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感鄉(xiāng)里把外曾祖父稱為姥姥,,我的姥姥生于1912年,。姥姥很瘦,個子不太高,,后來滿臉只剩皺紋,,連眉毛也沒了,有時光著頭有時露出花白發(fā)茬,,夏天打赤膊,,松弛的皮膚打著皺垂在胸前。他住大舅家的一間廂房,,里面塞著農具雜物,,糧柜上放著一口棺材。我去外公家就一定會轉到他屋里,,里頭昏暗,,一張鋪著稻草的木床,掛著一頂洗得分不清顏色的蚊帳,,床頭地上放著一個自制的捕鼠器,是從水車上拆下的木頁子再壓上石頭,。房里隨處可見老鼠掏的洞,,他說有時還得用火鉗把爬進去的癩蛤蟆夾出來。
這個村叫桃林鋪邱家灣,,村小學在他家隔壁,。幼時我來玩,見他在校門外放上一籃子甘蔗在那里賣,,放學后他去撿地上曬干的甘蔗皮,,仔細地挑出來拿回去燒。村里的孩子特別野,,成人間的污言穢語不知怎么學來的,,姥姥從未罵過人,,連喝斥孫子們也很少。我3個舅舅一個姨,,個個都是粗喉嚨,,小表妹們也遺傳了他們的基因。這么大一群孩子在農忙時沒人管,,都煩著姥姥,,他顧大的顧不了小的,對幾個打鬧的曾孫女急得直哼哼,,卻從不動手打罵,。
姥姥身體到晚年不太好,農忙時放放牛,,有時見他在大舅的魚塘邊釣魚,。他年幼時讀過私塾,有回吃飯,,大舅說了句什么魚家孤獨那就不好了,,我接茬說應該是鰥寡孤獨吧。姥姥事后像探討學術一樣和我談論國學,,說這世間有三教,,儒教釋教和道教,說得很鄭重像在教學,。有次陪他去菜園,,菜地邊被人挖了個大坑,我說以后施水就方便了,,他說周易上就這么說,,一陰一陽總有正反兩面,并不都是壞的,。他曾被國民政府抓壯丁到東北,,說那邊錢上寫著“康德二年”。提到摩天嶺,,他說當時隊伍里傳得很兇說打得很駭人,。又說隨大軍撤退,他跑了好長一段路,,那段路水也不深只到腳面,,跑在上面像橡皮一樣,那是他跑得最累的一次,。又提到蔣介石,,他說蔣肯定有本事,不然怎么能當上總統(tǒng)呢,。某年夏天,,父親陪他喝酒,,問當時打槍有沒看到人倒下,他始終沒回答,。二舅說姥姥不愿打仗,,等著被俘后回了老家,“文革”時怕受牽連,,把譴返證和軍裝燒掉了,,證件上有林彪跨著戰(zhàn)刀騎在馬上的照片。
他身體還可以時會喝點酒,,但從不超過兩盅,,那種酒盅比農村待客慣用的要大一些,邊上有耳,,后來弄不見了或是摔了,,就換成保健品里的塑料小杯。有時我來看他,,吃飯時會為我擺上一個酒杯,。我坐在堂屋里,看他慢慢從方桌上取過一個大玻璃瓶子,,上頭的鐵蓋子也分不清顏色,,他用力緩緩擰開,先往我杯里倒?jié)M,,又移到他的空杯上,。叫我的小名:“遠!來呀,,喝一點啦,!”酒是槽房蒸的糯米白酒,尾子有絲苦味,。工作后,,端午節(jié)帶了些綠豆糕給他嘗嘗,他很高興,,不停說很好吃,,估計就是不好做。外祖母讓我挑出開了包裝的讓他收起,,免得表弟妹們來拿了,。
冬天,,姥姥坐在校門前靠墻邊,,抱個火壇曬太陽,頭戴灰色吊檐帽,,旁邊也有其他老人,,湊一塊聊天,。他說話不多,我見到他時總是溫和平靜的,,從沒出現(xiàn)過麻木癡呆悲苦的表情,。自我記事起,他沒出過桃林鋪,,八幾年進過趟城,,說是我幺舅出生才去的。
年幼時一幕幕時常從心頭滑過:昏黃的電瓶燈下,,外公和姥姥坐在灶屋里,,應該是夏季農忙前后,他父子二人各端一支瓷盅,,慢慢喝著酒,,不同的是外公要抽煙。這是個平常的寧靜夜晚,,兩人都不怎么說話,,吃著外祖母做的幾碗菜。此后很多年,,再未看到這樣的場景,。外公最后幾年臥病在床,舅舅在校門邊就著院墻砌了間房,,灶屋里放張木床就當了姥姥的住處,。外祖母要照顧他二人又要去給人做飯,好在離村里不太遠,。外公終日坐屋里照樣喝濃茶抽煙,,房里的黑白電視機成了惟一消遣;姥姥并不怎么看,,會幫著做些力所能及的活,,他看著外公成了只剩層皮的骷髏。
2003年農歷七月,,他和我還有表弟坐在房檐下,,看著天上變幻呼嘯的陰云和檐前的雨,談論云怎么成為龍卷風,,門口人進人出,,操辦外公的喪事,他平靜地對我說:那(龍卷風)也叫“掛龍,。外公出殯那天太陽很大,,幺舅中了暑,人群里有了不滿的聲音,禮師叫道:你們還嫌長了,,我還沒按正式的來呢,,要不然還要長。父親塞煙給火葬工囑咐燒出怎么樣就是怎么樣,,拿出來不要敲碎,。回到村里,,不大的一捧,,幾塊蒜砣大的灰白色碎骨外就是細骨渣。
冬日的太陽又落在小學院墻上,,姥姥又坐在墻外,,好像還打著吊針。我記不清是什么時候,,衣服也換了,,至少是新的。過年再到外祖母家,,沒見到姥姥就問,,外祖母停下手抬頭向堂屋的小供桌,那里擺著姥姥的遺像,。沒人轉告我,,外公去世后不過半年多他就死了,一個91歲的老頭的死在當?shù)厥窍矄?,是沒必要感到哀痛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