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瞰杜布羅夫尼克(劉子超/圖)
開往黑山的巴士只有晚上一班,。夜幕降臨后,,我從車站對面的小超市買了一瓶托米斯拉夫牌黑啤,坐在車站的長椅上,,等待開往科托爾的汽車,。偌大的車站空空蕩蕩,既沒有車,,也沒有旅客——沒人去黑山,。車站的大喇叭放著克羅地亞語的廣播節(jié)目,仿佛絮絮不止的白噪音,,也像有人擰開水龍頭,,讓水徐徐漫延在空無一人的廣場上。
終于,,一輛老舊的巴士載著它那邋遢的司機來了,,乘客只有我和一個吃薯片的姑娘。司機抽完煙,,將煙頭扔在地上,。隨后,我們開出車站,,離開杜布羅夫尼克,,駛向黑山邊境。
窗外的白房子亮著燈,,星星點點,,像森林中的螢火。前方的道路只是一團黑黝黝的山影,。一輛汽車開著大燈,,穿行在山影中,仿佛一個移動的白點。我注視著這個白點,,好像盯著一只爬在黑色幕布上的瓢蟲,。接著,山路轉彎,,白點突然消失不見,。遠方再次陷入徹底的黑暗,只有巴士的引擎聲單調地回響,。
到了邊境檢查站,,我們下車,蓋章,,進入黑山,。這里的地貌并沒有顯著變化,但卻透出一種全然的異樣,。我望著窗外飛速劃過的小鎮(zhèn),,突然意識到,那可能是因為這里的一些招牌不再是拉丁字母,,而變成了西里爾字母,。這意味著,我在不知不覺之間從天主教的世界滑入了東正教的世界,。在黑山,,信奉東正教的人口約為72%,這讓它與塞爾維亞和俄羅斯有了更多精神上的聯系,。
巴士繞過科托爾灣,,一側是大海,一側是洛夫琴山,。山峰拔地而起,,有著陡峻的線條。我在書中讀到過,,黑山的名字就來自洛夫琴山,,因為這座石灰?guī)r山脈太過荒涼,一年中總有數月一片蒼黑,。
科托爾是洛夫琴山下的一座港口城市,,人口只有一萬余人。當我走出濕漉漉的車站時,,街上和海上都彌漫著霧氣,。黝黑的山峰、白色的霧靄,、昏黃的路燈,、幾座燈影綽綽的建筑,,共同構成一幅線條粗糲的油畫。我拖著行李走進這幅畫中,,在老城里找了一家驛站般的石頭旅館,,住了下來。
斯普利特酒吧內玩填字游戲的男人(劉子超/圖)
1
第二天一早,,我走出旅館,,太陽已經高高升起。昨夜的大霧散去,,昏暗潮濕的景象已經消失不見,。在這個晴朗的冬日,,科托爾灣碧波蕩漾,,洛夫琴山上飄著幾縷輕紗般的薄云。
老城擁有迷宮般的小巷和一座袖珍廣場,。廣場上有兩座高大的鐘樓,,映襯著山景。城中遍布教堂,,既有東正教堂,,也有天主教堂。相比天主教堂,,東正教堂的氛圍更具神秘氣息:圣像,、熏香、褪色的壁畫……身著黑色法衣的大胡子神父,,一邊晃動黃銅香爐,,一邊念念有詞。黑山老婦人圍著頭巾,,臉上皺紋縱橫,,讓人想到黑山自古就是個嚴苛的地方。
科托爾的老城很小,,路是石頭的,,房子也是石頭的。走在小巷里,,我經常會與流浪貓不期而遇,。老城里居住著數百只流浪貓,讓科托爾獲得了“貓城”的稱號,。當地人有句名言:“當你不知道去哪里的時候——跟著貓,。它會帶你去到你沒去過的地方,還會介紹朋友給你,,因為貓在科托爾的時間比任何人都長,。”
貓是怎么來到科托爾的?一種說法認為,,科托爾自古就是港口和貨物碼頭,,有很多老鼠,于是就有了貓,。不過,,老城干干凈凈,我也并未看到老鼠,。因此,,另一種說法就顯得更有說服力:黑山人雖然以勇猛兇悍著稱,但骨子里卻十分溫柔——這也反映在他們對待貓的態(tài)度上,。
