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歲的易中天又一次走進湖北省圖書館老館,。初中、高中時期,，這是他幾乎每周末都要去讀書的地方,，離他家的直線距離不過百米。現(xiàn)在,，這里正要搬遷,。

圖書管理員給他取來一套叫作《太平草木萌芽錄》的書，16卷,，出版于1920年,，序里寫著，希望這套書將來可以作為教育子孫的讀物,。書的作者,，正是易中天的曾祖父易翰鼎。而此前,，易中天從不知道有這本書,，更不知道它就在自己身邊?！翱梢哉f它靜靜地等待在這里,，等了您百年?！弊x完這本書的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博士項旋對易中天說,。

拍攝《客從何處來》的18天里，自己家族生死跌宕的命運接二連三展現(xiàn)在易中天面前,，他依然對這段略顯平淡的圖書館故事有著特別的感慨,。

《客從何處來》制片人兼總導演李倫也有類似的感慨。三四年前,，他在家里偶然翻到一本殘破拓片,，被裱在掛歷紙上，拿線縫成一本,。打開第一頁,，上面寫著李倫和他哥哥的名字，還有：你們要好好保留這個,，以后可能買不到了,。這是二十多年前去世的爺爺為他們留下的。

“他這么用心去做,，如果我不是偶然打開,，就錯過了?！焙髞怼犊蛷暮翁巵怼返囊荒曛谱骼?，李倫最強烈的感覺就是那種錯過感：“其實我們身邊有好多這種等待,，有時候都讓你生出一種恨來，你為什么不告訴我一聲呢,？萬一我要是錯過了呢,？”

歷史中，已經(jīng)有太多這種錯過,。 

曾寶儀拜祭外公父母,。墳前外公種下的樹已經(jīng)長大了

以肉身和歷史相逢

央視《客從何處來》團隊以前制作的節(jié)目是《看見》，周播,，一半訪談節(jié)目,，一半紀錄片。再以前是《社會紀錄》,，日播,，深度紀錄片。這次轉(zhuǎn)向了流行的季播節(jié)目形式,，內(nèi)容可以稱為“名人尋根真人秀”,。

李倫說：“我不知道怎么定義這個類型。我想它是嚴肅的主題,，但又加入了明星和真人秀元素,。”混搭得就像試映會上,，李倫難得穿上了正經(jīng)西裝,，卻被人注意到，里面還是休閑襯衣,。

哪怕易中天——正在以個人名義寫中國通史的歷史學者,，得知道上下五千年——對自己親人歷史的了解，也并不比《客從何處來》的編導多,。節(jié)目需要找到的是嘉賓自己都不知道的家族故事,，然后瞞著嘉賓，直到鏡頭前才揭開謎底,。這樣才能拍到嘉賓第一次面對那段歷史的瞬間,，那種進行時。

大撒網(wǎng)式的名人排查后,，進入調(diào)查尋訪階段,，團隊里的人都成了文物研究者和歷史研究者?！霸诤谖葑永镒ズ谪?，有時候一兩個月了還沒碰到貓尾巴?！惫?jié)目策劃柴大虎總結(jié),。

或者因為線索斷掉，或者因為被拍攝者擔心影響家人,，1/3的節(jié)目廢掉了,。最后，確定成片的除了易中天,，還有主持人阿丘,、演員陳沖、藝人曾寶儀和收藏家馬未都,。

編導們的心里其實不時犯著嘀咕：“肯定不好玩,。又冷門又嚴肅?！薄皞€體的故事對其他個體而言意義在哪里呢,？”直到自己真正以肉身和歷史相逢，才知道那和遠遠地聽故事相比,，感受有多么不同,。

編導王映潼記得，她調(diào)查時找到兩份“文革”時期的檔案,。明明至親的人,，卻用不相干的口氣寫，不帶一絲情感,。那些小說,、電影里的故事，真的化作薄而發(fā)黃的紙頁出現(xiàn)在自己手中時,，她沒想到自己會反應那么大,。“難受,，惡心,，很難坐得住。我開始以為是我吃得不舒服,?？吹降诙荩矸磻?。我才明白是這個東西對我的刺激,。太殘酷了，你親手翻動,，它的氣息在晃動,，那個感覺跟看小說是不一樣的?！?/p>

王映潼還記得易中天85歲的小姨,，至今提到父親都說“那個”,，不敢提名字。跟王映潼打電話說父親的事時,，會一直往門口看,，看門到底關(guān)上沒，怕人聽見,。她知道已經(jīng)不是那個年代了,，已經(jīng)沒事了，但她依然習慣性地不安,。這個細節(jié)刺疼了王映潼,，她想幫這位老人找點兒什么回來，哪怕這位對自己家族故事很有興趣的老人最終堅持不出鏡,、不發(fā)聲,。她破不掉伴隨一生的顧忌。

