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瞰杜布羅夫尼克(劉子超/圖)
開往黑山的巴士只有晚上一班。夜幕降臨后,,我從車站對面的小超市買了一瓶托米斯拉夫牌黑啤,,坐在車站的長椅上,等待開往科托爾的汽車,。偌大的車站空空蕩蕩,,既沒有車,也沒有旅客——沒人去黑山,。車站的大喇叭放著克羅地亞語的廣播節(jié)目,,仿佛絮絮不止的白噪音,也像有人擰開水龍頭,,讓水徐徐漫延在空無一人的廣場上,。
終于,一輛老舊的巴士載著它那邋遢的司機(jī)來了,,乘客只有我和一個吃薯片的姑娘,。司機(jī)抽完煙,將煙頭扔在地上,。隨后,,我們開出車站,離開杜布羅夫尼克,,駛向黑山邊境,。
窗外的白房子亮著燈,星星點點,,像森林中的螢火。前方的道路只是一團(tuán)黑黝黝的山影,。一輛汽車開著大燈,,穿行在山影中,仿佛一個移動的白點,。我注視著這個白點,,好像盯著一只爬在黑色幕布上的瓢蟲。接著,,山路轉(zhuǎn)彎,,白點突然消失不見。遠(yuǎn)方再次陷入徹底的黑暗,,只有巴士的引擎聲單調(diào)地回響,。
到了邊境檢查站,,我們下車,蓋章,,進(jìn)入黑山,。這里的地貌并沒有顯著變化,但卻透出一種全然的異樣,。我望著窗外飛速劃過的小鎮(zhèn),,突然意識到,那可能是因為這里的一些招牌不再是拉丁字母,,而變成了西里爾字母,。這意味著,我在不知不覺之間從天主教的世界滑入了東正教的世界,。在黑山,,信奉東正教的人口約為72%,這讓它與塞爾維亞和俄羅斯有了更多精神上的聯(lián)系,。
巴士繞過科托爾灣,,一側(cè)是大海,一側(cè)是洛夫琴山,。山峰拔地而起,,有著陡峻的線條。我在書中讀到過,,黑山的名字就來自洛夫琴山,,因為這座石灰?guī)r山脈太過荒涼,一年中總有數(shù)月一片蒼黑,。
科托爾是洛夫琴山下的一座港口城市,,人口只有一萬余人。當(dāng)我走出濕漉漉的車站時,,街上和海上都彌漫著霧氣,。黝黑的山峰、白色的霧靄,、昏黃的路燈,、幾座燈影綽綽的建筑,共同構(gòu)成一幅線條粗糲的油畫,。我拖著行李走進(jìn)這幅畫中,,在老城里找了一家驛站般的石頭旅館,住了下來,。
斯普利特酒吧內(nèi)玩填字游戲的男人(劉子超/圖)
1
第二天一早,,我走出旅館,太陽已經(jīng)高高升起,。昨夜的大霧散去,,昏暗潮濕的景象已經(jīng)消失不見,。在這個晴朗的冬日,科托爾灣碧波蕩漾,,洛夫琴山上飄著幾縷輕紗般的薄云,。
老城擁有迷宮般的小巷和一座袖珍廣場。廣場上有兩座高大的鐘樓,,映襯著山景,。城中遍布教堂,既有東正教堂,,也有天主教堂,。相比天主教堂,東正教堂的氛圍更具神秘氣息:圣像,、熏香,、褪色的壁畫……身著黑色法衣的大胡子神父,一邊晃動黃銅香爐,,一邊念念有詞,。黑山老婦人圍著頭巾,臉上皺紋縱橫,,讓人想到黑山自古就是個嚴(yán)苛的地方,。
科托爾的老城很小,路是石頭的,,房子也是石頭的,。走在小巷里,我經(jīng)常會與流浪貓不期而遇,。老城里居住著數(shù)百只流浪貓,,讓科托爾獲得了“貓城”的稱號。當(dāng)?shù)厝擞芯涿裕骸爱?dāng)你不知道去哪里的時候——跟著貓,。它會帶你去到你沒去過的地方,,還會介紹朋友給你,因為貓在科托爾的時間比任何人都長,?!?/p>
