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娜·迪爾曼》劇照
一部磁場足夠懾人的電影,可以把它的放映場所改造成它想要的樣子,。我還記得2009年我首次在大銀幕觀看法國新浪潮杰作《去年在馬里昂巴德》時的體驗:遍布片中城堡內(nèi)壁的巴洛克雕飾似乎漫過了銀幕邊界,,擴張到上海影城千人大廳的各個角落。即便在燈亮后,,影片散發(fā)的甜美夢魘感依然揮之不去,。這個影廳之后經(jīng)歷了現(xiàn)代化整修,但對我來說,,《馬里昂巴德》的魂靈依然棲居其中,。
談論《馬里昂巴德》時,人們總是首先提到導演雷乃或編劇羅伯-格里耶,,女主演德菲因·塞里格(1932-1990)的名字卻經(jīng)常被人忘記,,她的獨特魅力對于不限于此片的一系列影史杰作的重要性,也總是被人低估,。還好,,她主演的女性電影《讓娜·迪爾曼》被學界重估,她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女性主義實踐被重新發(fā)掘后,,這位“反叛繆斯”的價值終于得到了歷史的正視,。當《馬里昂巴德》時隔多年重返上海影城一號廳時,已經(jīng)是以德菲因·塞里格主題影展之名——“繆斯的多重曝光:德菲因·塞里格逝世35周年紀念影展”于4月25日至5月4日在上海舉辦,,通過這些作品,,我們重新認識了這位以神秘和優(yōu)雅著稱、卻一直在反叛客體化命運的杰出女人,。
1961-1975:大導演最愛的幻影
在《讓娜·迪爾曼》于2022年被權(quán)威電影雜志《視與聽》評為史上最佳影片之前,,《馬里昂巴德》是大部分觀眾接觸塞里格的入口,。這部敘事極具實驗性的影片歷史地位斐然,,塞里格飾演拒絕男主“X”向其灌輸舊情記憶的女主“A”,她的曖昧表演和夢幻美感有力地助推了影片的成功,。影評人艾米·托賓評論道,,在《馬里昂巴德》中,“塞里格兼具智慧和性感,,既體現(xiàn)出復雜的主體性,,又盡職地充當著神秘欲望客體,這使她成為了最符合知識分子口味的蛇蝎美人,?!?/p>
《馬里昂巴德》的成功,讓塞里格成了大導演們最愛的幻影:每當他們在電影中需要神秘優(yōu)雅的氛圍時,,塞里格便是不二之選,,她只需存在于景框中就好,。羅西的《車禍》和金尼曼的《豺狼之日》都是例子,甚至女導演杜拉斯在《印度之歌》中對她的運用亦有模特化之嫌,。在一眾大導演中,,終生浪漫的弗朗索瓦·特呂弗是一股清流,在《偷吻》中他起初依舊強調(diào)塞里格的神秘光環(huán),,然而當暗戀她的男主人公安托萬將她奉為神像,、試圖不辭而別時,她卻親自找上安托萬的門,,坦陳自己的欲望:“我不是幽靈,,我是個女人?!?/p>
特呂弗書寫的這句臺詞,,奇妙地暗合著塞里格的人生轉(zhuǎn)向。她在1975年迎來生涯的重要轉(zhuǎn)折,,這一年,,她主演了女性電影里程碑《讓娜·迪爾曼》,擔起了為女性電影代言的職責,。
1975-1990:女性電影先驅(qū)
在其電影生涯初期,,大導演們總是將塞里格視作幻影、雕像或繆斯,,卻沒能發(fā)現(xiàn)她堅韌的反叛內(nèi)核,。反叛的種子早已在塞里格人生中種下:作為考古學家兼法國駐紐約文化參贊的女兒,塞里格從小就隨家人云游四方,、廣泛交際,。她的紐約經(jīng)歷使她與凱魯亞克、金斯堡和科索等“垮掉派”運動代表人物交集頗深,,這段經(jīng)歷很可能培育了她自由叛逆的靈魂,,也預示著她在“五月風暴”過后與超現(xiàn)實主義電影大師布努埃爾的兩次耀眼合作(《銀河》與《資產(chǎn)階級的審慎魅力》)。但她最絢爛的反叛果實,,無疑是時年42歲的她與時年24歲的比利時女導演香特爾·阿克曼合作的《讓娜·迪爾曼》,。
《讓娜·迪爾曼》全名為《布魯塞爾1080商業(yè)街23號,讓娜·迪爾曼》,,這個片名挑明了影片的社會學主張:主婦讓娜被其所處的家庭環(huán)境及社會結(jié)構(gòu)所定義,,這部時長201分鐘的電影呈現(xiàn)了她的生活,讓娜始終難以擺脫對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的雙重沖動——服從與抗拒,。塞里格為阿克曼洗盡優(yōu)雅,,化身為一位無比平凡的家庭主婦,同時依舊保留著她作為演員的神秘力量:我們既不了解讓娜強迫癥行為的來源,也不了解她在影片后三分之一部分的出神狀態(tài)和殺人舉動的背后動機,,這使得影片不只是有力的女性主義宣言,,更成為一個觀照人類行為的謎團,塞里格的表演正是此謎團的晦暗核心,。
《讓娜·迪爾曼》之后,,塞里格很少與男導演合作,而她的女性主義實踐進一步疏遠了男導演,,也邊緣化了自己在法國電影工業(yè)中的位置,。但這些在當時被忽略和抑制聲量的實踐,放在今天來看無比超前,。塞里格與女性電影人卡羅爾·羅索普洛斯和伊奧阿娜·維德爾共同成立了“反叛繆斯”電影小組,,試圖以尚未“被男性及其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殖民”的輕便錄像帶攝像機制作一系列影片,奪回女性在影像領(lǐng)域的肖像權(quán)和自我解釋權(quán),。這些實踐中最耀眼的產(chǎn)物之一,,是塞里格導演的紀錄片《美麗噤聲》,她在其中通過對二十多位美國和法國女演員的采訪,,揭示出電影行業(yè)對女性的物化,、身心操縱及失真呈現(xiàn),讓主導行業(yè)的男權(quán)意識形態(tài)赤裸顯形,。塞里格借助明星身份對女導演的全力支持,,也是其實踐中不可忽視的部分,即便這種支持最終削弱了她的明星地位,,在她因卵巢癌早逝之后的近三十年里,,甚至沒有誕生向其致敬的像樣紀錄片。
近十年來,,塞里格的表演生涯正在得到重估,,她作為社會活動家的身份也更清晰地浮出水面,啟發(fā)和鼓舞著后世之人,。此次的塞里格主題影展恰逢《讓娜·迪爾曼》《印度之歌》上映50周年,,是紀念她的完美時機。她顯然不只是繆斯和雕像,,更是一團火焰,,明亮并熱烈地閃爍在不同分辨率的影像中,。
(感謝德菲因·塞里格紀念影展主辦方上海電影博物館和策展人龍海燕女士對本文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