午后,,我經過一家酒吧,一只貓正瞇著眼睛,,趴在門口的臺階上曬太陽,。在科托爾,冬日的陽光十分珍貴,,因為太陽總是被大山遮蔽,。當我也在門外的椅子上坐下來享受陽光時,貓沒有被嚇跑,,只是無奈地看了我一眼,,慵懶地挪了挪身子,為我讓出一點空間,。
侍者走了出來,,從貓身上抬腿邁過。
“來杯生啤,?!蔽艺f。
侍者是個年輕的小伙子,,像典型的黑山男人一樣身材高大,,相貌英俊,棱角分明的臉上留著黑色的絡腮胡子,。他將啤酒端給我,,然后在鄰桌坐下,兩只大手扣在一起,,放在桌面上,。
我后來得知,他叫喬萬,,生于1997年,。老家在黑山北部,,靠近塞爾維亞的山區(qū)。他的父母和弟弟還生活在那里,。
在黑山這樣的地方,,山區(qū)真的就是山區(qū),幾乎種不了什么作物,。因此,,我問喬萬,山區(qū)的主要生活來源是什么,。
“放羊,。我家養(yǎng)了三十多只羊。以前我每天在山上放羊,,現在是我弟弟,。”喬萬停頓片刻,,接著又說,,“這是山區(qū)的傳統(tǒng)生活方式,,祖祖輩輩就是這樣生活的,。不過,我選擇了離開,,到了科托爾,。”
“為什么會來這里,?”
“因為羊不夠多,,我不得不出來工作?!眴倘f靦腆一笑,,“剛到這里時,我才二十歲,。這些年,,我一直在酒吧和咖啡館當侍者?!?/p>
這樣的回答,,倒與二十年前在中國北方鄉(xiāng)村聽到的如出一轍。
我問喬萬,,他覺得科托爾怎么樣,。
“這是黑山最著名的旅游城市。歐洲人會來這里度假,?!彼f,,“俄羅斯人和英國人尤其喜歡這里?!?/p>
他說,,大多數黑山人與他一樣干旅游業(yè)。從春天開始,,他們會連續(xù)數月不間斷地工作,,直到冬天淡季才有機會回家或是休息。
“但你現在還在這里,?!蔽艺f。
“是的,,是的,。”喬萬面露喜色,,有點驕傲地搓搓手,。
我想,他一定是誤解了我的意思,。我其實想問他為什么沒有回家,,而他把我的話當作了恭維——即便到了淡季,他還是保住了工作,。
喬萬說,,他住在城外的一棟兩室公寓里,到老城需要二十分鐘,。在科托爾,,這可算是相當遠的距離。我問他房租多少,。他說,,400歐——幾乎相當于他半個月的收入。
“有點貴,?!蔽艺f。
喬萬點點頭,?!斑@里的生活很艱難。但沒辦法,,我只能租個大房子,。我21歲就結婚了,女兒今年三歲,。我和妻子是在酒吧認識的,,她也是服務員,。”
“她是黑山人嗎,?”
“不,,她是塞爾維亞人?!眴倘f說,,“不過,黑山人和塞爾維亞人沒什么區(qū)別,。她出生的那個城市人口還不到四千人,,大概還不如你們中國一條街上的人多?!?/p>
我笑了,,然后告訴喬萬,在我居住的城市,,有些小區(qū)就比整個黑山的人口還多,。
“我的天!”喬萬瞪大眼睛,。
我又要了一杯啤酒,。喬萬拿起桌上的空杯,跨過那只貓,,走進酒吧,。過了一會兒,,他又端著一杯酒走出來,。此時,陽光已經從臺階上悄悄溜走,,那只貓終于直起身子,,伸伸懶腰,走開幾步,,開始梳理自己的絨毛,。
我問喬萬,是否想過出國工作,,那樣或許會有更好的收入,。比如杜布羅夫尼克,不過是兩小時左右的車程,。
喬萬搖搖頭,。
“我從沒想過出國?!彼f,,“黑山還不屬于歐盟,,我沒辦法在那邊工作?!?/p>
“黑山不屬于歐盟,,但卻使用歐元?!蔽姨岬竭@一點,。
“是的,是的,?!眴倘f再次露出笑容,似乎又把我的話當成了恭維,。
“這不奇怪嗎,?”