貓是怎么來到科托爾的?一種說法認(rèn)為,,科托爾自古就是港口和貨物碼頭,有很多老鼠,,于是就有了貓,。不過,老城干干凈凈,,我也并未看到老鼠,。因此,,另一種說法就顯得更有說服力:黑山人雖然以勇猛兇悍著稱,但骨子里卻十分溫柔——這也反映在他們對待貓的態(tài)度上,。
午后,,我經(jīng)過一家酒吧,一只貓正瞇著眼睛,,趴在門口的臺階上曬太陽,。在科托爾,冬日的陽光十分珍貴,,因為太陽總是被大山遮蔽,。當(dāng)我也在門外的椅子上坐下來享受陽光時,貓沒有被嚇跑,,只是無奈地看了我一眼,,慵懶地挪了挪身子,為我讓出一點空間,。
侍者走了出來,,從貓身上抬腿邁過。
“來杯生啤,?!蔽艺f。
侍者是個年輕的小伙子,,像典型的黑山男人一樣身材高大,,相貌英俊,棱角分明的臉上留著黑色的絡(luò)腮胡子,。他將啤酒端給我,,然后在鄰桌坐下,兩只大手扣在一起,,放在桌面上,。
我后來得知,他叫喬萬,,生于1997年,。老家在黑山北部,靠近塞爾維亞的山區(qū),。他的父母和弟弟還生活在那里,。
在黑山這樣的地方,山區(qū)真的就是山區(qū),,幾乎種不了什么作物,。因此,我問喬萬,,山區(qū)的主要生活來源是什么,。
“放羊,。我家養(yǎng)了三十多只羊。以前我每天在山上放羊,,現(xiàn)在是我弟弟,。”喬萬停頓片刻,,接著又說,,“這是山區(qū)的傳統(tǒng)生活方式,祖祖輩輩就是這樣生活的,。不過,,我選擇了離開,到了科托爾,?!?/p>
“為什么會來這里?”
“因為羊不夠多,,我不得不出來工作,。”喬萬靦腆一笑,,“剛到這里時,,我才二十歲。這些年,,我一直在酒吧和咖啡館當(dāng)侍者,。”
這樣的回答,,倒與二十年前在中國北方鄉(xiāng)村聽到的如出一轍,。
我問喬萬,他覺得科托爾怎么樣,。
“這是黑山最著名的旅游城市,。歐洲人會來這里度假?!彼f,,“俄羅斯人和英國人尤其喜歡這里?!?/p>
他說,,大多數(shù)黑山人與他一樣干旅游業(yè)。從春天開始,,他們會連續(xù)數(shù)月不間斷地工作,,直到冬天淡季才有機(jī)會回家或是休息。
“但你現(xiàn)在還在這里?!蔽艺f。
“是的,,是的,。”喬萬面露喜色,,有點驕傲地搓搓手,。
我想,他一定是誤解了我的意思,。我其實想問他為什么沒有回家,,而他把我的話當(dāng)作了恭維——即便到了淡季,他還是保住了工作,。
喬萬說,,他住在城外的一棟兩室公寓里,到老城需要二十分鐘,。在科托爾,,這可算是相當(dāng)遠(yuǎn)的距離。我問他房租多少,。他說,,400歐——幾乎相當(dāng)于他半個月的收入。
“有點貴,?!蔽艺f。
喬萬點點頭,?!斑@里的生活很艱難。但沒辦法,,我只能租個大房子,。我21歲就結(jié)婚了,女兒今年三歲,。我和妻子是在酒吧認(rèn)識的,,她也是服務(wù)員?!?/p>
“她是黑山人嗎,?”
