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8月11日上午9點30分在土屋公獻帶領下,,日本律師團、中國原告團,、日本聲援團代表向東京地方法院遞交訴狀
崇山村1994年10月崇山村村民發(fā)起的聯(lián)合訴狀(細菌戰(zhàn)訴訟日本律師團提供/圖)
眼前的老人頭發(fā)全白了,身體前傾,,兩個手肘撐在輪椅兩側,,靠這借來的力氣,他得以花費一個多小時,,向圍坐四周的記者講述往事,。
91歲的王樟土普通話里夾雜著江浙一帶的方言,他邊說邊比劃,,正在回憶一場浩劫,。1942年,日軍占領浙江義烏,。那年他8歲,,日軍進村時,摸著誰的淋巴結腫了,,就拉走,,拉走的人再也見不到了。王樟土繼續(xù)用手在自己脖子下比劃,,“也摸我了,,我沒腫,就成‘幸存者’了,?!?/p>
2025年5月12日,在南香紅新書《沒有結束的細菌戰(zhàn)》贈書儀式上,,王樟土作為幸存者來到現(xiàn)場,。孩童成老翁,像王樟土這樣的老人的口述成為多年后揭開被遮蔽的歷史的重要證據(jù),。
不只有義烏,,還有常德、衢縣,、寧波,、江山等更多地方。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日軍在偽滿推進研究開發(fā),,在中國戰(zhàn)場上散布了鼠疫菌,。2002年,日本東京地方裁判所判決認定,,舊日本軍731部隊在以上等地將細菌武器應用于實戰(zhàn),,并由此使居民感染鼠疫、霍亂,,造成多人死亡,,被告日本具有國家責任。時隔一甲子,,受害事實雖被日本法庭認定,,賠償卻分毫沒有。
從施暴者的極惡,,到一代人的得病,、死亡,再到遺留給另一代人的創(chuàng)傷,,死者已矣,,幸存者正在老去,連同過去的回憶,。
從做記者時接到的任務到個人的調(diào)查研究,,南香紅花費數(shù)年,試圖理清當年的細菌戰(zhàn)內(nèi)幕,。2025年5月11日,,南香紅的新書《沒有結束的細菌戰(zhàn)》發(fā)布,用六十余萬字講述一群人如何尋找這段歷史的蛛絲馬跡,。書封的醒目位置用大一號的字體標注著,,“細菌戰(zhàn)一直是一個巨大的歷史‘黑洞’?!?/p>
王樟土——正在老去的幸存者
8歲的小男孩牽著頭牛,,晃晃悠悠來到村口,兩個日本兵正在站崗,。這是贈書儀式開始前白發(fā)老人王樟土關于童年回憶的開頭,。1942年秋日的尋常一天,浙江義烏崇山村,。那時的崇山村,,蓋著黑瓦的白墻遮擋視線,外人無法看到村中的情形,。在村路上行走,,可以看到高墻像要塞般聳立著,威嚇著外來覬覦者,。
穿過村口的牌坊就進了村,,那是崇山村的“正門”,。村里的小路大多很窄,有些甚至要肩擦著肩才能通過,。路兩旁排列著墻上涂了白色顏料的磚瓦房,。
“只準進,不準出,?!蓖跽镣粮爬ó敃r日本人的封鎖政策,村里的每個路口都有兩個日本兵把守,。
穿過日軍的看守點,,古老的村莊保持著原有的生活秩序。一幢房子里住著幾個家庭,,甚至十幾個家庭。從外街的出入口看過去,,時不時傳來小孩子嬉笑奔跑的聲音,。有天窗射進的光線明亮處,婦女們忙著手工活,;稍暗一點的屋子里,,老人家坐在藤椅上休息。到了飯點,,加熱的油煙氣味會籠罩整片街巷,。
回到村子以后,王樟土出不去了,。他繼續(xù)回憶,,過了一段時間,家家戶戶死老鼠,,人們害怕了,,就去田里住,秋天的水稻田已經(jīng)干了,。自家死了兩個人,,大哥王基成(音),29歲,,二嫂趙彩華(音),,26歲。王樟土能準確說出他們的姓名,、去世時的年齡,。他補充更多的細節(jié):死前,大哥看到老鼠害怕,,挑著草從小路逃到他的岳母家,,發(fā)現(xiàn)自己發(fā)燒,,想著不能害人,又逃回村,。