“我看不出有什么奇怪?!?/p>
作為初來乍到的旅行者,,我卻不免感到奇怪。在此之前,,我從未見過任何獨立的主權國家,,不發(fā)行本國的貨幣。
南斯拉夫時代,,黑山使用南斯拉夫的貨幣第納爾,。1992年,南斯拉夫解體后,,斯洛文尼亞,、克羅地亞、馬其頓和波黑紛紛獨立,。只有弱小的黑山選擇跟隨老大哥塞爾維亞,,組成了南斯拉夫聯盟共和國(簡稱“南聯盟”)。
綿延數年的戰(zhàn)爭和國際制裁摧毀了“南聯盟”的經濟,,造成嚴重的通貨膨脹,。為了抑制通脹,避免全盤崩潰,,黑山從1999年開始使用德國馬克作為官方貨幣,。到了2002年,歐元誕生,,黑山也轉而使用歐元,。2006年,黑山宣布獨立,。
有趣的是,,黑山迄今并未與歐洲央行達成任何使用協(xié)議,。2012年,黑山開始與歐盟進行入盟談判,,而歐盟不得不面對一個史無前例的情況,,即一個已經使用共同貨幣但并未執(zhí)行強制性經濟條件的國家,正在努力加入歐盟和歐元區(qū),。
在復雜,、破碎的巴爾干,黑山倒也并非個例,。后來,,我又在科索沃遇到類似情況。相比黑山,,那是一個更加飽受摧殘,、深陷麻煩的地方。
喬萬告訴我,,對黑山來說,,目前最大的希望就是加入歐盟。因為除了旅游業(yè),,這里幾乎沒有別的工作機會,。他說,首都波德戈里察附近原本有一家鋁廠,,曾是黑山最大的工業(yè)企業(yè),,但在2021年12月關閉了。現在,,除了一家熱電廠,,黑山沒有任何工業(yè)。只有加入歐盟,,黑山人才有更多機會,,國家才有依靠。
我問喬萬,,他是否擔心一旦加入歐盟年輕人都會離開黑山。
喬萬說,,剛開始會有很多年輕人離開,,但他相信,他們最終還是會回來,。
杜布羅夫尼克跳水的人(劉子超/圖)
2
一旦沒有了太陽,,冬日的科托爾立刻就讓人感到寒意。我逛遍了老城,,不知道還能去什么地方,,于是又要了一杯生啤,,坐到酒吧里,消磨時光,。
黃昏時分,,一個女人推門而入。她看上去四十多歲,,也可能不止,,有一頭亮棕色的頭發(fā),眼泡鼓鼓的,,好像剛哭過一場,。她坐到吧臺邊,像熟客那樣與喬萬打了個招呼,,然后要了一杯啤酒,。
我猜她是美國人。在略顯矜持的歐洲,,其實不難分辨出美國人——他們很容易打開話匣子,,而且一旦打開就滔滔不絕。
美國女人一邊喝酒,,一邊向我和喬萬透露,,她是拉斯維加斯人,有拉美血統(tǒng),,在美國駐俄羅斯大使館工作,,隸屬軍隊系統(tǒng),歸國防部管轄?,F在是圣誕假期,,她獨自在歐洲旅行。假期結束后,,她將調往澳大利亞,。
“我討厭寒冷,但下雪的莫斯科美極了,?!彼f,“不過,,我還是很高興,,因為總算可以調到一個說英語的國家了?!?/p>
“是的,,是的。”喬萬笑嘻嘻地附和美國女人,。
“俄羅斯人其實相當友善,。聽說我要離開,他們都很傷心,。我的翻譯是個1992年出生的女孩,,她聽說我要走,摟著我抱頭痛哭,?!?/p>
“是的,是的,?!眴倘f說,“怎么會想到來黑山的,?”