“不,她是塞爾維亞人,?!眴倘f說,“不過,黑山人和塞爾維亞人沒什么區(qū)別,。她出生的那個城市人口還不到四千人,,大概還不如你們中國一條街上的人多?!?/p>
我笑了,,然后告訴喬萬,在我居住的城市,,有些小區(qū)就比整個黑山的人口還多,。
“我的天!”喬萬瞪大眼睛,。
我又要了一杯啤酒,。喬萬拿起桌上的空杯,跨過那只貓,,走進(jìn)酒吧,。過了一會兒,他又端著一杯酒走出來,。此時,,陽光已經(jīng)從臺階上悄悄溜走,那只貓終于直起身子,,伸伸懶腰,,走開幾步,開始梳理自己的絨毛,。
我問喬萬,,是否想過出國工作,那樣或許會有更好的收入,。比如杜布羅夫尼克,,不過是兩小時左右的車程。
喬萬搖搖頭,。
“我從沒想過出國,。”他說,,“黑山還不屬于歐盟,,我沒辦法在那邊工作?!?/p>
“黑山不屬于歐盟,,但卻使用歐元?!蔽姨岬竭@一點,。
“是的,是的?!眴倘f再次露出笑容,,似乎又把我的話當(dāng)成了恭維。
“這不奇怪嗎,?”
“我看不出有什么奇怪,。”
作為初來乍到的旅行者,,我卻不免感到奇怪。在此之前,,我從未見過任何獨立的主權(quán)國家,,不發(fā)行本國的貨幣。
南斯拉夫時代,,黑山使用南斯拉夫的貨幣第納爾,。1992年,南斯拉夫解體后,,斯洛文尼亞,、克羅地亞、馬其頓和波黑紛紛獨立,。只有弱小的黑山選擇跟隨老大哥塞爾維亞,,組成了南斯拉夫聯(lián)盟共和國(簡稱“南聯(lián)盟”)。
綿延數(shù)年的戰(zhàn)爭和國際制裁摧毀了“南聯(lián)盟”的經(jīng)濟(jì),,造成嚴(yán)重的通貨膨脹,。為了抑制通脹,避免全盤崩潰,,黑山從1999年開始使用德國馬克作為官方貨幣,。到了2002年,歐元誕生,,黑山也轉(zhuǎn)而使用歐元,。2006年,黑山宣布獨立,。
有趣的是,,黑山迄今并未與歐洲央行達(dá)成任何使用協(xié)議。2012年,,黑山開始與歐盟進(jìn)行入盟談判,,而歐盟不得不面對一個史無前例的情況,即一個已經(jīng)使用共同貨幣但并未執(zhí)行強(qiáng)制性經(jīng)濟(jì)條件的國家,,正在努力加入歐盟和歐元區(qū),。
在復(fù)雜、破碎的巴爾干,黑山倒也并非個例,。后來,,我又在科索沃遇到類似情況。相比黑山,,那是一個更加飽受摧殘,、深陷麻煩的地方。
喬萬告訴我,,對黑山來說,,目前最大的希望就是加入歐盟。因為除了旅游業(yè),,這里幾乎沒有別的工作機(jī)會,。他說,首都波德戈里察附近原本有一家鋁廠,,曾是黑山最大的工業(yè)企業(yè),,但在2021年12月關(guān)閉了。現(xiàn)在,,除了一家熱電廠,,黑山?jīng)]有任何工業(yè)。只有加入歐盟,,黑山人才有更多機(jī)會,,國家才有依靠。
我問喬萬,,他是否擔(dān)心一旦加入歐盟年輕人都會離開黑山,。
喬萬說,剛開始會有很多年輕人離開,,但他相信,,他們最終還是會回來。
杜布羅夫尼克跳水的人(劉子超/圖)
2
一旦沒有了太陽,,冬日的科托爾立刻就讓人感到寒意,。我逛遍了老城,不知道還能去什么地方,,于是又要了一杯生啤,,坐到酒吧里,消磨時光,。
黃昏時分,,一個女人推門而入。她看上去四十多歲,,也可能不止,,有一頭亮棕色的頭發(fā),,眼泡鼓鼓的,好像剛哭過一場,。她坐到吧臺邊,,像熟客那樣與喬萬打了個招呼,然后要了一杯啤酒,。
我猜她是美國人,。在略顯矜持的歐洲,其實不難分辨出美國人——他們很容易打開話匣子,,而且一旦打開就滔滔不絕,。
美國女人一邊喝酒,一邊向我和喬萬透露,,她是拉斯維加斯人,,有拉美血統(tǒng),在美國駐俄羅斯大使館工作,,隸屬軍隊系統(tǒng),歸國防部管轄?,F(xiàn)在是圣誕假期,,她獨自在歐洲旅行。假期結(jié)束后,,她將調(diào)往澳大利亞,。
“我討厭寒冷,但下雪的莫斯科美極了,?!彼f,“不過,,我還是很高興,,因為總算可以調(diào)到一個說英語的國家了?!?/p>
“是的,,是的?!眴倘f笑嘻嘻地附和美國女人,。
“俄羅斯人其實相當(dāng)友善。聽說我要離開,,他們都很傷心,。我的翻譯是個1992年出生的女孩,她聽說我要走,,摟著我抱頭痛哭,?!?/p>
“是的,是的,?!眴倘f說,“怎么會想到來黑山的,?”