浩劫之中,,恐慌代替了準確描述,一切是怎么發(fā)生的,,成了時間里的謎,。人們只看到老鼠越來越多,死人越來越多,。在王樟土的記憶中,,最慘的一家13人,絕戶,,全死光了,。
不久,日本兵放火燒村,,上午點火,,當天傍晚他們就撤走了。村民競相出來救火,,沒有水,,斧頭、鋸子,、鋤頭,,都成了滅火工具。村里的房子大多是木頭結構,,一戶連著一戶,,哪家房子燒著,人們就隔著一戶,,鋸斷櫞梁,、木頭,阻止火勢蔓延,。
“犧牲了,,也保住了?!蓖跽镣吝@樣概括結尾,。聽到這里,一旁的王選再次坐不住了,,“碑塘(音),,一口很大的塘,全是種藕的,今天才知道,,以前那里有房子的,,只是燒掉了?!?/p>
王選的音量更大,,普通話更標準,她坐在王樟土一邊,,傾聽著也補充著,。這樣的路,她已經(jīng)走了幾十年,,從崇山村走到日本法庭,。作為細菌戰(zhàn)受害者原告代理人,調(diào)查,、取證,、翻譯、聯(lián)絡,、組織,、發(fā)聲,她總是被推到最前,,也走在最前。
牽牛進村的那天,,“還沒死老鼠”,。王選是第一次聽說這場“封鎖”的細節(jié)。她打斷記者的問題,,轉而自己變成采訪者的身份,,生怕漏了哪一條信息?!巴趵献〉牡胤剿览鲜筮€沒出現(xiàn),,就封鎖了,說明日本人知道接下來有什么發(fā)生,?”王選希望從邏輯上找到歷史的鐵證,。旁邊一位頭發(fā)全白的老太補充,“老鼠死了,,跳蚤咬它的血,,再去咬人,好人就變壞了,?!?/p>
王樟土繼續(xù)講述,開始封鎖時,,還沒老鼠出來,,很快,,家里老鼠死了一片。關于“不久”是多久,,王選反復追問,,普通話不行,就換崇山村的方言,。盡管大半生奔波于此,,“很多事我也是第一次聽說”,王選向周圍記者介紹,,“這很重要”,,她再次補充。
轉過頭來,,王選又問,,地里稻子長得怎么樣,割掉了沒有,,試圖以此做更準確的計算,。
到農(nóng)歷12月為止,鼠疫持續(xù)肆虐了3個月,,奪去了400條人命,,這相當于崇山村總人口1200人的三分之一。
王樟土的父親得了“爛腳病”,,疑似細菌武器炭疽造成,,1954年去世,“很痛苦”,,時間過去半個多世紀,,感受已經(jīng)模糊,幸存者依然能準確描述的是真實的細節(jié),。比如講到日本“鬼子”來的時候,,王樟土回憶,對方全副武裝,。他邊說邊比劃,,“全身穿白,戴很薄的白手套,,臉上是防毒面具,,眼鏡也戴起來了?!边@時,,他顫巍巍用雙手做了個戴眼鏡的動作,仿佛一切剛剛過去。
記者南香紅了解到這段歷史后,,花費約5年時間調(diào)研,、采寫,2005年在《南方周末》發(fā)布近六萬字長文的該報“史上最長報道”《極罪:沒有結束的細菌戰(zhàn)》,;同年,,她出版《王選的八年抗戰(zhàn)》一書,著重記錄王選帶領受害者家屬等人發(fā)起的對日細菌戰(zhàn)訴訟,。
2025年5月12日,,91歲的細菌戰(zhàn)受害者王樟土老人向浙江省歷史學會抗日戰(zhàn)爭史研究會會長王選等人講述自己和家人的受害經(jīng)歷(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梁辰/圖)
“看見了,就不能背過身去,?!蓖踹x把這句話說給南香紅,南香紅也說給很多人,。以1995年為節(jié)點,,這一年,通過王選,,崇山村細菌戰(zhàn)受害者家屬與日本愛好和平的律師正式聯(lián)系,,決定起訴日本國,進行細菌戰(zhàn)訴訟,。此后,,經(jīng)歷一審到終審,敗訴,,無賠償,,但細菌戰(zhàn)作為歷史事實被日本法庭認定。如今歷時30年,,更詳細的歷史資料不斷被披露,細菌戰(zhàn)作為歷史事實逐漸清晰,。南香紅把那段戰(zhàn)爭事實和正在成為歷史的新進展,,記錄在新書《沒有結束的細菌戰(zhàn)》中。
