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特里夏·科帕奇斯卡婭
36歲的摩爾多瓦小提琴家,,是弦樂四重奏“四重奏實驗室”創(chuàng)團成員之一。她與德國黑森州廣播交響樂團合作錄制的專輯《七》,獲得了2013年度“留聲機”唱片大獎,、古典“回聲”大獎和國際古典音樂大獎,。
帕特里夏·科帕奇斯卡婭(Patricia Kopatchinskaja)將小提琴和琴譜高高舉過頭頂,大步走上舞臺,。
赤腳,,白色大擺連衣裙,,卷發(fā)披散蓬松,;拉琴的時候橫沖直撞、動靜難測,,她像一頭小獸,,從原野闖進了幕布。
普羅科菲耶夫的《G小調第二小提琴協(xié)奏曲》,,悠然處明潤如泉,,飄渺處懸若游絲,這把1843年由意大利杰出制琴師普雷森達制作的小提琴在她手中的音色極富色彩,。奏至全曲最后樂章的華彩部分,,急速的六連音一次次滾動推進,科帕奇斯卡婭身體前傾,、發(fā)絲舞動,,弓弦之間迅速升高的溫度仿佛能被觸摸。
一曲終了,,觀眾意猶未盡,,科帕奇斯卡婭走到舞臺左側,拉著廣州交響樂團的大提琴首席加演了一首拉威爾的曲子,,這首曲子以撥弦為主,,音韻奇特,大小提琴仿若對話,。
觀眾的呼聲更加熱烈,,她再次提著裙擺赤腳回到臺上?!跋旅孢@首曲子來自我的一位作曲家朋友,,寫給——”她眨了眨眼睛,“小提琴和人聲,?!币贿吚伲贿呴_口應和,,摸不著旋律的呼喊帶著強烈的即興和自由風格,,與琴聲或交織或錯落。
舞臺下的她,穿著寬松的長褲和黑色針織衫,,講話時巧克力色的眉眼總是神色生動,。有時配上手勢,像個急于分享趣事的中學女生,。
她的身上混雜著民族音樂,、當代音樂與古典音樂的特質。父母是民族音樂家,,她演奏古典音樂,,錄制了貝多芬的所有小提琴協(xié)奏曲,她也樂于演奏當代音樂,,首演了超過五十首當代小提琴作品,,其中大部分是她的作曲家朋友獻給她的,也有些為她自己所寫,?!皷|歐民族音樂在我的血液中,當代音樂是我所呼吸的空氣,,古典音樂則是支撐一切的骨骼,。”
1977年,,科帕奇斯卡婭出生在摩爾多瓦——烏克蘭與羅馬尼亞之間的一個小國家,。小時候的她待在祖父母身邊,祖母踩縫紉機時哼唱的歌曲,、收音機里的音樂,、每周去教堂時聽到的布告和唱詩,構成了她對音樂最初的印象,。因為母親和姐姐都拉小提琴,,學習小提琴成了一件自然的事情。
在跟隨家人移居維也納之后,,13歲的她和15歲的姐姐一起考上了維也納音樂與表演藝術學院,,學習小提琴和作曲,身邊都是比她們大十多歲的學生,。學習作曲的朋友時常給她看自己的新作品,,問她,你能演這個嗎,?她便爽快地點頭,。“那時我對音樂有了新的理解——新鮮的音樂,,寫出曲子,,立即演奏,。”在演出這些朋友寫的曲子時,,觀眾席里有時會坐著很有名的作曲家,。“他們看著我,,心里想,,嗯,這個女孩是真正用心在演奏,,她真心熱愛她所做的事,。”
她贏過許多比賽,,最重要的是26歲獲得的國際瑞士信貸青年藝術家榮譽獎,,也因此得到了與維也納交響樂團合作的機會,,這對一個年輕音樂家意義非凡,。不過,沒有哪場比賽可以稱為她職業(yè)演奏生涯中的轉折點,,在她看來,,她的音樂事業(yè)發(fā)展是個循序漸進的過程。
“我取得成就并不是水到渠成,,這需要運氣,。我知道有許多小提琴家,他們拉得非常好,,但是沒有得到機會,,去足夠大的舞臺證明自己的實力,我覺得自己非常幸運,?!笨婆疗嫠箍▼I雙手合十,做了一個仰望的動作,,“每次登臺演出,,我都會對自己說,感謝上帝,,讓我又能有機會與樂團合作,,為觀眾演奏我的音樂?!?/p>
她希望自己首演的當代音樂作品能夠被更多的音樂家演奏,,她覺得一首曲子被寫出來,就像一個新生的孩子,,需要帶它走到外面,,與更多的家庭對話,,讓它獲得靈氣,幫助它成長,。她演奏貝多芬,、海頓、莫扎特,、勃拉姆斯,、舒曼……雖然作曲家已經去世多年,她仍會像演奏當代音樂一樣,,這些作曲家仿佛是她的朋友,,就坐在她對面,她可以與他們對話,?!捌樟_科菲耶夫就坐在這里,他可能不會喜歡我的演奏,,不過我可以詢問他,,和他交流?!?/p>
如果不成為音樂家,,她的興趣是做一個農民,種植蔬菜,。而現(xiàn)在她除了音樂最大的興趣和職責是陪伴8歲的女兒,。留給家庭的時間有限,繁忙的日程重壓下,,她認為推進自己不斷向前的并不是事業(yè)心,,而是渴望獲得新知的好奇心。
科帕奇斯卡婭Patricia Kopatchinskaja High Res 5 - credit Giorgia Bertazzi
所有人在音樂中都是孩子
人物周刊:你演奏時是否在意觀眾的反應,?