“說來話長,。我先去了意大利——羅馬、托斯卡納——你知道,,我們美國人喜歡托斯卡納,。我一直想在意大利買房退休呢!在托斯卡納擁有一套房子,,是所有美國人的夢想,。然后,我坐船到了阿爾巴尼亞,。我發(fā)現,,那里的風景和意大利沒什么兩樣,但比意大利便宜多了,。都拉斯你知道嗎,?房子漂亮極了,面朝大海,。我想,,用我的錢可以在那里買個大房子了。何必非要在意大利呢,?然后,,我從阿爾巴尼亞到了這里。天,,科托爾的老城美極了,!我這兩天一直在想,要不要在科托爾也買一套房子,?”
美國女人看了看我和喬萬,仿佛在征求我們的意見。不過,,還沒等我們開口,,她又繼續(xù)說道:“我要在科托爾待18天。我想沉浸在一個地方,,慢慢地體驗,。我在老城租了房子,便宜又寬敞,。我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后在老城里散步、吃飯,。對了,,我喜歡和當地人聊天!我覺得只有和當地人交朋友才是真正的旅行,。我和廣場上那家咖啡館的小伙子就成了朋友,。”她轉過臉,,看了看喬萬,,“現在,我們也是朋友了,?!?/p>
“是的,是的,?!眴倘f點頭。
“我有一個問題,,”美國女人問喬萬,,“你覺得黑山人和塞爾維亞人有什么不同?”
“這是個很好的問題,?!眴倘f說,“但也很政治化……”
“哈哈,,那你要原諒我,!我們美國人很直接!”
“我認為我是黑山人,,因為我出生在這個國家,。”喬萬說,,“但實際上,,黑山人和塞爾維亞人是同一個民族,,說同樣的語言。在黑山,,有人會故意強調黑山人與塞爾維亞人不同——但那么說只是想煽動民族情緒,。”
“南斯拉夫內戰(zhàn)呢,?你的父母會給你講當時的情況嗎,?”
“他們只是告訴我發(fā)生了這件事,但從沒給我講過具體細節(jié),?!?/p>
美國女人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拔颐靼住拖裎乙膊粫o我的教女講我在‘9·11’那天看到了什么,,或是我在伊拉克和阿富汗看到了什么?!?/p>
“你在這兩個國家待過,?”我問。
“我在這兩個國家待過很長時間,。我親眼看到過爆炸,。”美國女人看了看我,,“是的,,你可以說,我經歷了很多,。但我只會告訴我的教女發(fā)生過什么事,,從來不會向她透露更多細節(jié)——你不會希望下一代了解那些殘酷的事情,那些曾經傷害過你的事情,?!?/p>
科托爾投食動物的男人(劉子超/圖)
3
我喝完啤酒,在老城找了家餐館,。飯后,,下起雨來,風里夾雜著雨星,。我再次回到那家酒吧,,但美國女人已經不在了。
“她剛走,,又喝了五杯,。”喬萬說,,“你認為她是美國大使館的嗎,?”
“你認為呢,?”