浙江省歷史學會抗日戰(zhàn)爭史研究會會長王選(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梁辰/圖)
王選——走在前面的人
新書發(fā)布會現(xiàn)場,,王選坐在中間位置,。一雙黑色高幫運動鞋踩在腳下,白色的寬松長褲挽了幾下,,坐著的時候露出腳踝,,顯出一種干練。最吸引人的是她的一雙眼睛,,看人像盯人,,黑白分明,目光堅定。
2002年,,因執(zhí)行《南方周末》的采訪任務,,記者南香紅見到了中國細菌戰(zhàn)受害者對日本訴訟原告團團長王選。她在書中這樣描述,,“我面前的這個女人很漂亮,,但眼神里卻有一種極度的疲勞和憂郁?!?/p>
這三個形容詞沒有出現(xiàn)在發(fā)布會的現(xiàn)場,,謹慎與強勢是王選表現(xiàn)出來的特點。又是一次諸多記者在場的小型對談,,這意味著傳播,,王選太熟悉這樣的場面。她語速很快,,配合著偶爾的手勢,,有打斷、有糾正,,盡力把每個人都往那段歷史拉近,,生怕遲了一步。
知道中國對細菌戰(zhàn)發(fā)起訴訟的人,,第一個聽說的名字往往是“王選”,。在取證、調(diào)查,、訴訟的過程中,,王選作為原告團團長,是話事人,,對接大小事宜,,首先,她是“自己人”,。
11歲那年,,王選第一次到崇山村,那是父親的家鄉(xiāng),。父親17歲到上海讀書,、工作,安家上海后,,1952年,,他的第一個孩子王選出生。從大城市上海到義烏的崇山村,,王選感受到的是“富足”,。水泊雞蛋是那時候的味蕾記憶,,在崇山村,每天都有親戚請吃飯,,村民拿平時自己舍不得吃的東西出來招待,。一進門,王選就能吃到水泊雞蛋,,香蔥,、豬油和醬油調(diào)出來的香味,王選記了很多年,。
再次停留在崇山村是1969年,,作為“知識青年”,王選離開上?!暗睫r(nóng)村接受再教育”,。母親勸王選,去崇山村吧,,村子里的人會對你好,,會保護你。16歲的王選到了崇山村,,住進自家祖屋,。在特殊的歷史背景下,村里的人照常對王選好,,叫她來家吃飯,,每次都把鍋底給她。到下地勞動的時候,,王選力氣小,,挑起擔子來搖搖晃晃。一位堂叔叔說,,看著王選干活就覺得可憐,。生產(chǎn)隊總是把最輕的活分給王選,比如去曬場“看”麻雀,。
這些與家鄉(xiāng)有關的細節(jié),,促成了王選的數(shù)載奔波。南香紅記錄了王選的述說,,“是崇山村人把我‘拖’進去的?!边@是故事的主線人物王選的開端,。此后,她帶著一群百姓,,從中國的不同村落,、鄉(xiāng)鎮(zhèn),,把官司打到日本法庭。
青少年時期與鄉(xiāng)親們連接的味道,,在日本變成了方便面的香,。2001年12月26日,是一審的最后一次開庭,,中國原告團23名代表來到日本,,每人的行李箱都裝著袋裝方便面,還有一個泡面的搪瓷缸——便攜,、便宜,、可重復利用。9名原告出庭作證,,來自義烏的原告有4人,,他們給王選也帶了方便面。
王選沒搪瓷缸,,隨行報道的《金華日報》記者帶的是桶裝方便面,,王選吃了她一碗面,留下那個碗,,洗干凈,,下次接著用。
從訴訟的第一次開庭起,,方便面就成了中國原告的必備行李,。當時,日本一碗面要八九百日元,,換算成人民幣要幾十塊,。20世紀90年代,原告到日本出庭一次人均旅費至少兩萬元人民幣左右,;后來機票便宜了,,也需要一萬多元人民幣。那時原告?zhèn)兊氖杖胗邢?,城?zhèn)的月均收入千元,,農(nóng)民更加無力,一邊要籌錢,,一邊要省錢,,這是擺在王選面前的事。
40次開庭,,150人次的受害者,,還有聲援團隊,平均年齡70歲以上的原告團隊,,其中很多人都是第一次出國,。帶著這些人到日本法庭出庭作證,,談何容易?
