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訪者提供/圖）

旁觀者與異鄉(xiāng)人

“Shu，你怎么不說話,？”

幾年前,，生長于馬來西亞的作家黎紫書嫁到了美國，她沒有隨之搬出一個英文名字,，退休了的教授伴侶和與對方關(guān)系緊密的猶太家族——沙龍女主人般的姐姐和年過百歲,、曾是心理咨詢師的婆婆等成員，都叫她“Shu”,。

頻繁舉辦的家庭聚會或朋友聚會中,，Shu總是端著紅酒杯縮在角落的那個，像顆被遺忘的蘋果。語言并非其中的障礙,，她說,，“我不是在美國生活的人，我對他們關(guān)注的環(huán)境問題,、政治課題不是那么懂,，也不是那么關(guān)注。我厭惡自己做一個不懂裝懂或者是去發(fā)表各種意見的人,，所以我不出聲,，很少說話?！?/p>

比丈夫更好客的姐姐常在她面前自詡心態(tài)有多開放,，可以接受那些年輕人甚至還沒成年就要求去做變性手術(shù)，“因為他只需要成為他自己要做的那個人,。”反復聽到這種表態(tài)的Shu只覺納悶,，那為什么,，唯獨不能接受自己作為一個安靜的人呢？

來自丈夫的同事,、朋友的關(guān)心更是讓她有些惱火,，“我最怕的就是別人問我先生：你老婆這么少講話，是不是因為跟我們不搭,？”他們一廂情愿地建議她搬去法拉盛,，因為那邊華人很多。

“但這根本不是我要的,！我為什么要去美國,？就是想知道跟我不一樣的生活、不一樣的人,。我不講話,，好處就是能觀察。不斷跟別人討論和爭論的時候,，你其實沒有時間去觀察或聆聽,。而我坐在角落旁觀，每一個人都被我看在眼里,，他們是怎么說話的,，他們的表情，他們在想什么,。這才是我應(yīng)該扮演的角色,。”

黎紫書說話果決，短發(fā)利落,、眼神銳利,。她絕非看起來或是聽起來那樣原則分明且不好打交道，相反,，她身上仍攜帶著熱帶國度的印記,，有時甚至會陷入難以自遏的感情用事。

2021年我采訪黎紫書時,，她的長篇小說《流俗地》在中國出版不到兩個月,。很快，它的威力開始顯現(xiàn),，如同一場漫長的暴雨沖刷至今,。那一年，它陸續(xù)獲得很多頗具分量的文學獎項,，上了豆瓣圖書的Top250榜單,；導演們聞訊而來，希望將其改編成電影,，而她思索再三將版權(quán)賣給出價更低但多次寫長信,、更顯誠意的青年導演；黎紫書這個名字開始在國內(nèi)傳開,，她來中國的多城簽售巡游也舉行了好幾輪,。《流俗地》之后,，黎紫書的散文集《暫停鍵》（2022）,、短篇小說集《野菩薩》（2023）、微型小說集《余生》（2025）相繼在中國出版,。

2024年11月,，黎紫書第一次來云南，我們在大理遠離古城的一間民宿見面,。她神色輕松了不少,，咬字有些僵硬地用普通話感慨，“這段日子是非常好啊,。太安逸了,，好像與世隔絕，心情又很平靜,，環(huán)境又那么好,，可以很專心地寫東西?！?/p>

每天起來,，民宿老板娘會給她沖一杯咖啡,，她吃個早餐，處理一些郵件或者信息,，然后就躲進有大面玻璃窗的房間里寫東西,。寫到下午，出去逛一下,，散個步,，每天在靠近洱海的村子里找不一樣的小館子吃完飯?！跋胍纯疵恳患业降渍l做得好,，吃完晚飯就回來，基本上都是同樣的規(guī)律,?！?/p>

上一站她去了麗江，民宿房間里沒有書桌,，只能上樓去吃飯的地方寫作,。“可這個地方就不斷有人進來,，還有一只貓跟我玩,。因為跟員工們混熟了，她們來跟你說話,，沒有辦法很安靜地寫作。在那邊的時候進度比較慢,，廚娘,、老板也經(jīng)常上餐廳，民宿晚上還有酥油茶會,，有時候有一些住客他們本身不能說中文,，我就要擔任英文翻譯。差不多有半個月,，每天她們晚餐的時候開飯了,，都敲門叫我一起上去吃飯，吃得我真是不好意思,?！?/p>