“我不知道?!眴倘f說,,“我對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事都保持懷疑,?!?/p>
“她說你們是朋友?!?/p>
喬萬笑著聳聳肩,。
我又要了一杯啤酒,小口喝著,。沒過多久,,又有兩個男人大大咧咧地闖了進來。其中一個男人用后背抵住大門,,使勁嘬了口煙屁股,,將煙頭彈進雨中。
這個男人穿著西裝外套,,里面是一件繪有小雞圖案的卡通T恤,。他的同伴穿著一套防水戶外裝,但腦袋是其軟肋,。一綹稀疏的頭發(fā),,被雨水打濕,像紙片一樣黏在腦門上,。他們說俄語,,眼圈發(fā)黑,看上去十分疲憊,。兩人點了雞尾酒,,在另一桌坐下。
我們聊了起來,。穿西裝外套的叫尼古拉,,穿戶外裝的叫亞歷山大。兩人都是彼得堡人,,目前正在海外“流亡”,。尼古拉告訴我,俄烏沖突爆發(fā)半年后,,俄羅斯政府發(fā)出軍事動員令,,他們趕在動員令生效前逃了出來,先去了塞爾維亞,,又來到黑山,,希望在這里找到一個落腳之處,。
我問他們打算“流亡”多久?
“我們租了輛車,,開著四處轉悠,,想找到一個適合長居的地方?!蹦峁爬f,。
一個女孩走進酒吧,穿著米色風衣和黑色絲襪,,膚色蒼白,,涂著鮮艷的口紅。她一進來就自報家門,,說她是搭乘廉價航班,,從英國飛到這里的。
“坐飛機時,,我把所有衣服都穿在身上了,,簡直像一只熊?!?/p>
“你能不能說慢點,?”尼古拉說。
“我在飛機上像一只熊,。你們從哪里來,?”
“我們從俄羅斯,他從中國,?!眮啔v山大說,“你要喝點什么,?我們請客,。”
“真的嗎,?我還沒和俄羅斯人,、中國人一起喝過酒呢!”
“今天是你的好機會,!來點巴爾干的烈酒怎么樣,?”尼古拉喊道,“來四杯李子白蘭地!”
我們按照俄羅斯的方式喝酒——一口悶,。喝了一杯,,又喝了一杯,喝第三杯的時候,,英國女孩的臉上已經泛起紅光,。她高興地拿出手機大聲說:“我要拍照告訴我在英國的女朋友,,我在跟兩個俄羅斯人和一個中國人喝酒!”
午夜時分,,酒吧要打烊了,,尼古拉和亞歷山大意猶未盡,邀請我們去他們的公寓繼續(xù)喝,。
“我們租的是海景房,,有伏特加,有音樂,!”
尼古拉不斷重復著這句話,,臉上混合著疲倦和興奮。我心中暗忖:“我一定要記住這張流亡者的臉,!”
起初,英國女孩猶豫不決,,最終還是決定和俄羅斯人一起走,。我和他們在酒吧門前告別,冒雨走向旅館,。雨點像貓爪子,,輕輕拍在身上,身后的石頭路上響起英國女孩的高跟鞋聲和俄羅斯男人的笑聲,。
科托爾的東正教堂(劉子超/圖)
4
離開科托爾,,我坐上汽車,前往首都波德戈里察,。汽車途經最后一座海濱小城布德瓦,,隨后向北駛入洛夫琴山脈。這意味著我已經徹底告別地中海,,進入巴爾干腹地,。窗外的風景越來越貧瘠,山石上寸草不生,。一路上看不到田地,,也看不到工廠,只有灰色的石頭袒露在大地上,。
黑山有一首古老的民謠,,以戲謔的方式講述了這個國家的起源:上帝創(chuàng)造完世界,發(fā)現袋子里還剩下不少石頭,。他干脆將這些石頭倒在一片荒野上,,于是就有了黑山——眼前的景象倒真與民謠所唱的一樣。
