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0月9日,鄭愁予在上海參加訪談節(jié)目,。(視覺中國/圖)
真正的詩人性格
對詩歌熟悉程度不一的人,,大概都記得語文課本里那首精巧的短詩:
我打江南走過
那等在季節(jié)里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
東風(fēng)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
你的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我達(dá)達(dá)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北京時間2025年6月13日,中國臺灣詩人鄭愁予在美國去世,,享年92歲,。他隨著達(dá)達(dá)的馬蹄聲,緊跟著余光中,、洛夫,、痖弦等詩壇故友,結(jié)束了在人間的游歷,。
“愁予是真正詩人性格,。”詩人方明對《南方人物周刊》說,,詩人性格是說“豪邁”,、“不拘小節(jié)”,愛喝酒論詩,,從不搬弄是非,。
只要在臺灣,鄭愁予每周至少造訪一次“方明詩屋”,,與方明共飲共聊。鄭愁予愛酒,,每回必喝,,喝起來“一杯接著一杯”。他晚年身體不大好,,大家勸他少喝,,他不聽。有一回,,喝完酒,,睡到半夜,心臟突然非常不舒服,。大家急忙尋醫(yī)買藥,,他卻若無其事,,吃了一些藥,第二天又繼續(xù)喝酒,。
與后輩相聚論詩要喝酒,,自己寫詩,也“應(yīng)該是都要喝酒”,。幾次兩岸詩人聚會,,他當(dāng)眾朗誦詩作《最美的形式給予酒器》:
最美的情操
給予飲酒的人
“好漢剖腹來相見,飲哪,!杯底不可飼金魚,!”
微醺是枕著山仰臥
全身成為瀑布
幾杯下肚,話就多起來,。他談詩歌,,評述各家詩作、談?wù)撝袊妷陌l(fā)展,,也談祖先,。鄭愁予原名鄭文韜,祖籍河北寧河,,1933年生于山東濟(jì)南,,是鄭成功的第11代孫。對于家輩淵源,,他是常掛在嘴邊的,。
方明說,詩壇里很多人,,常常說人是非短長,,有的則“靠這些來存活”。鄭愁予從不談?wù)撨@些,。他只鉆研詩歌本身,,講話直接甚至純真,詞,、句,、文法、寓意,,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堅持一生未變,。方明回憶,,有時也有人評價鄭愁予,話里帶點貶意,,或有編排杜撰的成分,,傳到他耳中,,他也從不生氣,更不反擊,。這或許源于鄭愁予對詩人群體的照拂——方明記得他說過,,大家都是詩人,“如果我去講他們的壞話,,外面的人聽到我這樣評價詩人,,這可能會把外界對詩人的整體印象貶下來了”,所以,,“還是不要去講別人的是是非非,。”
“方明詩屋”算是當(dāng)?shù)卦娙?、作家偏愛的聚餐論道之所,,這里“空間并不很大,卻非常溫馨”,。談話的時間可以隨心延宕,,不受常規(guī)運營時間限制。酒喝多了,,在屋內(nèi)找個房間躺下,,要是覺得舒服,甚至可以滾上一滾,。
詩屋里的談話,,也有更近于人間煙火的部分。鄭愁予的某位近親正在法國經(jīng)營農(nóng)產(chǎn)品生意,,他常常找方明討論法國的法律和經(jīng)濟(jì),,“怕經(jīng)營狀況不好?!?/span>
移居美國后,,鄭愁予與詩屋的朋友們被遠(yuǎn)遠(yuǎn)分隔開來,后期腳痛難忍,,回國的計劃也一再推遲,。方明記得,鄭不用微信,,往往是他打電話過去,鄭老挺高興,,在那頭“就很愛講了”,,一下子能講20分鐘。電話掛斷后意猶未盡,,沒學(xué)會如何撥號的鄭老點開通話記錄,,一個個回?fù)?。不過,越洋話費高昂,,不能打得太頻繁,,也不像還在詩屋時,能聊上一整天,。
晚年與病痛共處他鄉(xiāng)的鄭愁予,,心情如何已不得而知。但可以確定的是,,這位被多次稱為“浪子詩人”的老人,,一生由漂泊而起,以無定為終,。
浪子,,游俠
詩人、作家羅任玲在《臺灣現(xiàn)代詩自然美學(xué)》中談鄭愁予,,在章節(jié)名中直接以“浪子與哲人”相稱,。“哲人”之況味,,在鄭愁予與人合著的《詩人與酒》中的一篇《<寂寞的人坐著看花>后記》里可見一斑,。他自述創(chuàng)作時的思考:山水本身即是時間與空間的消長,使人產(chǎn)生愛與恨以及無可奈何的悵惘,,“擁懷天地的人有簡單的寂寞”,,當(dāng)人類洞曉其在生存斗爭的境況,簡單的寂寞不就是死亡的領(lǐng)悟,?那么所有的界說在移情之外,,如何能脫得出這山水詮釋?
