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軍（圖：南方人物周刊記者王小祥）

嶺南音樂：“這個地方太神奇了”

“這個地方太神奇了?！笨粗唏g的騎樓綿延至遠處,，聽著不斷鉆入耳中的椰胡聲，間雜著陌生的潮州話,，在潮州樂人充滿儀式感的演繹中,，華南理工大學藝術學院院長、教授梁軍再次感受到久違的興奮,。

在接下來的三年里,，他將慢慢消化這個地方的神奇，以及它地域色彩濃郁的音樂,。

2022年,，梁軍應廣東民族樂團音樂總監(jiān)劉順邀請，創(chuàng)作一首具有嶺南特色的民樂,。他跑到潮州采風,，花了兩個月時間，了解當?shù)匾魳?，熟悉每一件民族樂器,。在這之前，他鮮有創(chuàng)作民樂,，作品多以管弦樂,、交響樂和輕歌劇為主,。

他雖然感覺“非常有壓力”，但集中了解獨特的潮州音樂后,，便為此著迷,。潮州的音樂豐富、多變,，尤其是弦詩樂,，自成體系。潮樂的韻律靈活跳躍,，不拘一格,。它的記譜脫胎于潮州方言念唱的詩樂譜，“重三輕六”,，有別于其他地方,。

潮樂中的樂器，也帶有強烈的地域色彩,。北方的三弦,，到了這里變作小三弦。二胡因為這里椰子多,，就成了椰胡,，音色也不一樣。好像不論是什么音樂,、什么樂器,，到了潮州，就會被當?shù)貥啡艘虻刂埔?，給本地化了,，染上潮州音質(zhì)。

梁軍在汕頭采風（圖：受訪者提供）

這次潮州之行后,，梁軍以自己特有的感受,，解構和重組潮州音樂和廣府音樂的元素，創(chuàng)作了民族管弦樂《風雨騎樓》,，呈現(xiàn)騎樓這一嶺南建筑的百年滄桑,。2024年9月16日，這部作品作為原創(chuàng)主題音樂會《逐浪》的一部分,，在廣州星海音樂廳首演,。

寫完這首曲子后，梁軍越來越回味潮州音樂的神奇之處,，“它里面有很多豐富的東西沒有挖掘?！彼⒉粷M足于只創(chuàng)作一首《風雨騎樓》,，而是期望能形成一些理論成果,，甚至創(chuàng)作出更宏大的作品。

梁軍希望更深入地再次前往潮州采風,，系統(tǒng)地了解和研究當?shù)匾魳贰?/p>

不過,，他現(xiàn)在有點為難的是不會潮州話?！昂芏喑敝莸臇|西,，一定要轉換成為潮語，才能找到某種感覺,?！比チ顺敝荻啻危J為當?shù)匾魳返囊淮篦攘褪怯兄r明的地域語言特征,，就像嶺南的廣府音樂,、客家山歌一樣。他最近只要有空,，就會在網(wǎng)上學習潮州話,。學生里有不少潮汕人，梁軍有時也會找他們請教,。

按照計劃,，他將在未來三年里創(chuàng)作一部具有潮州風格的大型民族管弦樂?！把菀粋€晚上,，純音樂時間80到90分鐘?！彼谕柽@部作品,，挖掘更多潮樂中的韻律、動機,、結構,、器樂之美，展現(xiàn)潮州的人文風情,，以及潮州人兼具農(nóng)耕文化和海洋文化特質(zhì)的性格,。“過去出海下南洋的冒險,、開拓,、創(chuàng)新精神，在今天仍然是他們的內(nèi)核,?！?/p>

吸引梁軍的，不只是潮州,，還有廣府,、客家等嶺南地區(qū)的其他音樂,。“潮州音樂更多變,，廣府音樂和漢?。图遥┮魳芬埠茇S富。它們離我遠,，有些神秘,，我（也）想試試?！彼趶V州生活了二十多年,，采風以廣東各地最多，妻子是研究傳統(tǒng)音樂的專家,，不少朋友也是研究本土音樂的,，在耳濡目染中，對嶺南音樂的興趣日益濃厚,。

梁軍：能改變到一個人我就有價值（視頻：南方人物周刊記者王小祥）

作為廣東文藝工作者,，梁軍認為自己在興趣之外也有義務發(fā)掘和推廣嶺南音樂。他的規(guī)劃是從潮州音樂開始,，把嶺南各地的音樂文化“都能嘗試一下”,。“我覺得蠻有意思的,，不一定（會）成功,，但只要努力做到自己的極致，就滿足了,?！?/p>

不過，這位作曲家的創(chuàng)作一直受時間困擾,。2016年成為華南理工大學藝術學院院長時,，他曾給自己設計工作時間表：周一、周四下午處理行政事務,，周四上午和周五教學,，周二、周三如無緊急事項,，就在工作室創(chuàng)作,。但這幾乎是奢望，由于事務繁多,，他實際上只有周末和寒暑假能夠靜心創(chuàng)作,，不受干擾。大篇幅作品只能在這個時間完成,。

