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現(xiàn)場見到周潤發(fā),，是16歲那年,，我的16歲，周潤發(fā)的24歲,。他已經(jīng)演過電視劇《狂潮》《家變》《奮斗》《大亨》《網(wǎng)中人》,，是一線小生了，《上海灘》猶未誕生，更美好的黃金歲月還在前頭,。他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坐在銅鑼灣一間餐廳，跟兩三位朋友喝下午茶,，仿佛預知未來將有更大的挑戰(zhàn)更強的考驗,，忙里偷閑，總要學懂輕松,。

那天下午的周潤發(fā)穿的是白色長袖運動衣和白色長運動褲,，戴著Ray-Ban墨鏡，極高挑的身形,，抱胸而坐,，下頜微揚，向世界爆發(fā)年輕人都有的青春自傲,。任何人看見他,，即使不知道他是誰，亦可猜到他不可能不是明星,。This guy was born to be a star,，這是我當時的感受。

37歲那年再次見到周潤發(fā),，他45歲,，男人的成熟高峰期，獲香港城市大學頒發(fā)榮譽博士學位,，出席典禮,。因我在該校教學，也獲校方邀請參加典禮,，算是權(quán)利也是義務(wù),。典禮亦是大學生的畢業(yè)禮，耗時長達3個鐘頭,，每年舉行一次,，但每年我都回避不去，這回參與,，竟然不是為了學生而是為了偶像,，說來不無慚愧。畢業(yè)禮在禮堂舉行,，臺下坐著貴賓和學生,，臺上則是大學的管理層和包括我在內(nèi)的二三十位老師。必須承認過程是沉悶的,，校監(jiān)輪流逐一喚名,，學生逐一登臺,、鞠躬、領(lǐng)證,，左上右下,，重復再重復，緩慢的節(jié)奏像催眠的音樂,。我偷瞄了其他前輩教授,，許多都閉目養(yǎng)神或低頭睡去，有點失禮,，但沒法子,，教授也是人，而且是已經(jīng)有了一些年紀的人,，難敵睡魔,。

熬到了最后階段，輪到頒獎榮譽博士了,，當校監(jiān)用英文喊出Mr.Chow Yun Fat的名字時，全場爆出響亮掌聲,，教授們亦立即把頭抬起來,，醒過來了。睜開眼睛看著周先生一步步從臺下走到臺上,，臉帶微笑,，謙卑地、溫和地,、慈眉善目地,，上臺領(lǐng)取他應該得到的那份光榮與肯定。

在周潤發(fā)上臺前,，我有沒有睡覺,？不告訴你。我只想告訴你,，在看著周先生緩步前進之際,，我腦海中玩起高速回轉(zhuǎn)的影像游戲，暗暗思憶他在大銀幕和小熒屏上曾經(jīng)出現(xiàn)的經(jīng)典造型,，或江湖英雄,，或街角流氓，或富商巨賈,，或白衣俠士,，一幅幅虛幻影像在我眼前重疊，他的歷史,，我這年代的觀眾的歷史,，從70年代到今天的香港變遷史,，都濃縮在眼前這短短幾十秒：我的周潤發(fā)，我們的周潤發(fā),，香港的周潤發(fā),。

如果要在演藝人中找尋一位“香港之子”，首選想必是他,。鄉(xiāng)村,、城市、鬼氣,、市井,、輝煌、樸實,，種種矛盾的氣質(zhì)情懷和生活方式在他身上瓜葛糾纏,。內(nèi)地微博上前些時熱傳一張周潤發(fā)搭巴士的偷拍照，坐在車尾,，戴著鴨舌帽,，灰白的胡須包圍著嘴唇，眼睛望向前方而非窗外,，默然,、沉靜，臉部肌肉沒有顯露半絲悲喜表情,，雙手垂下,，猶如老僧入定。

內(nèi)地網(wǎng)友紛紛留言,，“真的是發(fā)哥,？他這么有錢，又是國際明星,，為什么要搭巴士,？為什么單獨出行？”問號排山倒海,、密密麻麻,，如碑林刻字。

那確是很特別的照片,，在紅塵鬧市的尋常生活里遇見閃亮明星,，任誰都會驚喜。但如果對香港娛樂新聞稍稍注意,，驚喜或有之,，倒不至于過度意外，因為,，這么多年以來,，“南丫島的周潤發(fā)”本就以親切性格見知于香港,，搭地鐵四處走、蹲在大排檔打邊爐,、穿著拖鞋到九龍?zhí)临I飯菜,、排隊等候看中醫(yī)……所有你我會做的事情他亦樂于親身去做，香港人早就習以為常,?；蛟S內(nèi)地網(wǎng)友平日看到的都是內(nèi)地明星的豪華架子和排場，不敢相信周潤發(fā)的屁股會坐在巴士的沙發(fā)上,。這等于一輩子沒遇見好人的人,，不管碰見誰，難免都先假設(shè)對方是大壞蛋,。

聽說周潤發(fā)今年有兩項最沉迷的嗜好：攝影和抄《心經(jīng)》,。前者是視覺藝術(shù)的追尋，后者乃心境藝術(shù)的修煉,，兩者不無融通,。觀乎周先生的巴士照，挺直腰板,，雙目半閉,，也真有幾分打坐尋禪的幽遠意境，莫非那時那刻他正在心里默念《心經(jīng)》,？巴士之于他便不止是交通工具而更是靈修道場,，坐在紅塵之中而不為紅塵所動所驚所惑所魅,，搭巴士如斯簡單的行徑便又變成修行實踐,，以平常心做平常事，對于他這樣的背景和身份,，尤為困難,，故尤值得面對考驗。

至于巴士上的其他搭客,，處境或可相同,。遇見了大明星，既然他不擾攘不驚世,，大家便也毋須騷動不必過敏,。他在修行，你也可以修行,，以平常心看待平常人,，“相敬如賓”也就夠了。

香港是容得下平常心的城市,，繁華仍未過盡,，卻已享受平常,，如周潤發(fā)，正是香港精神的最佳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