“說來話長,。我先去了意大利——羅馬、托斯卡納——你知道,,我們美國人喜歡托斯卡納,。我一直想在意大利買房退休呢!在托斯卡納擁有一套房子,,是所有美國人的夢想,。然后,,我坐船到了阿爾巴尼亞。我發(fā)現(xiàn),,那里的風(fēng)景和意大利沒什么兩樣,,但比意大利便宜多了。都拉斯你知道嗎,?房子漂亮極了,,面朝大海。我想,,用我的錢可以在那里買個大房子了,。何必非要在意大利呢?然后,,我從阿爾巴尼亞到了這里,。天,科托爾的老城美極了,!我這兩天一直在想,要不要在科托爾也買一套房子,?”
美國女人看了看我和喬萬,仿佛在征求我們的意見,。不過,,還沒等我們開口,她又繼續(xù)說道:“我要在科托爾待18天,。我想沉浸在一個地方,慢慢地體驗,。我在老城租了房子,便宜又寬敞,。我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后在老城里散步、吃飯,。對了,我喜歡和當(dāng)?shù)厝肆奶?!我覺得只有和當(dāng)?shù)厝私慌笥巡攀钦嬲穆眯小N液蛷V場上那家咖啡館的小伙子就成了朋友?!彼D(zhuǎn)過臉,看了看喬萬,,“現(xiàn)在,我們也是朋友了,。”
“是的,,是的?!眴倘f點頭。
“我有一個問題,,”美國女人問喬萬,,“你覺得黑山人和塞爾維亞人有什么不同,?”
“這是個很好的問題,。”喬萬說,,“但也很政治化……”
“哈哈,那你要原諒我,!我們美國人很直接!”
“我認(rèn)為我是黑山人,,因為我出生在這個國家,。”喬萬說,,“但實際上,黑山人和塞爾維亞人是同一個民族,,說同樣的語言。在黑山,,有人會故意強(qiáng)調(diào)黑山人與塞爾維亞人不同——但那么說只是想煽動民族情緒,。”
“南斯拉夫內(nèi)戰(zhàn)呢,?你的父母會給你講當(dāng)時的情況嗎?”
“他們只是告訴我發(fā)生了這件事,,但從沒給我講過具體細(xì)節(jié)?!?/p>
美國女人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拔颐靼住拖裎乙膊粫o我的教女講我在‘9·11’那天看到了什么,,或是我在伊拉克和阿富汗看到了什么?!?/p>
“你在這兩個國家待過?”我問,。
“我在這兩個國家待過很長時間,。我親眼看到過爆炸,?!泵绹丝戳丝次?,“是的,你可以說,,我經(jīng)歷了很多,。但我只會告訴我的教女發(fā)生過什么事,從來不會向她透露更多細(xì)節(jié)——你不會希望下一代了解那些殘酷的事情,,那些曾經(jīng)傷害過你的事情?!?/p>
科托爾投食動物的男人(劉子超/圖)
3
我喝完啤酒,,在老城找了家餐館,。飯后,下起雨來,,風(fēng)里夾雜著雨星。我再次回到那家酒吧,,但美國女人已經(jīng)不在了,。
“她剛走,,又喝了五杯,。”喬萬說,,“你認(rèn)為她是美國大使館的嗎,?”