制作節(jié)目的過程讓編導葛西廂想起了當年讀《巨流河》的感受：“復活了歷史教科書上那些如同嚼蠟的名詞,，腦中的歷史,，仿佛壓縮餅干遇到水，終于膨脹成了可以被咀嚼和吸收的食物,?！彼髞韺懙溃骸拔矣X得，只有個人的,、真實的歷史,，對個人才有價值。無法理解的,、無法共鳴和吸收的歷史,，只是占據(jù)腦容量的垃圾?！?/p>

馬未都向母親詢問父親的照片

就這么死了,，一點意義都沒有

如果沒有1944年那一場偶然發(fā)生的爆炸，世界上應該沒有一個叫馬未都的收藏家,?？赡軙幸粋€叫馬未都的漁民，和整個家族一起待在山東省榮成市小小的鏌铘島上,。

那場水雷爆炸讓整片海岸遍布尸體,，人肉“刮都刮不掉”。80年代人口普查時才72戶的南洼村,，那次死了七十多人,，幾乎家家有人死去，包括馬未都9歲的三叔,。而當時,，馬未都的父親馬丹林正在附近放羊,，相隔七八十米。

遇見水雷這種事,，本來應該跟鏌铘島毫無關(guān)系,。這座總面積8平方公里的小島，最寬處不過1500米,，最窄處才300米，沒處在任何戰(zhàn)略要道上,。用編導朱凌卿的話說,，“相當于你家?guī)年鹘牵肋h用不上,?！睆臎]人往這附近布過水雷。

專家研究了爆炸前50年,，整個山東周邊的水雷布防情況,，再結(jié)合大洋暖流圖，推論出很有可能是,，500公里外,，日本布在韓國濟州島附近的6000顆水雷中的一顆，隨暖流飄到了鏌铘島,。

歷史的改變往往如此偶然,。回看讓人唏噓,，卻又不得不感慨,，偶然中其實埋著多少導向改變的引線。

鏌铘島馬家,，世代打魚為生,，人人目不識丁。直到馬丹林這里,，他的爺爺做主,，全家族供他6歲進私塾，讀書10年,，學費一年4塊大洋,，這個價錢可以買下4畝地。爆炸發(fā)生時,，馬丹林已經(jīng)脫離漁民生活,，是島外一所官辦學校的老師，是家族驕傲,。但爆炸深深震住了馬丹林,，他對二弟說：人這不是死了白死嗎,？就這么死了，一點意義都沒有,。他想找到活著的意義,，他決定離開家鄉(xiāng)，出去當兵,。

“一個家庭如何從低潮走向高潮,，包括一個民族也是，最大的原因是教育,?！敝炝枨淙绱酥v述他這一年的最大感觸：“因為教育會讓人有更多的對自己的認知，才能知道自己的意義,，才會邁出變革的那一步,。也是因為教育，他在面對不是人生設(shè)計好的變革的時候,，他才有勇氣去承擔,。”

類似的故事在易中天家族里更加傳奇,，他們一族被教育救過命,。1939年9月23日，湖南省營田鎮(zhèn),，日軍突襲,，殺民過千人，超過人口總數(shù)的1/3,，史稱“營田慘案”,，有“小南京”之稱的營田鎮(zhèn)化為廢墟。易氏族人那一夜死亡四百多人,，只有易中天祖上那一支在當晚逃脫,。原因竟然是，當天凌晨天空出現(xiàn)黃綠兩色信號彈,，老百姓還以為是煙花,，出來欣賞。易中天的二爺爺易甲鷴上過著名的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看到信號彈,，知道是進攻的意思，連忙叫醒家人,，讓大家挑著孩子,，什么都別帶，趕緊跑。幾十口人死里逃生,。

曾寶儀和阿丘的尋根故事更平民化,。曾寶儀的外公1949年隨國民黨的印刷廠去了臺灣，從此與家人相隔幾十年,。阿丘的外公外婆在馬來西亞的膠林里被突然射殺,，背上疑似叛徒之名，家人多年不肯提及,。他們消失如微塵,，任何地方都查不到他們的名字。編導謝琳有些羞愧自己無法像其他人一樣拿到確實的證據(jù),。輾轉(zhuǎn)調(diào)查推測,，他們是那個年代無數(shù)被無辜殺害的普通華工。

站在馬來西亞彭亨洲外公外婆當年工作過的膠園里,，阿丘和表哥，兩個四十多歲的大男人突然哭泣,。謝琳覺得空氣都凝住了,，一切安靜，只有一種橡膠林里特有的“嗞——嗞——”聲,，綿延不絕,。