他一直以老師為自己最重要的身份,，把40%的工作時間留給了教學,，40%安排給了行政工作，社會工作則占據(jù)10%,，只有10%用于創(chuàng)作。

梁軍在廣州大劇院舉行原創(chuàng)室內(nèi)樂專場音樂會（圖：受訪者提供）

外面的世界：乘著歌聲的翅膀

梁軍對傳統(tǒng)民樂最初的興趣,，源自于他的母親,。

他1973年生于江西九江修水縣，母親是一名小學教師,，教語文,、數(shù)學，也教音樂,，聰明,、漂亮，在當?shù)仡H有名氣,。她喜歡唱歌,，每天都在家里哼唱民歌，像《茉莉花》《沂蒙山小調(diào)》等,。這些小調(diào),，成了他童年最美好的回憶，也在不知不覺中,，培養(yǎng)了他的音樂興趣,。

到了初中，他開始接觸樂器,。那個年代,，除了比較便宜的笛子、口琴,，他很少看到其他樂器,，整個縣城也沒幾架鋼琴，只能偶爾聽叔叔拉拉二胡,。

上初二的時候,，梁軍偶爾看到班主任肖老師在拉手風琴，沒見過,，覺得好奇,，央求老師給自己玩一下。他抱起手風琴,，擺弄了幾下,，便能拉出簡單的曲調(diào)。老師覺得神奇,，說他有音樂天分,。他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覺得自己或許遺傳了母親的基因，越發(fā)喜歡音樂,。但他從來沒有機會正經(jīng)學音樂,，直到15歲進入修水師范學校。

他生長在教師之家,，除了父親是工人,，母親、姐姐,、哥哥都先后成為老師,，所以從小就認定自己長大也會當老師。中考總分640分,，他考了590多分,，全縣前50名，沒有特別猶豫就報了修水師范學校,，選擇了音樂專業(yè),。

他雖然考慮過讀高中，但家里人擔心將來不一定能考上大學,，覺得還是讀師范學校保險,，而且還不用花錢，畢業(yè)就有工作,。母親也說,，即便讀了師范，將來也有機會考大學,。

1988年,，梁軍進入修水師范學校音樂班，開始接受系統(tǒng)的音樂教育,，也有機會學習鋼琴,、腳踏風琴等各種樂器。在進入這片新世界后,，他如饑似渴,。拿了第一筆獎學金后，他迫不及待地買了一把吉他,，每天都抱著它練習,。

學校前面有一條小路，一直延伸到山上,。每天吃完晚飯,，他也不跟別人玩，就一個人沿著這條小路散步。他常常一邊走,，一邊即興哼歌,，表達自己內(nèi)心的一些想法?；氐浇淌液?，便把旋律記下來，“這可能是我的一點天分,?！彼f自己很早就有這種音樂創(chuàng)作的感覺。曲子就像他的密碼,，避免了在集體宿舍被人偷窺心事的窘境。

師范三年,，他寫了整整一大本曲子,，但幾乎沒有機會展示。老師也不會寫,，沒辦法交流,，只有文化館的一位老師看了他的曲子，說小伙子不錯啊,。他逐漸有了越來越清晰的音樂夢想,，又萌生了讀大學的想法。

畢業(yè)之后,，梁軍被分配到離修水縣城幾十公里的溪口鎮(zhèn),，當小學老師，像母親一樣,，語文,、數(shù)學、音樂全教,。在那個小鎮(zhèn)兩年,，忍受孤獨的同時，他對學習音樂的渴望愈發(fā)強烈,，總想去外面繼續(xù)讀書,。

看到他的一些同學已經(jīng)結婚，母親就對他說,，千萬不要這么早談戀愛,，你的事業(yè)一定在更大的地方。有一次,，他回家,，母親在灶臺做飯，突然嘟囔一句：鄰居家有兩個大學生，我們家就兩個中專生,。他就對母親說,，放心，有機會我一定考個大學,。

當梁軍真的準備辭職考大學時,，母親盡管有些擔心，怕萬一考不上,，但還是不斷鼓勵他,。“我考大學,，一半是為了音樂夢想,，一半是為了母親的心愿?！绷很娡嘎?。因為母親，他后來創(chuàng)作了不少懷念故土的作品,。

梁軍（圖：南方人物周刊記者王小祥）

1994年,，梁軍通過高考，進了江西師范大學音樂教育專業(yè)學習,，選了作曲方向,，開始正式學習音樂創(chuàng)作。南昌音樂資源相對貧乏,，演出較少,，難得有一流的音樂家、演奏家來交流,。偶爾聽到一些好的音樂,，他就更加向往外面的世界。1998年畢業(yè)后,，當有機會到廣州,，任教于華南理工大學，他毫不猶豫就作出選擇,。

到廣州之后,，見到了更多優(yōu)秀的音樂人才、更豐富的音樂生活,，尤其是星海音樂廳落成后,，每年都能欣賞大量高水平的音樂會，他受到了不小的沖擊,，覺得自己要學的東西太多了,。又看到同事們幾乎都是碩士,、博士，“有點抬不起頭來”,，更加發(fā)覺自己知識面偏窄,，就想繼續(xù)深造。2002年,，他前往中國音樂學院讀研究生,，師從知名指揮家吳靈芬。2005年考入星海音樂學院研究生部,，跟隨陳述劉教授學習作曲,。2012年，他又前往上海音樂學院攻讀作曲博士學位,，導師為高為杰教授,。