而“浪子”一號,,據(jù)《臺灣現(xiàn)代詩自然美學(xué)》回溯,,最早應(yīng)緣于鄭愁予在1954年寫下的詩句,也是家喻戶曉的那一句:
我達(dá)達(dá)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之后,,余光中在一首懷念旅美朋友的詩里,稱鄭愁予為浪子,;詩人楊牧也在《鄭愁予傳奇》中提到,,“鄭愁予當(dāng)然是浪子,是我們25年來新詩人中最令人著迷的浪子,?!?/span>
“浪子”之名,可以說極好地概括了鄭愁予的詩作特點乃至人生經(jīng)歷?!段挠崱冯s志社社長封德屏曾策劃匯編臺灣現(xiàn)當(dāng)代作家研究資料,。其中,關(guān)于鄭愁予的一輯,,大致概括了其人生走向,。1933年生于山東濟(jì)南,1949年舉家赴臺,,1967年應(yīng)邀赴美參加愛荷華大學(xué)“國際作家寫作計劃”,,歷任基隆港務(wù)局管理員、中國青年寫作協(xié)會總干事,、各高校教師等職,。2004年退休,2005年回到臺灣,,任金門大學(xué)講座教授,。
詩歌與他的遷徙幾乎是同時發(fā)生的。1949年5月舉家赴臺前,,16歲的鄭愁予剛剛以“青蘆”為筆名,,自費出版了他的第一本詩集《草鞋與筏子》。1951年,,臺灣的《野風(fēng)》《現(xiàn)代詩》這些雜志上幾乎每一期都能見到他的身影,,他使用了筆名“鄭愁予”,出自屈原的《九歌·湘夫人》中的“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馳神遙望、盼而不見,,充滿了愁思,。后來,無論他的詩歌如何變奏,,或婉約或沉著,,其中的浪子心聲從未退去。
與臺灣隔海相望的廈門的孩子們,,也許在與鄭愁予頗為親近的地緣連結(jié)中,,或是在類似詩歌交流活動的影響下,對他存下了較為深刻的文學(xué)啟蒙記憶,。2022年12月,,有人在鼓浪嶼偶遇一面斑駁的灰墻,上面完整刻錄了那首家喻戶曉的“我打江南走過……”,,不知是哪年哪月何人所為,,又有多少屆上島研學(xué)的中小學(xué)生打這墻邊走過。鼓浪嶼歷史博物館里也有鄭愁予所作《小小的島》,有人在社交平臺上記錄初次參觀的震撼——“像拓下來似的記住了,。”
不過,,也可能是因為,,退休后的鄭愁予,是廈門乃至福建省,、中國大陸的??汀?/span>
2012年5月,,鄭愁予登上海峽兩岸作家論壇開幕大會,,朗誦他寫于金門的《橋》?!?988年我曾和一位攝影家朋友到過福建,,去了很多海港,看到很多金門的漁民與福建的漁民早已在交往,,這種往來就是民心民意,,是擋不住的。我寫《橋》,,就是希望金門先成為一座兩岸交流的橋梁,。而文學(xué)交流是一切交流的基礎(chǔ),也是影響最長遠(yuǎn)的,,搭建這一橋梁更是必要,。”2015年7月,,他又赴福建建寧參與海峽詩會,。
2016年,他來到廈門,,登上當(dāng)年“鳳凰·鼓浪嶼詩歌節(jié)”閉幕式“詩與歌的和鳴跨界音樂會”的舞臺,,“帶著那頂鄭愁予范兒的黑色呢帽,穿著藍(lán)衫”,。
他先是朗誦三首原創(chuàng)詩作《與相思木漫步鼓浪嶼》《大膽島童謠》《煙火是戰(zhàn)火的女兒》:
宿命的設(shè)計師一尺一步,,
悠游的行走是一步一尺……
昔日隔海無心卻有意的噓問,
竟是飄洋撒來多情的種子……
據(jù)當(dāng)時報道,,朗誦畢《與相思木漫步鼓浪嶼》,,鄭愁予解釋“相思木”的意象:“相思木在植物學(xué)的分類中,屬含羞草科,。相思木覆蓋著鼓浪嶼,,傳說種子是由鄉(xiāng)親從臺灣跨海攜來。”之后,,他“興致盎然地”清唱了《偈》,,“音色豪邁,唱腔中氣十足,,極具感染力”,。這是他邁入晚年后鮮見的公開唱詩。
2018年,,時年85歲的鄭愁予帶著詩作《偈》登上央視《朗讀者》第二季,。
不再流浪了,我不愿做空間的歌者,,
寧愿是時間的石人,。