“你認(rèn)為呢,?”
“我不知道?!眴倘f說,“我對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事都保持懷疑,。”
“她說你們是朋友,?!?/p>
喬萬笑著聳聳肩,。
我又要了一杯啤酒,,小口喝著,。沒過多久,又有兩個男人大大咧咧地闖了進(jìn)來,。其中一個男人用后背抵住大門,使勁嘬了口煙屁股,將煙頭彈進(jìn)雨中,。
這個男人穿著西裝外套,,里面是一件繪有小雞圖案的卡通T恤。他的同伴穿著一套防水戶外裝,,但腦袋是其軟肋。一綹稀疏的頭發(fā),,被雨水打濕,,像紙片一樣黏在腦門上。他們說俄語,,眼圈發(fā)黑,看上去十分疲憊,。兩人點了雞尾酒,,在另一桌坐下。
我們聊了起來,。穿西裝外套的叫尼古拉,穿戶外裝的叫亞歷山大,。兩人都是彼得堡人,目前正在海外“流亡”,。尼古拉告訴我,俄烏沖突爆發(fā)半年后,,俄羅斯政府發(fā)出軍事動員令,,他們趕在動員令生效前逃了出來,先去了塞爾維亞,又來到黑山,,希望在這里找到一個落腳之處,。
我問他們打算“流亡”多久?
“我們租了輛車,,開著四處轉(zhuǎn)悠,想找到一個適合長居的地方,。”尼古拉說,。
一個女孩走進(jìn)酒吧,穿著米色風(fēng)衣和黑色絲襪,,膚色蒼白,涂著鮮艷的口紅,。她一進(jìn)來就自報家門,說她是搭乘廉價航班,,從英國飛到這里的,。
“坐飛機(jī)時,,我把所有衣服都穿在身上了,,簡直像一只熊?!?/p>
“你能不能說慢點?”尼古拉說,。
“我在飛機(jī)上像一只熊,。你們從哪里來,?”
“我們從俄羅斯,,他從中國,?!眮啔v山大說,“你要喝點什么,?我們請客?!?/p>
“真的嗎,?我還沒和俄羅斯人、中國人一起喝過酒呢,!”
“今天是你的好機(jī)會!來點巴爾干的烈酒怎么樣,?”尼古拉喊道,,“來四杯李子白蘭地!”
我們按照俄羅斯的方式喝酒——一口悶。喝了一杯,,又喝了一杯,,喝第三杯的時候,英國女孩的臉上已經(jīng)泛起紅光,。她高興地拿出手機(jī)大聲說:“我要拍照告訴我在英國的女朋友,我在跟兩個俄羅斯人和一個中國人喝酒,!”
午夜時分,,酒吧要打烊了,尼古拉和亞歷山大意猶未盡,,邀請我們?nèi)ニ麄兊墓⒗^續(xù)喝。
“我們租的是海景房,,有伏特加,,有音樂!”
尼古拉不斷重復(fù)著這句話,,臉上混合著疲倦和興奮。我心中暗忖:“我一定要記住這張流亡者的臉,!”