“我今天本來不想來，如果我們這些嘉賓的祖先一起拍《建國大業(yè)》,，他們的祖先都是有臺詞有特寫的,，我的祖先就是旁邊的臨時演員?！痹囉硶?，曾寶儀說，“但是,，如果沒有這些千千萬萬的臨時演員,，也成立不了這個大時代。所以今天我還是來了,?！?/p>

陳沖走進戰(zhàn)時重傷醫(yī)院的防空洞，爺爺當年就在這兒給人做手術(shù)

進入微觀后,，很多歷史概念不一樣了

深入到歷史的縫隙里,，那些細節(jié)的真容會讓人驚訝，繼而情緒復雜,。

王映潼采訪了“營田慘案”的幾位幸存者才知道,，盡管慘案發(fā)生時，抗日戰(zhàn)爭已經(jīng)爆發(fā)兩年多，營田人仍然沒有想到,，日本人是會殺人的,。“以為他們像土匪,，只搶東西,。”慘案之前,，他們見到的日本人都是文質(zhì)彬彬的樣子,，像學者或商人，看看地形,，和當?shù)厝丝蜌獾亟徽?。?zhèn)上穿長衫的私塾先生，認為日本人不殺讀書人,，日本士兵進屋了他都不躲,，結(jié)果被刺刀捅死。

不僅百姓,，連駐守的國軍也心存僥幸,，認為此地湖港復雜，日軍不大可能由此主力登陸,。慘案發(fā)生那晚,，有漁民看到日本人上岸，向國軍團部報信,。卻被當作造謠擾亂民心,，被綁了起來。

國家,、民族,、個人的故事在這里結(jié)合，卻也在這里分裂,。

從大歷史的角度看,，“營田慘案”屬于長沙會戰(zhàn)?！伴L沙會戰(zhàn)我們一直宣傳是一次勝戰(zhàn),，所以營田慘案就埋藏在這個勝戰(zhàn)之下，大家很少聽說,。其實日方那邊不大承認長沙會戰(zhàn)中國勝了,，崗村寧次覺得日本勝了，一些日本學者認為是平局,。但對日方來說,，平局就是敗仗,，因為他們在長沙會戰(zhàn)之前一直是勝仗，所以他們不宣傳,?！崩顐愓f，“進入微觀之后,，很多歷史概念就不一樣了,。真正歷史的細節(jié)，通過這些人的經(jīng)驗,，才傳遞到今天,。”

打撈這些歷史的細節(jié)困難重重,。不僅因為百年來的中國歷史太過跌宕,，諸多資料散軼，也因為許多事情一開始就沒有被記載,。比如鏌铘島上那場傷亡重大的水雷爆炸事件,，只有島上老人口口相傳，報紙,、縣志,、市志等只字未提，找不到任何文字記錄,，連榮成市里研究本地歷史的人都不知道這件事,。

而去調(diào)查水雷來源時,，朱凌卿發(fā)現(xiàn),，日本人的資料記錄極為詳細，不僅有自己布的水雷地點,、形狀,、分布圖，連德國人布的水雷他們也詳細記錄,，都公布在日本防衛(wèi)廳檔案館,，上網(wǎng)就可以查到。一艘在這個水域失蹤的美國潛艇,，資料詳細程度讓朱凌卿震驚：“這艘艇有一個完整的博物館,，包括艇的所有信息、艇上人員的資料,，甚至船長哪一年從哪畢業(yè)的,，有幾個孩子……”

打撈細節(jié)的困難還來自于無處不在的漫不經(jīng)心。王映潼追查易中天母親的一份核心檔案,，輾轉(zhuǎn)數(shù)處,，匯總所有信息，覺得應該就在某處。上門去找,，工作人員說沒有,。她又把所有信息排查一遍，最后的指向還是那里,，再打電話問,，還是沒有。如果找不到這份檔案,，易中天母親的故事要廢掉半集,。王映潼不死心，繼續(xù)打電話,。每次都是不同的工作人員接電話,，到了第三個人，居然真的查到了,。

“還好中國人的一個特點是,，親族關(guān)系比外國人要緊密。沒有社會的記錄,，但你有家族的記錄,。”朱凌卿總結(jié),。比如馬未都不識一字的曾祖父,，居然在全國毀家譜的50年代后期，自己偷偷調(diào)查了半個月,，請一位秀才給他修了家譜,。沒人知道這個家譜的存在。節(jié)目組托馬未都的侄子在家里翻一翻,，看看有什么,。他才在一個賣海參的袋子里，找到這個爛得連作業(yè)本都不如的小冊子,?！澳歉鐐円呀?jīng)開始準備往市里搬了，如果再晚一兩年,，估計那家譜都化成土了,。”朱凌卿說：“很多事我們可能很習以為常地覺得沒有了,、不可能了,。這會造成遺憾，真的,。得去做,，永遠不要覺得太晚,。”