“沒有領導,,沒有老板,,沒有約束性強制框架制約,”在新書發(fā)布活動現(xiàn)場,,王選連用三個“沒有”概括這些年組織方面的難處,。就是“volunteer(志愿者)”,最終她用一個外文詞描述這樣的處境,,難也難在這里,,今天這個人任性了,明天那個人不干了,,怎么辦,?
王選曾把她喜歡的一句話寫在記者的采訪本上,那是《簡愛》作者形容她妹妹,、《呼嘯山莊》作者的性格:
As strong as a man
As simple as a child
強壯如一個男人
簡單如一個孩子
南香紅評價,,這是王選內(nèi)心的真實寫照——不能調(diào)和的東西放在一起,意味著激烈的沖撞和沖突,。只有內(nèi)心強大的人,,才能把打擊變成淬火。
“記錄下來了,,他們就活過了,。”這是王選認為的價值所在,,那些活生生的人,,經(jīng)歷那么多苦難,如果不記錄下來,,就白白死去了,,她想把歷史還原為“人”的歷史。
1998年2月16日,,東京地方法院就細菌戰(zhàn)案第一次開庭,,王選和日本律師土屋公獻帶領細菌戰(zhàn)原告準備步入法庭(受訪者提供/圖)
王煥斌——接力者的決心
“選,我們要告日本人,?!背缟酱宓耐鯚ū笫堑谝粋€找上王選的。王煥斌早年被王選父親帶出村,,到上海讀書,、參加工作,退休后回到了義烏,。
此時,,對面的王選已不再是“看”麻雀的孩子。1994年年底,,王選打工的日本公司派她到中國出差,,借這個機會,她回到崇山村看望親戚,。對斌叔叔,,王選記得很多。插隊的時候,,王煥斌曾特意帶著女兒從邳縣到崇山村看王選,,并要他在村里的哥哥照顧王選的生活。用平鍋烤的豆腐餡餅,,包的餛飩,,做的手切面,仰仗斌叔叔的照拂,,王選都能吃到,。
告日本人,要他們對當年放鼠疫作出賠償,。斌叔叔的話不容拒絕,,“村子里只有你在日本,又懂日本話,,必須參與這件事情,。”
“中國政府不是已經(jīng)放棄賠償了嗎,?”王選知道,,1972年簽署的《中日聯(lián)合聲明》中,中國已經(jīng)放棄了戰(zhàn)爭賠償,?!皣曳艞壍氖菄议g的賠償,與民間賠償不是一回事,?!蓖鯚ū笳f道,這是他從報紙文章中看到的希望,。
也是在王煥斌的講述中,,王選知道有兩個日本人已經(jīng)來過村里調(diào)查。他們帶來的消息說,,當年崇山村的鼠疫是日軍的細菌戰(zhàn),,他們說訪問了很多當事人,還說會想辦法幫助崇山村人打官司告日本政府,。
王煥斌找不到那兩個日本人,,他向王選求助,,“你在日本,一定要找到他們,,就說我們準備好了,,請他們支持我們狀告日本政府?!?/p>
1995年8月,,王選在訂閱的英文報紙The Japan Times(《日本時報》)上看到一則消息,中國哈爾濱召開首屆有關731部隊的國際研討會,,日本的兩位市民,、和平活動家發(fā)表了赴崇山村調(diào)查鼠疫的報告。里面還提到,,1994年10月,,義烏崇山村村民提交了“聯(lián)合訴狀”,要求日本政府就這場戰(zhàn)爭災難予以賠償,。這兩個人,,一個是教師森正孝,一個是醫(yī)生松井英介,。經(jīng)多番輾轉,,王選聯(lián)系上了二人。
三人的第一次會面,,就在王選在日本的家中,,那是個租來的兩居室房子,只有三十幾平米,,一張餐桌,、幾張小沙發(fā)、幾個書架填滿了狹小空間,。三個人在榻榻米上席地而坐,,聊起了細菌戰(zhàn)。這是王選第一次聽到這么多的細節(jié),,“我怎么會在四十多歲才知道這件事,?是誰設置了歷史的霧障?”
