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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也是5月,臺灣已然是夏日炎炎,,我在臺北訪問《他們在島嶼寫作》的導(dǎo)演和作家們,。當(dāng)我和總導(dǎo)演陳傳興、平日深居簡出的作家王文興都有了愉快的暢談之后,,深以為此次的臺灣之行應(yīng)該知足了,。不過,和陳傳興聊了一下午《化城再來人》的各種拍攝細(xì)節(jié)后,,我仍然像個貪心的小孩一樣提出不情之請:有可能去見見周公嗎,?不做訪問,只是想去看看他,。陳老師和一邊的夫人美立(也是《他們在島嶼寫作》的制片人)微微面露難色:周公前一陣摔了一跤,,聽說幾個月來都不曾見客,只能幫你問問,,撞撞運氣吧,。
幾乎就在我離臺前夕,美立高興地通知我,,周公答應(yīng)了,。
帶我前去探望周公的是婉柔,陳傳興的學(xué)生,,也是“化城”這部紀(jì)錄片的剪輯,,片中訪問段落的主要提問人之一。在拍攝這部片子之前,,周公對她來說,,與在很多臺灣青年眼中一樣“神秘”。為什么會是她作為主要提問人呢,?原來是陳傳興與周公對話,,但在拍攝伊始他就發(fā)現(xiàn),周公見到生人靦腆,,似乎只有和女孩子的互動更好一些,。“他不是故意要忽略陳老師,,但是在人群中,,他的眼光自然而然地就會穿透同性的身體,落在女孩子的身上,?!蓖袢嵝Φ溃拔覀兌紱]想到,,周公喜歡和女孩子講話,。熟了之后,,更會肆無忌憚地開玩笑。而一旦碰到同性,,他不單把別人當(dāng)成空氣,,自己也自動隱身起來了?!?nbsp;
平日一身干練打扮的婉柔,,那天穿著靛青色碎花連衣裙,她說,,周公喜歡花,,喜歡女孩子漂漂亮亮。他喜歡參加婚禮,,也是因為喜歡看女孩子在婚禮上穿得漂亮,,所以當(dāng)初拍紀(jì)錄片的女同事每次去見他,不論如何一定穿裙子,,打上薄粉,。他會說,喔,,今天不太一樣,;喔,今天的裙子很好看,;喔,,今天的紅鞋很特別……
周夢蝶的書桌(沈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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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夢蝶1960年代開始禮佛習(xí)禪,終日默坐臺北市的繁華街頭,,成為頗具代表性的藝文“風(fēng)景”,,80年代因為胃病開刀,結(jié)束了武昌街明星咖啡屋騎樓廊柱下20年的擺書攤生涯,,“退休在家”研習(xí)佛法,,詩文也透著禪意。
他孑孓一生,,容易給人留下不食人間煙火,、清心寡欲的苦行僧印象。即便是在臺灣文壇,,江湖傳說也幾乎將他塑造成一個神化般的隱士,。然而,清淡的終究是他極為簡單的生活起居,,絕非性情。在《化城》這部片子里,,神秘的面紗被揭去,,躍然眼前的是日常生活中的他,,一個更為豐富、更有血肉的周夢蝶,。他不完全是一個“清心寡欲”的世外隱士,,更是一個感情細(xì)膩、敏感,、豐富的人,。
余光中曾經(jīng)這樣評價他:“有人(女人)闖進(jìn)去了,‘孤獨國’就瓦解了,?!薄痘恰分校幸粋€特別含蓄的情感線索,,是周公講述和三毛的一段往事,。這段故事之前無人知曉,采訪中自然無人提及,,周公卻自然而然地講了出來,。那天他去三毛家做客,兩人閑聊一晚上,,周夢蝶告別,,三毛起身送客。走到大門時,,三毛忽然一個轉(zhuǎn)身擋住大門,,像“十字架上的耶穌”一樣伸開雙臂擋住去路,周夢蝶一時不知所措,,說你干嘛擋我的門,。兩人對視幾秒后,周夢蝶幾乎是“奪門而逃”,?!拔液髞砺牭街刂氐囊宦曣P(guān)門聲,那聲音好像是此生再也不要見到這個朋友了,?!敝芄v到這段,仍然不解風(fēng)情似的,,眉宇間仍舊一副驚訝表情,,似懂非懂地笑,像個孩子,。
周公生前摯友徐進(jìn)夫的妻子陳玲玲這么評價:愛情和友情是周夢蝶的兩大精神食糧,。周公自己又說過:這件事情(寫詩)真不是人干的,如果你要追求現(xiàn)實的人間的幸福,,那就不要干這件事,。如果聯(lián)系這兩句話,,大概可以體會一絲他的糾結(jié)所在。