“你會享受這種交際嗎？還是你會覺得這種關(guān)系有點黏膩,?！?/p>

“如果只是十幾天，還是可以接受,。因為他們對我來說是完全不了解的一群陌生人,，我對他們的出身,、故事非常感興趣，所以我樂意做這件事,，會用我以前當記者的各種經(jīng)驗手段發(fā)問,。老板正在策劃在香格里拉開分店，員工們主要就是吐槽一些麻煩的租客,，會說才做了七八個月,，心累什么的……”

“你是真的會很想知道這些？”

“真的,。對,，我很享受的。作家就是要有能力去處理自己沒有經(jīng)歷過的經(jīng)歷,，你要寫那么多跟你無關(guān)的人,，要把他們寫進小說里，當然要知道他們,?！?/p>

剛到麗江的那些天，出于新鮮感,，黎紫書基本上都在玩,，去玉龍雪山和各種古鎮(zhèn)看一看。這種無心寫作的日子最多持續(xù)一個月,，再久一點她便會焦慮,。在美國，她跟先生住在巴爾的摩,，除了聚會的夜晚,，她都可以專心致志地寫作，“因為我在那邊就是一個異鄉(xiāng)人,，而且沒什么朋友,，也不是一個作家，可以很安靜,、完全不受干擾地生活和做自己要做的事情,。”

2021年年底,，黎紫書去往美國,，去之前就萌生了想要寫一本關(guān)于“異鄉(xiāng)人”的短篇小說集的想法?！皩憽读魉椎亍返暮膿p太大了,，我整個身體受到了很大的摧殘。而且一個長篇的籌備也很花時間,，可是在著手下一個長篇的這個期間,，我需要保持一定的寫作,。因此就想把這些年我接觸到的異鄉(xiāng)人整合起來，把過去對自己或?qū)ζ渌愢l(xiāng)人的一些觀察跟想法整理起來,，去寫成一個系列的小說,。我自己曾在不同的地方旅居，在馬來西亞也見過很多外國勞工,，跟他們都有一些交流或某種感情,，因為經(jīng)常有接觸，就像朋友一樣,，對他們的生活也有觀察,。還有一些已經(jīng)移居外國的馬來西亞人，回到馬來西亞以后,，已經(jīng)成為一個異鄉(xiāng)人了,。”

以下是黎紫書的口述：

為了寫作的樂趣

我是在疫情前,，2019年7月結(jié)的婚,。在美國結(jié)婚兩個月以后，我就回到馬來西亞陪母親,。在老家怡保寫著《流俗地》,，想說完成后不久就回美國?？墒悄菚r候疫情就暴發(fā)了,，被困在馬來西亞兩年多，2021年底才離開,。

回到美國,，又要重新去適應(yīng)這種婚姻生活了，兩個人一起各種磨合,，確實對我的寫作和其他生活節(jié)奏造成一定的影響。但是我也不會厭惡,，對作家來說,，想方設(shè)法與別人一起生活、相處也是寶貴的,。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細微的感受，也能引發(fā)我很多的思考,，或者給我寫作的材料,。

我先生是美國白人，退休之前在學校教文學和哲學,。我們有一些共同喜好的西方作家,，東方的文學他基本不懂,。我覺得在文學的世界里，我也有了一個空間是自由的,。我甚至可以寫我們的家庭關(guān)系或他的家庭,，不用被他批評。

我最近這兩年就在想著要寫一個以“異鄉(xiāng)人”為主題的短篇小說集,，有一些是受新聞啟發(fā),，寫異鄉(xiāng)網(wǎng)戀“殺豬盤”；也有寫到自己的經(jīng)驗,，或是以我認識的人物為原型,。比如說我寫一個104歲的猶太籍老太太，我先生的母親,，但是性格和背景都是虛構(gòu)的,。

我不是為了寫她而寫這個小說，而是在我設(shè)計的那個小說里,，需要用到一個這樣的老太太,。我自然首先就想到我的婆婆，她過去是做心理治療的,，能夠跟人家談話,，也能夠接受我是一個不怎么講話的人。

他姐姐就不一樣了,，總喜歡鼓動大家發(fā)言,。可是不管她怎么努力,，我都是坐在角落不怎么發(fā)言,，稍微應(yīng)和一下。我也不會徑直回房寫東西,，會考慮到這樣做會讓我的先生感到尷尬,。你知道在家庭當中你就不能夠逃。

他們就叫我Shu,，我挺喜歡,。在成長的經(jīng)驗中，我從中學開始就是那個孤僻的,、不怎么合群的學生,。我已經(jīng)習慣了人生一大半輩子都當這樣的人，所以別人的目光怎么樣,，我從以前到現(xiàn)在都不可能在意的,。