從那時起,,王選的人生就與細菌戰(zhàn)的訴訟綁在了一起,。為什么堅持去告?“實在是太苦太苦了,,人就像螻蟻一樣,,死了就死了,一點尊嚴都沒有?!蹦舷慵t在《沒有結束的細菌戰(zhàn)》一書中記錄王選的感受,。苦沒地方說,,說了也沒人關心,,這也是日后細菌戰(zhàn)訴訟宗旨提出“讓每個死亡者都留下姓名,讓他們找回生命尊嚴”的原因,。
王煥斌讀到報紙的文章說,中國的戰(zhàn)爭受害者可以向日本政府索賠,,就開始找作者的通信地址,,一遍遍地給他寫信。
平時不說的話,,王煥斌在信中寫滿細節(jié):夫妻二人都是苦命人,。妻子樓月華出身義烏縣城的大戶人家。1941年,,義烏鼠疫,,年僅45歲的母親感染4天后離世;這年盛夏,,日軍投下燃燒彈,,樓家兩名幫工被當場炸死,10間磚瓦屋燒毀,,樓家的日子一落千丈,。樓月華的父親不久離世,哥哥本是富家公子,,流落到外地謀生,,她和妹妹也流落漂泊。樓月華得了眼疾,,右眼失明,,終身殘疾。
1942年11月,,隆冬,,王煥斌身穿單衣、單褲,,光著腳逃出村,,他家中的6間房屋全被燒毀?!扒笃蛞驳米詡渫肟?,可我一身全無。”
王選一直記得,,1995年12月末,,最初森正孝帶著日本民間調(diào)查團來調(diào)查的時候,崇山村的祠堂圍滿了人,?!叭毡菊邪司攀遣粫r償?shù)模偎敬虿淮??”他也許是要確定這群老百姓的決心,。
“打!”這個字震天響,。
時隔多年,,王選向《南方人物周刊》講述這個細節(jié)時仍然動容,“我想起來就要流眼淚,?!碑敃r正值寒冬臘月,她在這里看到了崇山村人的志氣,,“這不是我個人的意思,,這是大家的決心?!?/p>
1995年12月,,日本律師一瀨敬一郎(右)和鬼束忠則在崇山村調(diào)查(受訪者提供/圖)
南香紅——后來的記錄者
舊磚砌成的爐子有三座,立在常德城西門外,、千佛寺邊上,。上世紀40年代的常德城,坐落在洞庭湖西南一隅,,這個云貴高原腳下的小城,,長不過3公里,寬不過1公里,,彎成月牙狀,,沿河堤綿延,靠水路連通世界,。
爐子大約高3.5米,、寬1.5米、深2.5米,;分上下兩層,,上層是燒尸體室和煙囪,下層是骨灰室,。每天下午4點開始燒,,到第二天早上6點結束。每具尸體需要用松木劈柴200斤,燒兩個小時,。
死者感染于鼠疫,,為了阻斷傳播鏈,規(guī)定必須火化,,并且燒尸用的柴火要家屬自備,。
小城陷入恐慌,那是1942年的常德,,細菌戰(zhàn)攻擊過后的戰(zhàn)場,。南香紅采訪幸存老人張禮忠等,口述歷史和資料披露,,共同構成了還原歷史現(xiàn)場的證據(jù),。
“對我來講,這是另一種看見,,是在歷史事實之上的看見。這是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持續(xù)寫作細菌戰(zhàn)的原因,,也是啟動寫作本書的一個樞紐?!蹦舷慵t說,。
2002年開始第一次采訪的時候,南香紅對細菌戰(zhàn)全然不知,,她稱自己腦子里只有一點關于731部隊人體實驗的印象,。后來在采訪中她問過許多人,是否知道細菌戰(zhàn),,只有少數(shù)人大約知道一點731部隊的人體實驗,。她新書的書封上印著,“細菌戰(zhàn)一直是一個巨大的歷史黑洞,。作惡者總是借消滅歷史來掩蓋罪行,,所以還原歷史保存真實的歷史,是反思并校正人類行為的起點和前提,?!?/p>
細菌戰(zhàn)訴訟在2007年迎來終審判決。日本最高裁判所認定中國180名原告舉證的細菌戰(zhàn)全部事實,,但駁回了賠償請求,。這是日本的最高司法機關第一次認定日軍細菌戰(zhàn)的存在及其對中國的傷害。在此案之前,,日本是否在中國進行過細菌戰(zhàn),,一直處于非確定狀態(tài);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大規(guī)模的細菌戰(zhàn),一直沒有歷史定論,。
打開南香紅的其中一本工作筆記本,,上面是采訪對象向道仁留下的痕跡。向道仁,,1933年生,,2015年接受采訪時82歲,世代居住在常德周家店鎮(zhèn),。2015年5月的一個春日上午,,南香紅在向道仁家里見到“兩眼放光”的他,他語速很快,,好像急著把一切都說出來,。一激動,就上不來氣,,要跑進臥室去吸氧,,吸一會兒出來,再繼續(xù)說,。一個月后,,她再去常德采訪,向道仁已經(jīng)去世,。