中世紀時,,黑山曾是塞爾維亞王國的一部分,,后來才成為獨立公國,。到了14世紀,奧斯曼土耳其人開始侵蝕巴爾干半島,,15世紀時已經征服了黑山周邊的土地,,但是黑山人不愿投降。他們放棄了斯卡達爾湖畔的家園,,躲進遍布石灰?guī)r的洛夫琴山脈,。然而,這片土地太過荒蕪,,就連統(tǒng)治者也經常離開這里,,搬到富庶的威尼斯居住。他們甚至一度打算徹底將權力移交給主教,,告別這片凄涼之地,。
與土耳其人的戰(zhàn)爭綿延了四個世紀,塑造了黑山人的民族性格和尚武傳統(tǒng),。令人驚嘆的是,,這個小小的山國竟然從未被土耳其人完全征服。黑山人的堅韌不拔固然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原因恐怕是這里的環(huán)境太過惡劣,。入侵的土耳其人時常發(fā)現,他們會因為無可劫掠而陷入饑餓的絕境,。
群山環(huán)抱的采蒂涅是黑山昔日的皇城,。1918年之前,這里一直是黑山的首都,。我發(fā)現,,它更像是一座雜草叢生的小鎮(zhèn),樸素的平房之間夾雜著歐式別墅和東正教堂,。汽車駛過寂靜的街道,,經過尼古拉一世國王的王宮——看上去就像一座山間的驛站。汽車站里同樣冷冷清清,,沒有人下車,,只有一個農民長相的男人上來,目光空洞地望著窗外,。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南斯拉夫聯邦成立。作為加盟共和國的黑山將首都遷至今天的波德戈里察,。在南斯拉夫時代,,它被稱作“鐵托格勒”,意為“鐵托之城”。
我在波德戈里察的汽車站下了車,。站外就是一片鐵托時代的住宅區(qū),,墻皮開裂,遍布涂鴉,。我拖著行李,,走在飄滿落葉的街上,感到時光倒流,,仿佛回到南斯拉夫時代的晚秋,。
這種感覺并沒有維持太久。一走出那條街,,情形就變得有些不同,。我預訂的公寓位于一片新建的住宅區(qū),通向那里的道路已經平整,,花壇里是剛種下的樹苗,,路邊還有幾家商務風格的咖啡廳。一路上,,我看到不少豪車呼嘯而過,。在波德戈里察這樣的小城,什么人會開這樣的車,?
我發(fā)現,這些豪車不僅車窗緊閉,,而且全貼著深色的玻璃膜,。只有一次,在一個十字路口,,我看到一輛豪車打開了一道窗縫,,從里面探出一支雪茄的煙頭。
后來,,房產中介告訴我,,俄羅斯寡頭擁有這個國家40%的房產。黑山還有不少賭場,,海邊甚至有專門為超級游艇設計的碼頭,,因為使用歐元,這里也成了一些西方富豪的洗錢之地,。
“你這間公寓的主人也是俄羅斯人,。”房產中介笑著介紹,,“我們負責幫他打理一切,。”
我為這間公寓支付的可怕房費終于有了解釋,。不過,,想到自己的血汗錢即將進入寡頭的腰包,,真有點哭笑不得。
“東正教的圣誕節(jié)快到了,。如有任何問題,,請隨時聯系,我們將竭誠為您服務,?!闭f著,房產中介遞上一張英文名片,,然后躬身后退,,輕輕將門關上。
我在薩格勒布已經過了一次圣誕節(jié),,那是天主教的圣誕節(jié),。如今,我又要在黑山過一次東正教的圣誕節(jié),?;叵肫鹚_格勒布圣誕節(jié)寂靜的街道,我趕忙在樓下的超市買了煙熏牛肉,、火腿,、奶酪、番茄,、黃瓜,、青紅椒,還有一瓶李子白蘭地,,一股腦放進寡頭的大冰箱,,以防自己在節(jié)假日期間缺水少糧。
波德戈里察,,手持玫瑰花的鐵托(劉子超/圖)
5