在馬來西亞彭亨洲外公外婆當年工作過的膠園里,，阿丘和表哥,，兩個四十多歲的大男人突然哭泣

你是誰？其實是你愛的人是誰

拍完片子后,，朱凌卿開始在意起自己的家族故事,。舅舅來北京吃飯，跟自己小學同學閑聊,，說到外祖父和曾外祖父,，朱凌卿注意聽了起來?！耙且郧?，聽了也跟沒聽見一樣?！?/p>

那位從小感覺“特別紅,、特別左”的外祖父，居然父親是當?shù)睾趲屠洗?。朱凌卿才知道,，原來從小去買菜的菜市場，以前都是曾外祖父的,。直到解放前,，曾外祖父被暗殺?！拔也爬斫饬宋彝庾娓笧槭裁词悄菢拥娜?，他有一個這樣的父親，他得活下來啊,?！?/p>

山東東營人王映潼回家問爺爺,，你當年怎么來東營的,？八十多歲的老人突然變得很害羞，臉紅起來,。原來,，當年正在四處征兵，很多人訓練10天就拉上戰(zhàn)場送死,。東營是鹽堿地,，有優(yōu)惠政策。為了躲避征兵,，家里送爺爺來到這里,。王映潼第一次知道自己怎么成為了東營人,。

王映潼一直對曾祖母的照片很好奇。她穿著大黑襖,，白毛領(lǐng),，頭發(fā)梳得光滑，看上去特別干凈,?！案杏X不像農(nóng)村婦女?！迸耐昶雍?，她第一次去問爺爺，曾祖母是怎樣的人,？“爺爺說我曾祖父和曾祖母家里都是手藝人,，都很認真，很細心,，很干凈,。我特別高興，我就喜歡這樣的人,。你看清楚他們以后,，好像能隱隱看到自己性格里面的喜好從何而來。至少我自己愿意相信是這樣來的,?！?/p>

馬未都最終也不知道，因一場爆炸離開家鄉(xiāng)尋找人生意義的父親,，最終有沒有找到他想找的意義,。他從未問過父親的那些過去，他以為有的是時間問,?？僧敻赣H患癌癥時，他又不敢問,，好像這是在催促遺言,。

明白了父親為何選擇后，他好像看見了自己：他年輕的時候?qū)懶≌f,，有著出版社的體面好工作,，卻在所有人的詫異目光下去做了影視。賺了很多錢后,，又喜歡上文物,。“那是社會上文物最沒有地位的時候,。我去到哪兒問詢?nèi)思乙稽c知識,，就覺得我不務正業(yè),。”然后文物火起來,，“所有人說那你應該賣東西賺錢,，我去做了博物館?！?/p>

阿丘的母親在節(jié)目做完后,，回了一趟馬來西亞，去見分別幾十年的姐姐,。因為太小的時候就分離,，她對姐姐本來并沒多熟悉。節(jié)目讓她知道了姐姐這些年的故事：當年為了把其他孩子帶回中國,，姑婆只能賣掉最大的姐姐,，換來路費。姐姐在馬來西亞四處幫傭,，被侮辱責罵,，甚至被福利部門的高官霸占，患過抑郁癥,，曾經(jīng)自殺,。后來聯(lián)系上國內(nèi)親人，姐姐自己不富裕,，也要給國內(nèi)寄錢,。

這次見面是這個片子給編導謝琳的最大的滿足，它成了現(xiàn)實生活里的溝通橋梁,。她跑回節(jié)目組得瑟：“行了,！片子播不播不重要了！”

如陳沖的總結(jié)：“你是誰,？其實是你愛的人是誰,。你是什么？你影響了別人什么,，你就是什么,。”

“我們好多人,，都不知道自己曾祖父叫什么,，是吧,？肯定的,。我們不知道錯過了多少東西?！崩顐愄字鳷恤和大褲衩,，這才是他的最常見打扮,，“我們老說‘我是誰？’‘我從哪里來,？’這個問題從哪來,，我們?yōu)槭裁匆欢ㄒ肋@個？我覺得不僅僅源于我們自己,，它是先人留下的一種叮囑,，深深藏在你心底。他們?yōu)槭裁匆谶@事兒,？其實他們是希望能夠給予,，因為只有你往回找自己的時候，才能遇見他們,，他們才能把人生中所有那些遺產(chǎn)都給你,。我寧愿相信這樣，所以你會很感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