“八百里洞庭湖啊,,我的家鄉(xiāng)是真正的魚米之鄉(xiāng),‘白銀上面插竹竿’,,是說稻米好得像白銀一樣,。他們怎么能在這樣的地方撒細菌?”向道仁始終想不明白,。
南香紅當時聽不明白向道仁的常德方言,,索性就讓他寫了下來。2002年,,向道仁聽到對日細菌戰(zhàn)訴訟一審敗訴消息,,寫下一首詞:
東亞共榮圈,換日偷天,。日軍空投細菌彈,,殺我同胞千百萬,苦不堪言,;
血債要償還,,漫道雄關。世界風云多變幻,,同仇敵愾審惡魔,,歷史公鑒,。
如向道仁一樣等不到結果的人還有很多。南香紅在書中寫道:“2024年諾貝爾和平獎頒給了日本原子彈爆炸幸存者組織,。核爆被害者的聲音再次被世界聽到,,在諾獎的領獎臺上,他們警示世界,,今天核戰(zhàn)爭的威脅依然存在,。而中國的細菌戰(zhàn)鼠疫幸存者,崇山村的王錦悌,,卻在孤獨和悲哀中死去,。那是一個特殊的日子——2009年8月6日——與日本廣島舉行遭受原子彈轟炸64周年紀念為同一天。王錦悌在生命的最后時刻什么也沒有得到:正義,、道歉,、賠償、撫慰甚至同情,。他作為證人站在日本的法庭,、媒體的鏡頭前,奮力向世界發(fā)出吶喊,,但掩蓋,、遮蔽、遺忘的幕帳太沉重,,這聲音顯得極其微弱?!?/p>
終審判決后,,王選的調(diào)查又持續(xù)了近6年,其中約有400名學生接力,,記錄了三千多名老人的口述,,一些學生畢業(yè)離開了,一些新人又加入進來,,王選一直在,。2011年,田野調(diào)查環(huán)節(jié)告一段落,,與學生們一起整理這些資料又用了王選5年,。
南香紅的時間也這樣流過,2002年開始寫第一篇相關報道,,2005年發(fā)表《極罪》并出版《王選的八年抗戰(zhàn)》,,2015年開始寫作新書《沒有結束的細菌戰(zhàn)》,原計劃3年完成,,最后卻用了9年,。
在新書的后記中,,南香紅寫到一個場景,那是2009年,,王選帶她去了日本記者近藤昭二的家,。近藤昭二,前東京電視臺記者,,為制作《隱秘在黑暗中的731大屠殺》(1997年8月日本朝日電視臺播放)這部總長近一個小時的紀錄片,,他積累了近20年的素材。近藤的家是一幢三層小樓,,三樓和閣樓間做成書房,。整個書房四壁皆是頂?shù)教旎ò宓臅w樓里的每一個縫隙里也都是書,,門框邊是薄書架,。每本書都擺放整齊,包著一種白色的半透明的書皮,,書脊上整齊寫著書名,,八成以上與細菌戰(zhàn)有關。
“我看到了近藤走過的路,,明白了自己要走的路有多長,。”在南香紅的新書中,,“細菌戰(zhàn)”前冠以“沒有結束的”,。新書出版后,她和王選又踏上了老路,,她們?nèi)チ肆x烏,,這次是做一些遺址文物的保護工作。
出差途中,,南香紅保持著多年來的記錄習慣,,她發(fā)來幾張王選的照片。照片中王選站在崇山村的家門口,,背景是灰白色的墻,,幾級臺階通向院門,門兩側毛筆寫的春聯(lián)已經(jīng)被風吹得皺巴巴,。王選一身藏藍色休閑裝,,還是那副輕便干練的樣子,她的頭發(fā)在腦后挽著,,白頭發(fā)更多了些,,不同于23年前的第一印象。南香紅再也沒辦法把“漂亮”當成對王選的第一印象,,讓她們在乎的,,是別的事,。
(參考資料:上田信《危機狀況下的同族團體——以浙江省同姓村中的細菌戰(zhàn)受難者為例》,韓曉《關于侵華日軍的細菌戰(zhàn)罪行的研究》,,約翰·W·道爾《擁抱戰(zhàn)?。旱诙问澜绱髴?zhàn)后的日本》,聶莉莉《土屋公獻和荒井信一:歷史的守護者——《律師之魂》中文版序》,。)
南香紅(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梁辰/圖)
講這件事,,為什么要再寫一本書?——對話南香紅
“越做越多,,越了解越深入”
南方人物周刊:關于細菌戰(zhàn),,你曾在《南方周末》發(fā)表近六萬字的《極罪》,后來出版《王選的八年抗戰(zhàn)》一書,,《沒有結束的細菌戰(zhàn)》與之前發(fā)表作品的區(qū)別是什么,?