我對寫作圈甚至學術(shù)界都不太感興趣，在這兩個圈子以外的人我都非常好奇,。沒有對別人造成任何傷害的話,，我覺得不要為自己是一個怎樣的人感到羞恥,。我這么多年就是這么習慣了，沒有覺得不安,。相反,，我甚至怕成為一個萬人迷，要是大家都想要跟我交流談話,，我就沒時間寫作了,。

比起《流俗地》，這兩年寫這種短篇小說也不會更得心應(yīng)手,?？赡軐ψ约旱囊蟾吡耍Ｍ约河嗌鷮懙亩际怯袃r值的東西,。如果只是寫得一般般,，或者我認為其他作家也會寫的東西，我就不想寫了,。想要挑戰(zhàn)用一些自己沒用過的手法寫作,，所以在這樣的要求之下，下筆比以前更困難,，進度會更慢,。

耗時最久的一個故事寫了大半年，是關(guān)于異鄉(xiāng)網(wǎng)戀的殺豬盤故事,，很貼合現(xiàn)在發(fā)生的一些事情,。我在現(xiàn)實生活中沒有見過這樣的當事人，但是有聽聞類似的非?；闹嚨墓适?。在新聞上經(jīng)常看到很多這一類型的故事,，我就想用這個東西來寫一個小說,。我不敢說我是用比較荒誕或是比較戲謔的手法，但肯定不是那么現(xiàn)實主義,。

很難講哪一類新聞或傳聞比較吸引我,，但通常可能還是比較女性的,，諸如家庭關(guān)系。比如之前愛麗絲·門羅的消息傳出來,，我好幾天都在想這個事情,，我很不安。我沒有特別喜歡門羅的作品,，但是我知道她的聲譽,。

“我坐在角落旁觀,，每一個人都被我看在眼里，他們是怎么說話的,，他們的表情,，他們在想什么？這才是我應(yīng)該扮演的角色”（受訪者提供/圖）

作家,、女性,、母親這些東西一直在困擾著我，甚至大家已經(jīng)不討論了,、熱潮已經(jīng)過了以后,，對這個事的思考還在我身上發(fā)生作用。就是去思考一個女作家在自己的人生,、在社會上,，還有在自己的家庭里的位置和她的作用。

我在想,，一個寫人性,、觀察家庭和母女關(guān)系那么深刻的作家，一個看起來懂很多,、看透了很多東西的作家,，尚且沒有辦法改變她自己的弱點、克服她自己的難題,。既然你看到了你都改不了自己的話,，那一個作家的作用到底是什么？

你只是把這個東西寫出來告訴別人,，你看到了,，別人也借著你的筆看到了。但如果就連你自己都改變不了,，還是會陷入這樣的問題里的話,，那是讓我失望的。

我不能夠容許自己成為這樣的作家,。我學那么多東西,，做那么多思考，就是為了掙脫,、克服這些弱點,。

寫作對我來說，就是在追求寫作本身帶來的快樂和滿足感,，這件事我從一開始就已經(jīng)知道,。當一個馬華作家，你就知道自己追求的肯定不是那種世俗眼中的成功，比如說賣得很好,，或是成為很火的作家,，因為馬來的文學市場就那么大，《流俗地》預售賣到500本的時候大家已經(jīng)覺得十分難得,；而想要享受寫作帶來的樂趣,，就必須不斷地超越和挑戰(zhàn)自我。

《流俗地》對我來說已經(jīng)是一次自己覺得很好的完成,。我完成了這樣的寫作,，有這樣的題材、這樣的手法,，我覺得我能在寫作上得到的樂趣,，我?guī)缀醵家呀?jīng)得到了。我是用一種很高的追求在書寫這個作品,。如果下一次還要再寫一部長篇小說,，肯定要用完全不一樣的題材和手法，我才能夠在寫作中得到我一直所追求的那種滿足,。

后續(xù)在中國的熱烈反響是我沒有預料到的,，它賣得好，我當然會高興,，但它不會吸引我去復制這樣的成功,。我都五十多歲了，我接下來都是余生了,，生活已然安穩(wěn),，不會突然再來追求功成名就。

從來我的目標都只是寫作的樂趣,。我喜歡通過文字去思考,，去梳理自己的想法以及對世界的看法。我也從來沒有站在一個馬華的本位,，或者一個女性性別的本位去思考問題?，F(xiàn)在的好處是，當你有了一定的知名度,，或者得到了一定的讀者的期待和信任以后,，不管你寫什么，只要你是真心誠意在寫,，都有一些讀者會支持,、會閱讀，這對我來說就已經(jīng)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