然而,我又是宇宙的游子,,
地球你不需留我,。
這土地我一方來,
將八方離去,。
從大陸到臺灣,,再到美國,“由兩度空間上‘被逐的游’-‘被動的自由’到調(diào)整,、追求自身‘主動的自由’,,其對時間深沉的凝視,加上個人命運與上下幾代人的命運相系相連,,抑郁之‘儒’難發(fā)則成‘俠’,,‘俠’而難發(fā)則‘游’,此即古代‘憂’(時間)與‘游’(空間)的傳統(tǒng)......如何將‘游’(自然)與‘俠(人間)建構(gòu),、綻放出冥合的生命境界,,達(dá)到神秘的‘俠之最高形式的游’,成了鄭氏一生追尋的高峰經(jīng)驗,?!痹娙恕⑴u家白靈如此看待鄭愁予的浪子情懷與游俠精神,。
鄭愁予一直致力于兩岸交流活動,,但是,也有力所不逮時,。方明說,,兩岸詩人、作家交流,,在政策上還是存在一些局限,,鄭愁予與他談?wù)撈饋?,常常表露遺憾。
2014年10月10日,,湖北武漢,,鄭愁予在華中科技大學(xué)作“從游世到濟(jì)世——詩人的創(chuàng)作性靈”講座,現(xiàn)場擠滿了大學(xué)生,。(視覺中國/圖)
“中國的中國詩人”
多名同期詩人認(rèn)為,,鄭愁予詩中的別致美感,來源于他的中國情懷,。這或許解釋了他為何如此頻繁地出現(xiàn)在海峽詩會、兩岸作家論壇等活動上,,不僅做評審,,還要發(fā)言、朗誦詩歌,,甚至公開獻(xiàn)唱,。
在《新詩譜》中,詩評家胡亮這樣評價鄭愁予的詩作,,“辛棄疾的名句,,‘江晚正愁予,山深聞鷓鴣’,,精確地預(yù)言了鄭愁予在生活和寫作上的地理學(xué)……詩人進(jìn)則游目大海,,退則躡足高山,其間所為,,大海之詩則‘愁予’,,高山之詩則‘忘我’,大海之詩則入世,,高山之詩則出世也,。”鄭愁予去世后,,胡亮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他是一位能與余光中、洛夫,、痖弦和商禽相提并論的中國臺灣重要詩人,。”
可“相提并論”的這幾位,,也對鄭愁予贊譽頗多,。例如,商禽曾說,,“愁予的詩在語言,、節(jié)奏,,及創(chuàng)造意象上,有極高的成就,?!别橄乙灿羞^這樣的評價:鄭愁予的名字是寫在云上,他那飄逸而又矜持的韻致,,夢幻而又明麗的詩想,,溫柔的旋律,纏綿的節(jié)奏,,與貴族的,、東方的、淡淡的哀愁的調(diào)子,,造成一種云一般的魅力,,一種巨大的不可抗拒的影響。
即使晚年遠(yuǎn)在美國,,他仍筆耕不輟,。無論如何,詩作本身已足夠傳情,。
楊牧曾評價鄭愁予是“中國的中國詩人”,,“用良好的中國文字寫作,形象準(zhǔn)確,,聲籟華美,,而且是絕對地現(xiàn)代的?!狈矫饕舱f,,鄭愁予的《賦別》《錯誤》等作,如無中國情懷,,實在難以寫出,。比如,這些詩作看起來“寫得很簡單”,,細(xì)讀卻能找到許多江南的生活味道,。這樣的感覺,在香港,、在臺灣,,都是找不到的,一定是常?;氐酱箨懙慕?,對當(dāng)?shù)氐娜宋那閼旬a(chǎn)生感情,才能寫出這樣的作品,。
“他的詩歌是很傳統(tǒng)的,,雖然也受西方哲思的影響,,但對唐宋詩歌的感悟更深,因此體現(xiàn)的都是中國情懷,。一些難以言說的東西,,就不講出來,表達(dá)在詩歌里面,?!?
2019年,方明最后一次在臺灣見到鄭愁予,。據(jù)他回憶,,當(dāng)時鄭老還精神矍鑠,見完這個朋友,,又急匆匆趕往下一個聚會,。他們相處的時間不長。下一年起,,新冠疫情增加了回國的難度。再之后,,鄭老年紀(jì)太大,,雖然總想著回國,多待些日子,,“可是有點體力不支了,。 ”
“如果我們更年輕一點,也許會更多地待在大陸,,做出更多更好的富有中國情懷,、中國文化精髓的東西?!狈矫髟陔娫捘穷^嘆息道,,“可是畢竟我們年紀(jì)都比較大了?!?/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