南香紅:《王選的八年抗戰(zhàn)》主題集中在訴訟方面,涉及了一部分“爛腳病”,,但是不多,。這些年,關于“爛腳病”經(jīng)過不斷調(diào)查,,有了受害者名單,,以及救助的過程,都是在持續(xù)進行的,。新書包括了這些進展的內(nèi)容,。
另一方面,細菌戰(zhàn)作為一段歷史,,這些年不斷有新的資料被披露,,比如2011年記錄當時詳情的相關論文被發(fā)布。相關研究也更加豐富,,比如對東京審判的研究,。細菌戰(zhàn)變得更清晰,。
在寫作方面,,《沒有結束的細菌戰(zhàn)》作為一部非虛構長篇,有很多注,,相對比較嚴謹,。而上一本書《王選的八年抗戰(zhàn)》的寫作還不夠成熟。這些年,,我一直在持續(xù)不斷學習非虛構怎么操作,。這本書的完整度、豐富度和深入度,,都比上一本好得多,。
比如,,這本書的“惡疫與戰(zhàn)爭”部分,我寫了當時的人在細菌戰(zhàn)中的親身經(jīng)歷,,去描摹那段歷史,。《王選的八年抗戰(zhàn)》那本書不是沒寫到,,但是沒那么深入,,沒有完整呈現(xiàn)細菌戰(zhàn)的影響。原子彈和細菌都是非常規(guī)武器,,是人類的新戰(zhàn)爭手段,。寫這一章時,我參考了很多非虛構作品,,包括對投放廣島的原子武器的研究,。原子武器的沖擊性好像更強,“咣”一下,,爆炸,、得病、死亡隨之而來,。細菌武器的特點是隱秘與傳染性,,影響深遠。當時的國民政府一邊作戰(zhàn),,一邊忙于防疫,。新中國成立后,我們還在繼續(xù)防疫,。
很多人寫過原子武器的傷害,,它是一個立體的、完整的展現(xiàn),,人們了解得比較多,;對細菌戰(zhàn)則少得多,即便有了解,,也停留在苦難,、死亡的影響面,不會有對戰(zhàn)爭本身的深入印象,。我在寫的時候,,想著要像個紀錄片一樣,讓讀者能深刻看到,、體會到,。
中國細菌戰(zhàn)原告懷抱著親人的遺像在日本東京街頭游行抗議(受訪者提供/圖)
南方人物周刊:決定“再寫一本書”的契機是什么?
南香紅:寫作新書的想法,,不是突然就有的,。我在2013年左右就有這樣的想法,,隨著更多歷史資料的披露,我對細菌戰(zhàn)的認識與理解更深入,,到了一個“再寫一本書”的程度,。
有寫新書的想法后,我列了計劃,,重新采訪一些內(nèi)容,,義烏的崇山村和湖南常德等地,我重走了一遍,,接觸了更多的受害者,。在日本方面,我想著把資料補齊,,比如日本律師,、民間和平組織的工作、日本方面的證人等等,,搜集得越來越多,,能采訪的就去采訪。
一開始想的不復雜,,計劃用3年左右的時間,,用非虛構方式對“細菌戰(zhàn)”作一個更完整的呈現(xiàn)。過程中,,越做越多,,越了解越深入,最后成了現(xiàn)在的60萬字,。
“知道它的面貌,,才能知道它的惡劣”
南方人物周刊:在大家的認識中,好像對731部隊的了解多一些,,對細菌戰(zhàn)的了解少一些,?