科帕奇斯卡婭:演奏時我會感受所有一切,。音樂廳里發(fā)生的事情,我身后發(fā)生的事情,,指揮想表達什么,,我想表達什么以及音樂想讓我表達什么。這很像一種上帝與塵世之間的能量傳遞,。舉個例子,,我很喜歡觀眾中有小孩,也許不是在第一排,,因為在那里他們會打擾其他人,。然而一旦我知道有小孩在后面,我會特意為他們演奏得不同,,我不再是一個嚴肅的音樂家,,演奏嚴肅的曲子,,而是變成了與孩子們交流的人。我認為所有的人在音樂中都是孩子,,他們被喚起最本真的感受,,他們感到有趣、開心,、吃驚,,聽到哀傷的音樂時會哭泣。我試著將音樂變得純凈和簡單,。
人物周刊:評論界大多認為你的演奏非常有獨創(chuàng)性,,能夠將許多大師演奏過的曲子演奏得別具一格,你是如何做到的,?
科帕奇斯卡婭:模仿是我最不愿意做的事情,。海菲茨、奧伊斯特拉赫,,我對這些偉大的名字懷有深深的敬意,,但我不會去模仿他們的演奏。我覺得自己的技巧并不精湛,,因此我不會像海菲茨,、像奧伊斯特拉赫那樣去演奏,,我是個非常糟糕的小提琴演奏家,。我總在尋找音樂想要對我說的東西,我用的方法很簡單,,打開樂譜,,像閱讀一本書那樣,試著尋找樂譜里面的故事,。我會想象作曲家在我面前,,我會想象他寫出作品的時代。比如普羅科菲耶夫的協(xié)奏曲我想是1934年寫的,,那時斯特拉文斯基還活著,,還有許多偉大的法國音樂家,那時候的俄羅斯文藝界想要新鮮的東西,,他們想要能讓他們震驚的東西,,像是狄亞基列夫(Diaghilev)的芭蕾,還有許多具有獨創(chuàng)性的音樂家,,許多電影也是在那時候拍的,。
我嘗試在音符里尋找畫面,看到和現(xiàn)實截然不同的景象,。旋律總在管樂和弦樂之間轉換,,當小提琴開始演奏均勻輕巧的跳音,,我就想象鐘擺來回搖動,發(fā)出“嗒嗒嗒”的聲音,?;蛘呤悄撤N壞了的機械,一個孩子放進去一塊布,。當我開始拉琴,,仿佛是天空中的飛鳥把旋律帶進來。也許正是我的想象使我與眾不同,,不過我想其他音樂家也有他們自己的想象,。音樂的美妙之處就在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象和理解。我并不喜歡一個音樂家擁有完美的技巧,,卻沒有想象力,。技巧只是運載內容的工具,你如果寫字非常漂亮,,這很好,,但這并不有趣,有趣的是你所寫的內容,。
人物周刊:你演奏了你的朋友為小提琴和人聲寫的曲子,,是怎么想出這個主意的?
科帕奇斯卡婭:這是我一個很好的朋友寫的,,我們在維也納一同學習作曲,。他的母親是中國人,父親來自美國南部,。他為朋友寫了很多音樂,,也要給我寫一首。于是我對他說:“嘿,,我想要一首小提琴和人聲的曲子,,我想要說話,不想只是安靜地拉琴,。我想做更多事,。”所以他寫了這首歌,,歌詞完全沒有任何意義,,你可以認為它是日文、中文,、俄文,、羅馬尼亞文或隨便什么語言,其實什么也不是,,只是能夠和小提琴相匹配的聲音,。當我的弓在弦上發(fā)出“圖克圖克圖克”的聲音時,,我也發(fā)出“圖克圖克圖克”的聲音,當小提琴發(fā)出尖細的聲音,,我也會細聲尖叫,。
人物周刊:室內樂在你的音樂生涯中非常重要,你如何尋找室內樂搭檔,?
科帕奇斯卡婭:這相當困難,。就像一段戀人關系,你一直都找不到對的那個人,,但是一旦你找到他,,你立刻知道他就是你要的。這中間的平衡很難把握,。我不希望和一個只為我彈伴奏的鋼琴家合作,,我希望能有人與我對話,能夠震撼我,、激發(fā)我,,我能聆聽他、向他學習,,和他達到同樣的水準,。這是室內樂搭檔的特質,你們需要在同樣的水準,,能夠互相對話,。我不喜歡到音樂節(jié)去尋找新的搭檔,大部分時候這都是行不通的,,沒有足夠長的時間磨合,。搭檔需要彼此了解,知道對方和自己處于同樣的水準,,這也是我對待弦樂隊的方式,我們和自己熟悉的人一起演奏,。有時候在弦樂隊演奏非常困難,,簡直是噩夢,我們還會互相爭吵,。但我們在尋找更好的演奏方式,,在發(fā)掘我們要演的曲目,像是一次探險旅行,。
人物周刊:有比較欣賞的作曲家嗎,?
科帕奇斯卡婭:在當代音樂作曲家中,我特別喜歡Gyorgy Kurtag,,我認為他是當代音樂作曲家中最杰出的,。我還喜歡Galina Ustvolskaja,,她是俄國人,肖斯塔科維奇的學生,。還有George Crumb,,一位美國作曲家。這些人已經去世了,,但他們對今天影響重大,。還有Tigran Mansurian、Peter Eotvos,,我在柏林愛樂樂團的時候曾錄制過他的作品,,他的作品有一種現(xiàn)代音樂中少見的美,也許不是每個人都喜歡,,但這中間有一種獨特的精神,,他的作品很簡單,但又不簡單,,很難用語言形容,。當我演奏他的音樂時,我有一種感覺,,仿佛自己處在天空的邊緣,,在天堂的一個角落,與上帝對話,。
(楊旭升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