當(dāng)周夢蝶在紀(jì)錄片中回憶三毛,,或是吟誦當(dāng)年與徐進(jìn)夫夫妻“叩別”的詩歌(《叩別內(nèi)湖》),,既有天真爛漫的歡喜,也有油然心生的悲情,。陳傳興在這段故事里穿插了德萊葉的電影《吸血鬼》里“被綁,,解開”的畫面,對應(yīng)周夢蝶人生里的“結(jié)”,。周公生前很喜歡讀的一段《楞嚴(yán)經(jīng)》里佛陀與阿難之間的對話,,講的即是“縛結(jié)的典故”:一條長巾打6個結(jié),比喻人生的纏縛,。這些“結(jié)”影射了周公人生中的糾結(jié),,以及因此產(chǎn)生的“恐懼”,“信仰的動搖”,。陳傳興說,,他之所以在紀(jì)錄片里給了臺灣畫家席德進(jìn)描繪周公的一幅肖像油畫許多的特寫鏡頭,即是為了糾正人們對于那幅人物既定的“老僧入定”的概念,,還原周夢蝶作為人的“七情六欲”,,也道出他出世與入世之間的因果循環(huán)。
那日,,我懷抱一本《孤獨國》和一本《十三朵白菊花》和婉柔去見周公,,為了彌補沒有穿裙子的“遺憾”,特意在半路買了一盒五顏六色的蛋糕,。周公喜歡吃甜食,,即便他的身體狀況已經(jīng)不允許他吃,他也喜歡放著“看”,。在《化城》未剪進(jìn)成片的花絮里,,有一段他喝咖啡的影像極為有趣,他在黑咖啡里加糖,,一包,,兩包,三包,,四包……旁人跟著驚奇地數(shù),,一直數(shù)到第六包,他才罷休,。
婉柔昨夜來信,,又提及“六包糖”的故事,她寫道:“今天在靈堂遇見阿蝶,這兩年照顧他的越南看護(hù),。阿蝶將周公照顧得極好,,兩人朝夕相處,,至為有緣,,看他們既像朋友又像祖孫。我們幾乎是抱頭痛哭,,然后在眾人離去的靈堂里,,彼此述說著對周公的瑣碎回憶,療傷取暖,。阿蝶回憶一件光景,,周公喝咖啡,叫阿蝶加糖,,一,、二、三,,還要,?還要。周公負(fù)責(zé)攪拌,,阿蝶負(fù)責(zé)加糖,。四、五,、六,,夠了沒?我想夠了,。6包糖,。周公繼續(xù)攪拌,笑著,,阿蝶也笑著,。就這樣,度過一個個下午……他幾乎都不喝的,,淺嘗一兩口即止,,他貪看的是眾人對他加糖舉動的驚奇,他就會抿著嘴笑著,?!?/p>
在探望周公那日,也是阿蝶給我們開門,,告訴我們周公午飯剛吃了一碗青菜面,。周公支撐著瘦峋的身體從床上爬起,天氣炎熱,,上半身沒來得及穿衣,。我看到他依稀可見的兩肋,,有一刻幾乎是怔住了,不知為什么想起他曾經(jīng)這樣回憶自己的從軍經(jīng)歷:“被一陣風(fēng)吹到軍營,?!?/p>
周夢蝶一生顛沛,少年喪母,、中年喪妻,、老年喪子。又碰上動蕩的大時代,,猶如浮萍于世,。“劫余之人哪,,”他這樣形容,,談及晚年回內(nèi)地探親的經(jīng)歷,無奈感嘆,,“何必回去這一趟,,國破家亡?!保ê捅姸囡柺軇?chuàng)傷的國民黨軍人一樣,,他河南老家有妻有女亦有子,1996年首次回大陸探親時,,親人已天人永隔)
現(xiàn)今想來,,在臺北探望他的經(jīng)歷恍如隔世,好像做了一個夢,。悶熱的午后,,他端坐在書桌前,背后是比他高兩倍的書架,,書架里有各種書:張愛玲的《小團(tuán)圓》,、《辛波斯卡詩集》、波德萊爾的《巴黎的憂郁》,、加繆的《局外人》,,還有意料之中的《紅樓夢》——陳傳興說周公最愛黛玉,也常自比黛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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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次見面,,免不了自我介紹。從小,,我的名字就經(jīng)常被人念錯,,解釋典故更是費力。我在紙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周公不響,。我心想:完了,,“祎”字又是簡體,他不認(rèn)識也正常,。正欲解釋:《出師表》里出現(xiàn)過……他繼續(xù)沉默,,卻提筆在紙上寫起字來。婉柔和我都驚呆了,,早聽說他骨折之后幾乎很少握筆了,。只見周公悠悠地在紙上寫了兩個字:“賢相”(指三國里的費祎),繼續(xù)不響,。我內(nèi)心頓時羞愧自嘲:他老人家熟讀古典,哪用得著我“多此一舉”,。后來每每回憶這一段,,總?cè)滩蛔≥笭栆恍ΑV芄@一出,,有點小較勁的意思,,但又完全沒有盛氣凌人的長輩姿態(tài),像一個“好學(xué)生”,,意思是:你考不倒我呢,。