南香紅:731部隊是用人體實驗做細菌武器的開發(fā)研究,做了干什么,?就是用來實戰(zhàn),。731太深淵了,了解到的人容易被吸進去,。當時,,日方知道憑鋼鐵等自然資源不可能取勝,,認為細菌武器是在未來戰(zhàn)爭中決勝的武器,,在微生物界的研究非常領先。
細菌武器研制好后,,就投放到戰(zhàn)場,,比如1940年在東北的兩地進行實驗性的投放,,很快引起鼠疫,傳到了“新京”(長春),。第一次流行中死亡多少人,,第二次流行中死亡多少人,這些都有詳細記錄,。日方認為這個武器成熟后,,又把它投到了衢州、寧波,、常德等地,。
經(jīng)過這些年的研究、學習,,細菌戰(zhàn)的過程都已經(jīng)在我的腦海里了,,我可以清晰講出來。有時候我會腦子短路,,一時想不起來具體的人名,、地名;有時我會陷入到局部,。但我對整個概貌的總結,、復述沒有問題。要讓人們看到面貌,,知道它如何發(fā)生,,才能知道它的惡劣性。
2025年5月11日,,《沒有結束的細菌戰(zhàn)》新書分享會在北京舉行,,(從左至右)作者南香紅、浙江省歷史學會抗日戰(zhàn)爭史研究會會長王選,、華東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丁曉強出席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梁辰/圖)
南方人物周刊:從關注細菌戰(zhàn)到現(xiàn)在,,在這件事上,你感受到的外部世界的變化是什么,?
南香紅:最近我去義烏崇山村,,遇到了之前采訪過的村民王基旭,他是細菌戰(zhàn)受害者家屬之一,,曾在日本集會上作證,。記得在一次日本證言會上,王基旭突然泣不成聲,,講到自己的奶奶曾被日軍解剖,,之前他從沒提過這件事,“覺得非常屈辱,說不出口,?!?/span>
后來我去過幾次崇山村,都與王基旭有交流,。那里的祠堂設了個細菌戰(zhàn)展覽館,,這些年王基旭一直在那里打理展覽館,每天到點去開門,、關門,,接待到訪者。
印象中他很勤勞,,在自家院子里養(yǎng)蜜蜂,、種蔬菜,他的兒子在旁邊蓋了樓房,,但他不去住,,他就要這么生活,一個人生活,。
知道我這次去崇山村,,王基旭騎了個電動車就來了。他身體挺硬朗,,跟幾年前相比,,只是行動遲緩了一些,變化不大,。他帶著我們在村里轉,,指給我們看哪個房子是誰家的,那些人的姓名他都能一一道來,。
像王基旭一樣的受害者家屬,,書里我寫到了不少,很多人這幾年陸續(xù)去世了,。隨著受害者家屬們的去世,,一些人認為細菌戰(zhàn)這個事可以翻篇。經(jīng)過這些年,,細菌戰(zhàn)訴訟原告團的律師們也在逐漸老去,。
但同時,這些年我們做了很多調(diào)查,、研究,,把相關的口述歷史做出來了。常德的原告?zhèn)兞⒘思o念碑,,義烏設了細菌戰(zhàn)陳列館,。
因為很多人的努力,,從細菌戰(zhàn)訴訟的結果來看,日本的國家責任被認定,。日本的一些教科書把細菌戰(zhàn)的內(nèi)容寫進去了,模糊的歷史成為了確定的歷史,。
中國的抗日戰(zhàn)爭勝利過去了80年,,更多的資料也被披露出來,細菌戰(zhàn)的相關事實在清晰化,。王選的相關調(diào)查,、研究等行動在媒體上的報道逐漸多起來,更多國人會知道這段歷史,,這是國家層面的重視,,也是我們在做的事情。
南方人物周刊:在寫作記錄之外,,你還做了哪些相關事情,?
南香紅:與細菌戰(zhàn)相關,我和王選等人發(fā)起爛腳病的調(diào)查與救治,,爛腳病被視為一種戰(zhàn)爭創(chuàng)傷,。
在訴訟報道之外,我陪同受害者到日本參加過幾次相關活動,。日本有一些民間和平人士找到議員,,希望發(fā)起議案引起更多重視,我和一些研究學者,、律師會在過程中介紹相關情況,。
另外,我最近一段時間在關注崇山村遺址的保護工作,。被原子彈轟炸過的廣島,,保存了歷史遺跡,到今天都在用“遺跡”講述轟炸的故事,。
崇山村是經(jīng)過日本法庭認定的細菌戰(zhàn)戰(zhàn)場,。崇山村是有中日雙方資料支撐的、證據(jù)鏈條非常完整的細菌戰(zhàn)場,,這是歷史的現(xiàn)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