起初,英國女孩猶豫不決,,最終還是決定和俄羅斯人一起走,。我和他們在酒吧門前告別,,冒雨走向旅館,。雨點像貓爪子,,輕輕拍在身上,,身后的石頭路上響起英國女孩的高跟鞋聲和俄羅斯男人的笑聲,。
科托爾的東正教堂(劉子超/圖)
4
離開科托爾,,我坐上汽車,,前往首都波德戈里察。汽車途經(jīng)最后一座海濱小城布德瓦,,隨后向北駛?cè)肼宸蚯偕矫}。這意味著我已經(jīng)徹底告別地中海,,進(jìn)入巴爾干腹地。窗外的風(fēng)景越來越貧瘠,,山石上寸草不生,。一路上看不到田地,,也看不到工廠,只有灰色的石頭袒露在大地上,。
黑山有一首古老的民謠,,以戲謔的方式講述了這個國家的起源:上帝創(chuàng)造完世界,發(fā)現(xiàn)袋子里還剩下不少石頭,。他干脆將這些石頭倒在一片荒野上,于是就有了黑山——眼前的景象倒真與民謠所唱的一樣,。
中世紀(jì)時,,黑山曾是塞爾維亞王國的一部分,后來才成為獨立公國,。到了14世紀(jì),,奧斯曼土耳其人開始侵蝕巴爾干半島,,15世紀(jì)時已經(jīng)征服了黑山周邊的土地,但是黑山人不愿投降,。他們放棄了斯卡達(dá)爾湖畔的家園,,躲進(jìn)遍布石灰?guī)r的洛夫琴山脈,。然而,,這片土地太過荒蕪,,就連統(tǒng)治者也經(jīng)常離開這里,搬到富庶的威尼斯居住,。他們甚至一度打算徹底將權(quán)力移交給主教,,告別這片凄涼之地。
與土耳其人的戰(zhàn)爭綿延了四個世紀(jì),,塑造了黑山人的民族性格和尚武傳統(tǒng),。令人驚嘆的是,這個小小的山國竟然從未被土耳其人完全征服,。黑山人的堅韌不拔固然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原因恐怕是這里的環(huán)境太過惡劣。入侵的土耳其人時常發(fā)現(xiàn),,他們會因為無可劫掠而陷入饑餓的絕境,。
群山環(huán)抱的采蒂涅是黑山昔日的皇城。1918年之前,,這里一直是黑山的首都,。我發(fā)現(xiàn),它更像是一座雜草叢生的小鎮(zhèn),,樸素的平房之間夾雜著歐式別墅和東正教堂,。汽車駛過寂靜的街道,經(jīng)過尼古拉一世國王的王宮——看上去就像一座山間的驛站,。汽車站里同樣冷冷清清,,沒有人下車,只有一個農(nóng)民長相的男人上來,,目光空洞地望著窗外,。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南斯拉夫聯(lián)邦成立,。作為加盟共和國的黑山將首都遷至今天的波德戈里察,。在南斯拉夫時代,它被稱作“鐵托格勒”,,意為“鐵托之城”,。
我在波德戈里察的汽車站下了車。站外就是一片鐵托時代的住宅區(qū),,墻皮開裂,,遍布涂鴉。我拖著行李,,走在飄滿落葉的街上,,感到時光倒流,仿佛回到南斯拉夫時代的晚秋,。
這種感覺并沒有維持太久,。一走出那條街,情形就變得有些不同,。我預(yù)訂的公寓位于一片新建的住宅區(qū),,通向那里的道路已經(jīng)平整,,花壇里是剛種下的樹苗,路邊還有幾家商務(wù)風(fēng)格的咖啡廳,。一路上,,我看到不少豪車呼嘯而過。在波德戈里察這樣的小城,,什么人會開這樣的車,?