波德戈里察位于兩條河流的交匯處,,是一座混雜而分裂的城市。城市不大,,可以隨意步行,。我走到奧斯曼街區(qū)——這里曾是土耳其城鎮(zhèn)的中心,至今仍可見到土耳其人占領過的痕跡,,不過昔日的繁華已經時過境遷:傾圮的土墻,、薊草、灌木叢,、散落的木屋,、蕾絲窗簾、窗臺上的歐石楠,還有從鐵皮煙囪里冒出的藍色炊煙——這一切仿佛都在表明,,曾經的城鎮(zhèn)中心已經蛻化成一個半城半鄉(xiāng)的地方,。
我走到莫拉查河畔,看著眼前的河水與石橋,?!昂恿魇菃握{的亮綠色,清澈,,如蛇一般蜿蜒,,在沙子和鵝卵石上淌過。南斯拉夫人特別喜歡這顏色,?!丙愗惪āろf斯特在《黑羊與灰鷹》中寫道。如今,,河水的顏色依舊,,也依舊一路奔流,對歷史似乎全無芥蒂,。
我走進一家餐館,,坐在靠窗的位置,點了一盤混合烤肉,,里面有牛肉,、羊肉、辣味香腸和卡巴布烤肉,,價格還不到人民幣60元,。我正吃著,一個吉卜賽男孩敲了敲窗玻璃,。他看上去也就六七歲,眼睛像小動物一樣熠熠放光,。他指了指我的餐盤,,示意我分給他一點。
我把兩塊沒動過的烤肉放在餐巾紙上,,打開窗戶遞給他,。他小心翼翼地接過去,朝我點了點頭,,然后背過身子吃起來,。我這才注意到,他身后還站著一個年紀更小的女孩,。她站在那里,,仰頭望著狼吞虎咽的小男孩,眉頭微蹙,臟臟的小臉上全是渴望,。
我想起在薩格勒布時,,有人曾對我說過,巴爾干有很多吉卜賽人,,最窮的是黑山和阿爾巴尼亞的吉卜賽人,。可面對眼前的景象,,我又能做些什么,?我迅速吃完,匆匆離開了這家餐廳,。出門時,,我看到那兩個吉卜賽小孩還徘徊在餐廳門前的空地上。
我跨過大橋,,來到莫拉查河西岸,。路邊的街心公園里,有一座鐵托雕像,。就像蘇聯到處都有列寧雕像一樣,,鐵托雕像也曾遍布南斯拉夫的各個角落,如今卻不多見了——從斯洛文尼亞一路至此,,我還是第一次看到,。
我仔細打量這尊雕像:一身戎裝的鐵托身披風衣,背著雙手,,目光低垂,,一臉思慮,仿佛他已經預見自己死后國家分崩離析的命運,。我繞到雕像背后,,看到有人在鐵托的手里塞了一朵玫瑰花——大概是新年時塞的,紅色的花瓣依舊鮮艷,,但邊緣處正開始枯萎,。
如此看來,這個國家還有人懷念鐵托,,懷念那個時代,。我想,這就是那朵玫瑰花所要表達的,。
沿著新城的大街,,我又走了半個小時,最后來到基督復活大教堂,。這是一座塞爾維亞風格的東正教堂,,歷經二十年的建設,,終于在2013年落成。教堂有著恢宏的圓頂,、高聳的鐘樓和金色的十字架,。底部是粗鑿石材——來自洛夫琴山脈的灰色大石頭,與頂部的精雕細刻形成鮮明對比,。
我隨著人流步入教堂,。巨大的吊燈與鋪天蓋地的鍍金壁畫交相輝映。這是圣誕節(jié)前的禮拜日,,每個人都做著同樣的動作:走到圣像前,,在胸前畫十字,低頭親吻圣像,,最后轉身離去,。
從杜布羅夫尼克城外的波珊卡村遠眺黑山的群山(劉子超/圖)
6
傍晚時分,我在黑山國立劇院附近的一家酒吧坐下,。低低的陽光照在路牌,、圓桌、戶外椅和來往的行人身上,。隔壁桌是一個獨自喝雞尾酒的女孩,。我問她喝的是什么。她說尼格羅尼,。于是我也點了一杯,。
女孩叫卡特琳娜,在波德戈里察出生,、長大,,在一家酒店做過五年前臺。現在,,她給美國納什維爾的一家比薩連鎖店當外賣接線員,。
我問她,美國的比薩店為什么會在這里找接線員,?