對外面世界的好奇，對音樂夢想的執(zhí)著,，讓這個曾經(jīng)的中師生,，成長為博士，一步步闖入了音樂殿堂的大門,，最終成為獨樹一幟的名家。之后,，他又把多年習得的東西,，傳遞給了更年輕的人。

社會美育：我們的合唱團

2024年8月,，梁軍又一次來到江西九江,，給當?shù)刂行W音樂骨干教師合唱指揮培訓班上課，就像過去5年中他所做的那樣,。不過,，這次有點不一樣。他還拉來了自己的師弟一起給這些中小學教師培訓,。

“我一個人給予的東西是有限的,，會固化，你們要接觸不同的指揮家,?！彼蜃约旱膶W員解釋。這是他的一次重要的社會美育實踐,，已經(jīng)持續(xù)了整整6年,，即便新冠疫情期間，也沒有間斷,。

2019年,，九江市教育局準備組織中小學老師參加江西省教師節(jié)合唱比賽，想改變此前從沒拿過好名次的局面，準備找一位專家來給大家培訓,。一位本地中學的校長跟梁軍曾是同學,，便推薦了他。

梁軍在教學,、創(chuàng)作之余,，一直在從事社會美育相關的實踐，九江又是自己的老家,，就爽快答應了九江市教育局的邀請,。

梁軍指導學生排練（圖：受訪者提供）

當年暑假，他來到九江,，對這些老師進行了為期一周的針對性培訓,。“他們的合唱還停留在非常原始的水平,?！彼衔缃讨笓]，下午給合唱團排練,，邊排邊教,，從拍子、指揮手勢到聲音訓練,，再到作品處理,，一點一點講解，帶領老師們?nèi)シ治?、感受,、體驗合唱作品。到了晚上,，又帶大家一起看其他合唱團的視頻,，分析他們的優(yōu)缺點，提升聽覺水平,。

培訓結束后,，合唱團去南昌參加比賽，拿了第一名,。評委給了合唱團很高的評價,，團員們都很激動，完全沒有想到會拿這么高的名次,?！捌鋵嵔掏曛螅倚睦锸怯械椎??！绷很娊榻B,，這些老師在培訓之后，已經(jīng)完全改變了對合唱的看法,。后來大家一塊座談,，很多團員感動得淚流滿面，不論男女,。

九江教育局希望更多人參與,，讓梁軍擴大培訓規(guī)模。第二年,，合唱團的培訓人員增加到三十多人,，后來又到了五十多人，最多的時候有一百多人,。他覺得實在沒辦法教這么多,，就變成三十多人中心班加其余人旁聽的模式。

為了持續(xù),、穩(wěn)步地提升九江市的合唱水平,，梁軍為當?shù)亟逃种贫艘粋€培訓計劃，準備選20位固定的教師,，用4-5年的時間,、8-10個寒暑假，較為系統(tǒng)地教授合唱指揮專業(yè)知識,?！熬褪墙趟麄冊趺闯趺粗笓],。幫他們找到一些手段，像醫(yī)生看病一樣,，有問題,，知道怎么去治?！彼榻B,，在經(jīng)過多年培訓后，很多人會“開方子”了,。2022年,，合唱團已經(jīng)在全國中小學教師合唱比賽中拿了一等獎。

如今,，跟著梁軍學習的這批學員,，徹底重塑了對合唱的理解，成長為九江各中小學合唱團的骨干和指揮,，“他們從我這學到的,，又延續(xù)給了他們的學生,。”梁軍認為,，這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也鼓勵他一直堅持下來。2023年,，合唱團做了一個5周年視頻,，他看到大家一直都沒有放棄，尤其是在新冠疫情的幾年里,，想辦法完成培訓,，覺得“蠻有成就感的”。他還把自己的學生胡蝶推薦去九江的一所中學做老師,。目前,，她是九江市青年合唱團的常任指揮。

高雅藝術進校園活動,，梁軍在信宜縣第一小學指揮樂團（圖：受訪者提供）

其實，在過去多年里,，梁軍在很多地方都進行過社會美育實踐,，從江西吉安、新余,、贛州到山西太原,，再到廣東多地。他發(fā)現(xiàn),，很多地方社會美育基礎依然薄弱,，很難像九江這樣持續(xù)多年，還需要“主管部門推動”,。

除了自發(fā)的實踐,，他也借助如“美育浸潤行動計劃”等政府項目，在粵東揭陽的中小學,，長期推動美育實踐,。從2021年開始，他每年都派華南理工大學藝術學院的師生,，分批到揭陽不同的學校,，教孩子們跳舞、唱歌和樂器等,。他們不僅傳授藝術技能,，更注重培養(yǎng)孩子們對美的感知和熱愛。每學期出去一次,，一待就是一整月,，惠及了至少5000個孩子,。

美育實踐，就像一場跨越地域的旅行,，給了梁軍價值,，也給了無數(shù)人美的滋養(y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