我發(fā)現(xiàn),,這些豪車不僅車窗緊閉,,而且全貼著深色的玻璃膜,。只有一次,,在一個十字路口,我看到一輛豪車打開了一道窗縫,,從里面探出一支雪茄的煙頭,。
后來,,房產(chǎn)中介告訴我,,俄羅斯寡頭擁有這個國家40%的房產(chǎn)。黑山還有不少賭場,,海邊甚至有專門為超級游艇設(shè)計的碼頭,,因為使用歐元,這里也成了一些西方富豪的洗錢之地,。
“你這間公寓的主人也是俄羅斯人,。”房產(chǎn)中介笑著介紹,,“我們負(fù)責(zé)幫他打理一切,。”
我為這間公寓支付的可怕房費終于有了解釋,。不過,,想到自己的血汗錢即將進(jìn)入寡頭的腰包,真有點哭笑不得,。
“東正教的圣誕節(jié)快到了,。如有任何問題,請隨時聯(lián)系,,我們將竭誠為您服務(wù),。”說著,,房產(chǎn)中介遞上一張英文名片,,然后躬身后退,輕輕將門關(guān)上,。
我在薩格勒布已經(jīng)過了一次圣誕節(jié),,那是天主教的圣誕節(jié),。如今,我又要在黑山過一次東正教的圣誕節(jié),?;叵肫鹚_格勒布圣誕節(jié)寂靜的街道,我趕忙在樓下的超市買了煙熏牛肉,、火腿,、奶酪、番茄,、黃瓜,、青紅椒,還有一瓶李子白蘭地,,一股腦放進(jìn)寡頭的大冰箱,,以防自己在節(jié)假日期間缺水少糧。
波德戈里察,,手持玫瑰花的鐵托(劉子超/圖)
5
波德戈里察位于兩條河流的交匯處,,是一座混雜而分裂的城市。城市不大,,可以隨意步行,。我走到奧斯曼街區(qū)——這里曾是土耳其城鎮(zhèn)的中心,至今仍可見到土耳其人占領(lǐng)過的痕跡,,不過昔日的繁華已經(jīng)時過境遷:傾圮的土墻,、薊草、灌木叢,、散落的木屋,、蕾絲窗簾、窗臺上的歐石楠,,還有從鐵皮煙囪里冒出的藍(lán)色炊煙——這一切仿佛都在表明,,曾經(jīng)的城鎮(zhèn)中心已經(jīng)蛻化成一個半城半鄉(xiāng)的地方。
我走到莫拉查河畔,,看著眼前的河水與石橋,。“河流是單調(diào)的亮綠色,,清澈,,如蛇一般蜿蜒,在沙子和鵝卵石上淌過,。南斯拉夫人特別喜歡這顏色,。”麗貝卡·韋斯特在《黑羊與灰鷹》中寫道。如今,,河水的顏色依舊,,也依舊一路奔流,對歷史似乎全無芥蒂,。
我走進(jìn)一家餐館,,坐在靠窗的位置,點了一盤混合烤肉,,里面有牛肉,、羊肉、辣味香腸和卡巴布烤肉,,價格還不到人民幣60元,。我正吃著,一個吉卜賽男孩敲了敲窗玻璃,。他看上去也就六七歲,,眼睛像小動物一樣熠熠放光。他指了指我的餐盤,,示意我分給他一點,。
我把兩塊沒動過的烤肉放在餐巾紙上,打開窗戶遞給他,。他小心翼翼地接過去,,朝我點了點頭,然后背過身子吃起來,。我這才注意到,,他身后還站著一個年紀(jì)更小的女孩,。她站在那里,,仰頭望著狼吞虎咽的小男孩,眉頭微蹙,,臟臟的小臉上全是渴望,。
我想起在薩格勒布時,有人曾對我說過,,巴爾干有很多吉卜賽人,,最窮的是黑山和阿爾巴尼亞的吉卜賽人??擅鎸ρ矍暗木跋?,我又能做些什么?我迅速吃完,,匆匆離開了這家餐廳,。出門時,我看到那兩個吉卜賽小孩還徘徊在餐廳門前的空地上。
我跨過大橋,,來到莫拉查河西岸,。路邊的街心公園里,有一座鐵托雕像,。就像蘇聯(lián)到處都有列寧雕像一樣,,鐵托雕像也曾遍布南斯拉夫的各個角落,如今卻不多見了——從斯洛文尼亞一路至此,,我還是第一次看到,。
我仔細(xì)打量這尊雕像:一身戎裝的鐵托身披風(fēng)衣,背著雙手,,目光低垂,,一臉?biāo)紤],仿佛他已經(jīng)預(yù)見自己死后國家分崩離析的命運,。我繞到雕像背后,,看到有人在鐵托的手里塞了一朵玫瑰花——大概是新年時塞的,紅色的花瓣依舊鮮艷,,但邊緣處正開始枯萎,。