卡特琳娜說,,比薩店的老板是一名黑山移民,所以把接線員的差事外包回了老家,。老板給她的工資是每小時7美元——在波德戈里察,這算是不錯的收入,,但卻只相當于納什維爾最低工資的一半,。
“訂餐的美國人知道你在黑山接電話嗎?”
“完全不知道,?!?/p>
我問卡特琳娜是怎么找到這份差事的,。
她說,是一位好朋友介紹給她的,。朋友先干了一段時間,,直到有了孩子。
“她是我大學時代最好的朋友,,”卡特琳娜說,,“我們至今每周都會見面?!?/p>
“見面做些什么呢,?”
“我們會約在公園里,一起遛娃,?!?/p>
此刻,兌過水的陽光給人一種淡淡的秋日之感,。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幅兩個女孩一起遛娃的畫面,,溫馨,又有點滑稽,。
卡特琳娜留著齊耳短發(fā),,化著淡妝,穿一件綠色翻領毛呢外套,。她捂著嘴,,打了個哈欠,說自己今天凌晨4點就起床了,,因為要上美國時間的夜班,。
“夜班很辛苦吧?”
“我其實更喜歡上夜班,,因為夜里訂比薩的人很少,。有時,一整晚只用接20個電話,?!?/p>
“這份工作最讓你驚訝的是什么?”
“美國人的胃口,?!笨ㄌ亓漳炔患偎妓鞯卣f,“有時候,,他們一個人會點一張13寸的大比薩,,還要加上炸雞、薯條和大桶可樂,?!?/p>
“這家比薩的味道如何,?”
“我沒吃過?!笨ㄌ亓漳日f,,“我還沒去過美國?!?/p>
她從飾有金鏈的黑色挎包里取出一盒ESSE牌女士香煙,,抽出一支,用打火機點上,。她的指甲修剪整齊,,涂著透明的指甲油。
“我申請過兩次美國簽證,,但都被拒了,。”她吐出一口煙,,“相比歐洲,,我其實更喜歡美國,因為美國人不像歐洲人那么勢利——他們根本不知道黑山在哪兒,?!?/p>
卡特琳娜笑起來。
“為了申請簽證,,我每次都準備了很長時間,。我甚至連塞爾維亞都不敢去,因為他們和美國的關系不好,,我擔心簽證會受影響,。”
“可美國為什么拒簽你呢,?”
“我29歲,、未婚、能說流利的英語——簽證官大概認為我有移民傾向,?!?/p>
我點點頭。
“實際上,,我只是想去美國看看,。為了這份工作,我記住了納什維爾所有的地名和地標,,我甚至知道最近又開了哪些餐廳和店鋪,。所以,我想去納什維爾親眼看看這些地方,,想去店里嘗嘗比薩的味道,。如果我喜歡我看到的一切,我可能會申請美國大學的研究生,。但我從沒想過當非法移民,。”
“可簽證官不相信,?!?/p>
“你得向他們證明?!笨ㄌ亓漳日f,,“可我拿什么證明我并不想做的事?”
“的確很難,?!?/p>
“如果你一直渴望某個東西,不甘心失敗,,你就會越來越痛苦,。以前我確實很想去美國,我不喜歡波德戈里察,,不喜歡這里的生活,。但是被拒簽兩次以后,我開始學會喜歡我已經擁有的東西了,?!?/p>
卡特琳娜用橘色攪拌棒,撥弄著那杯紅色尼格羅尼酒中的冰塊,。
“這里至少有調得不錯的尼格羅尼酒,。”我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還有平安夜也在營業(yè)的酒吧?!?/p>
卡特琳娜微微一笑,,吸了口煙,把火星熄滅在煙灰缸里,。
在我們置身的這條林蔭道,,很多當地人坐在兩側的戶外椅上,喝著咖啡或雞尾酒,。樹葉一片金黃,,大部分依舊掛在枝頭。一個小男孩站在平衡車上飛馳而過,,一對夫婦逗弄著嬰兒車里的孩童,,一個流浪歌手唱著巴爾干的流行歌曲,。
越過公園里那片灰色的沙灘,青色的莫拉查河一路向南奔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