一人”,，但他自己也不怎么認同“知日”的說法?！八^知日,，就是知道日本、了解日本,。關(guān)于日本,，誰都能說上幾句，都知日,，程度有深淺而已,。跟自己的結(jié)論不一樣，就說人家不知日,，這樣很低級,。”

他認為歷史上日本文化大多來自對中國邊緣文化的改造,，比如“物之哀,，中國也有這種審美觀點，但日本自然嚴(yán)酷,，加深了它的哀感”,。改造的來源是日本的中國移民和來中國的日本留學(xué)生?！叭ネ鈬魧W(xué),，你很難掌握最高端文化。所以日本接受中國文化,，也恰恰由于他接受了在中國不被重視的文化,，他拿過去就顯得更像日本文化?！?/p>

蒼井空

細節(jié)日本

人物周刊：日本人在公共空間很講禮節(jié),，但性文化又很繁榮。怎么解釋這種矛盾,？

李長聲：日本有個詞叫場合,，日本特別講場合。比如該工作的時候工作，見客的時候我就要彬彬有禮,，我一旦到了比如說下流場合,，我拼命玩樂、享受,。我認為這是對的,。

日本的AV是限定了一個范圍，比如說出租AV的地方,，AV是要隔開的,。日本人租了AV，后面排隊要有姑娘,，他也不好意思啊,。中國人覺得好像滿日本都是AV，甚至把蒼井空叫蒼老師,，日本人根本不知道誰是蒼井空,。

在日本，這是下流東西,，根本不能拿到臺面上來,，AV演員根本上不了電視的，洗白的就一個,，飯島愛,，我對她印象很好。一旦知道你演員之前拍過AV,，你就立刻完蛋了,，不能用你了。

老有人問我,，中國人和日本人誰色,。我說中國人不色，但中國人裝仁義道德,。

人物周刊：所以說性文化在日本并沒有那么繁榮？

李長聲：繁榮個屁,，AV在日本就是小繁榮,，到了中國成大眾文化了，誰都知道,。日本根本沒這么繁榮,，不像中國年輕人，一說AV,，女優(yōu)的名字都知道,。像小澤瑪利亞，我是在中國聽說了回去才找來看，長得挺洋的,，我問日本朋友,，都說不知道。

人物周刊：富士山下面有個青木原樹海,，又稱自殺森林,，最多時一年搜出來七十多具尸體，日本人對待自殺的態(tài)度是,？

李長聲：怎么說呢,，說是一種傳統(tǒng)也可以，因為過去自殺是一種刑罰,。再就是日本是一個無常觀念特別厲害的民族,，對死亡看得比對活著要重?？鬃诱f,，“不知生，焉知死”,，中國人更關(guān)心生,，日本人更關(guān)心死，他們確實認為死是一種解脫,，不像中國人那么懼怕,。比如小孩自殺，弱者自殺,，他有一個觀念是我要報復(fù)你,。你欺負我，我讓你心里負罪一輩子,，他有這種很怪的想法在里面,。

還有一點是愛抱團，一個人想死就在網(wǎng)上找?guī)讉€人一起死,，一個人死,，害怕孤獨。

另外呢,，日本人自殺比較多,，是因為統(tǒng)計比較精密。中國人自殺多不多,，誰也沒統(tǒng)計過,，未必少。你比如說作家,，王蒙說過,，中國人不自殺所以沒有大作家，我回應(yīng)說是因為你不自殺，所以中國沒有大作家,。你死了,，你就大作家了。

人物周刊：紀(jì)錄片《壽司之神》里的職人精神,，各行各業(yè)都有嗎,？

李長聲：對，我覺得職人精神也是跟日本萬世一系的國民性聯(lián)系在一起的,。在江戶時代,，人分四等，士農(nóng)工商,。工匠,，他是一個階層。日本有那種分街,，比如一條街都是打鐵的,，一條街都是做木雕的，這樣他互相比較,，自然就越做越好,。另一方面是一代一代往下傳，也促使它越做越好,。還有就是與它是島國有關(guān),，過去東西很少，比如說日本的胃藥,，當(dāng)初是進口的,，很貴，就要減量,。這樣他做東西就要精雕細作,。

但現(xiàn)在日本手藝人已經(jīng)非常沒落了，在日本有個節(jié)目專門介紹很多工匠,，結(jié)尾都有一句,，“沒有人繼承啊?！?/p>

人物周刊：沒有市場嗎,？

李長聲：一是很多已經(jīng)被大公司取代了，另一方面,，被中國或者其他成本低的國家競爭,，比如有大量的中國人去,，中國人很便宜地做出來了,，雖然工匠一看就知道不好，但老百姓圖便宜啊。像和服之類,，現(xiàn)在基本全是中國生產(chǎn)的,，和服的工匠就完蛋了，沒有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