周公耳朵不好,我和婉柔幾乎是大喊大叫地與他聊天,。我大聲喊話:最近都在看什么書呢,?他瞪著眼睛,仍像個好學(xué)生一樣,,認(rèn)真地回答:最近都在看舊書,。然后,他慢慢地拿起桌上一本臺幣定價3元的斑駁殘破的線裝舊書《大唐西域記》說:“這本書讀了好幾遍了,,還是百看不厭,。”
周公雖然身形瘦弱,,但儀表一絲不茍,,坐得挺直,舉手投足亦很優(yōu)雅“有型”,。有的時候,,他像電影中一樣,用一手的虎口托著下顎,,一字一頓道:“哦,,你是上海人,我記得,你是哪個區(qū),,我年輕時曾經(jīng)路過虹口,。”他和婉柔更為熟絡(luò),,直接稱呼她為“老兄”,。婉柔說,之前因為訪談而必須熟讀他的作品,,每每她在采訪中講出哪本書哪首詩哪個年份發(fā)生哪件事,,周公就會用手肘輕撞她,并用粗啞而高朗的聲音說:“老兄,,你很清楚呀,。”聊到興致盎然,,他就直接蹺起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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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城》里有一段周公寫書法的影像,他的書信,、筆記一點沒有文人心血來潮時的狂草字跡,。反而從裁紙到寫字、修改,,從來都是一副孜孜矻矻的樣子,。那天,我在周公的書桌上也看到了一把寫字時用的尺,。除此之外,,記憶深刻的是一盆水中的幾條小小的金魚,還有金魚缸邊曬著陽光的一把白色的葵花籽,。3件毫不相干的物品卻構(gòu)成一幅“歲月靜好”的畫面,。可惜,,那天仍沒能夠請他在詩集上寫字,,“匆忙了”,他說,。婉柔解釋道:“不是他擺架子,,只是他題字太認(rèn)真了。身體好的時候,,往往是把書留給他,,他要特別騰出時間來,想好寫什么,,然后再正式地用毛筆寫字,?!?/p>
為了逗他開心,末了,,我拿寶麗萊相機(jī)合影,。周公把相紙拿在手里,凝神定睛,,浮光掠影,,我們3個人的樣子微微地浮現(xiàn)出來。他以為我們要拿回相紙留念,,弱弱地問:需要翻拍嗎,?我和婉柔又喊:周公,這張送給你啦,!他笑:好,!然后把照片和《大唐西域記》破損的書頁整齊地疊放在一起……臨別前,他還是在我們3人的寶麗萊合影上用自來水筆寫字留念,。自來水筆極易洇染,,他一筆一劃,寫得更為緩慢了,。同時,我又討來那張寫有“賢相”的紙,,上面還有他在聊天時寫下的幾個字,,已經(jīng)忘了聊了什么,幾個字卻依然清晰如昨:“一見如故”,、“萌芽”,。
“再來看你啊周公,”臨別時,,我們這樣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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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柔在昨夜的信中說:我想他從來不覺得自己被拍攝紀(jì)錄片,這件事對他不重要,,而是有我們陪著他聊天,、談詩,聽他說話,,加入(或打擾)他的生活,,或帶他四處回憶過往,或,,單純就是結(jié)交新的朋友,。他說我們是他“最年輕的朋友”。
昨天下午,,婉柔去周公的靈堂上香,,靈堂中放了一張陳傳興的攝影作品,,那是2010年夏天,他們?nèi)サ畬ふ抑芄f居的照片,。那時的周公還身體硬朗,,腳步穩(wěn)健,任人帶著到處跑,。那張照片里,,他沒有看鏡頭,背后是淡水的觀音山,,是他的信仰與他懷念母親的山景,。
此刻,我又想起他一個特別的名號:一毛毛蟲兒,。周公喜歡在山間小路蹲下來看毛毛蟲,。如今,周公化蝶,,世界已然在他翅上,,一如歷歷星河伴其膽邊。
(特別感謝婉柔對此文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