如此看來,這個國家還有人懷念鐵托,,懷念那個時代,。我想,這就是那朵玫瑰花所要表達(dá)的,。
沿著新城的大街,,我又走了半個小時,最后來到基督復(fù)活大教堂,。這是一座塞爾維亞風(fēng)格的東正教堂,,歷經(jīng)二十年的建設(shè),終于在2013年落成,。教堂有著恢宏的圓頂,、高聳的鐘樓和金色的十字架。底部是粗鑿石材——來自洛夫琴山脈的灰色大石頭,,與頂部的精雕細(xì)刻形成鮮明對比,。
我隨著人流步入教堂。巨大的吊燈與鋪天蓋地的鍍金壁畫交相輝映,。這是圣誕節(jié)前的禮拜日,,每個人都做著同樣的動作:走到圣像前,在胸前畫十字,,低頭親吻圣像,,最后轉(zhuǎn)身離去,。
從杜布羅夫尼克城外的波珊卡村遠(yuǎn)眺黑山的群山(劉子超/圖)
6
傍晚時分,我在黑山國立劇院附近的一家酒吧坐下,。低低的陽光照在路牌,、圓桌、戶外椅和來往的行人身上,。隔壁桌是一個獨自喝雞尾酒的女孩,。我問她喝的是什么。她說尼格羅尼,。于是我也點了一杯,。
女孩叫卡特琳娜,在波德戈里察出生,、長大,,在一家酒店做過五年前臺。現(xiàn)在,,她給美國納什維爾的一家比薩連鎖店當(dāng)外賣接線員,。
我問她,美國的比薩店為什么會在這里找接線員,?
卡特琳娜說,,比薩店的老板是一名黑山移民,所以把接線員的差事外包回了老家,。老板給她的工資是每小時7美元——在波德戈里察,,這算是不錯的收入,但卻只相當(dāng)于納什維爾最低工資的一半,。
“訂餐的美國人知道你在黑山接電話嗎,?”
“完全不知道?!?/p>
我問卡特琳娜是怎么找到這份差事的,。
她說,是一位好朋友介紹給她的,。朋友先干了一段時間,,直到有了孩子,。
“她是我大學(xué)時代最好的朋友,,”卡特琳娜說,“我們至今每周都會見面,?!?/p>
“見面做些什么呢?”
“我們會約在公園里,,一起遛娃,。”
此刻,兌過水的陽光給人一種淡淡的秋日之感,。我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一幅兩個女孩一起遛娃的畫面,,溫馨,又有點滑稽,。
卡特琳娜留著齊耳短發(fā),,化著淡妝,穿一件綠色翻領(lǐng)毛呢外套,。她捂著嘴,,打了個哈欠,說自己今天凌晨4點就起床了,,因為要上美國時間的夜班,。
“夜班很辛苦吧?”
“我其實更喜歡上夜班,,因為夜里訂比薩的人很少,。有時,一整晚只用接20個電話,?!?/p>
“這份工作最讓你驚訝的是什么?”
“美國人的胃口,?!笨ㄌ亓漳炔患偎妓鞯卣f,“有時候,,他們一個人會點一張13寸的大比薩,,還要加上炸雞、薯條和大桶可樂,?!?/p>
“這家比薩的味道如何?”
“我沒吃過,?!笨ㄌ亓漳日f,“我還沒去過美國,?!?/p>
她從飾有金鏈的黑色挎包里取出一盒ESSE牌女士香煙,抽出一支,,用打火機(jī)點上,。她的指甲修剪整齊,涂著透明的指甲油,。
“我申請過兩次美國簽證,,但都被拒了,。”她吐出一口煙,,“相比歐洲,,我其實更喜歡美國,因為美國人不像歐洲人那么勢利——他們根本不知道黑山在哪兒,?!?/p>
卡特琳娜笑起來。
“為了申請簽證,,我每次都準(zhǔn)備了很長時間,。我甚至連塞爾維亞都不敢去,因為他們和美國的關(guān)系不好,,我擔(dān)心簽證會受影響,。”
“可美國為什么拒簽?zāi)隳???/p>
“我29歲,、未婚、能說流利的英語——簽證官大概認(rèn)為我有移民傾向,?!?/p>
我點點頭。
“實際上,,我只是想去美國看看,。為了這份工作,我記住了納什維爾所有的地名和地標(biāo),,我甚至知道最近又開了哪些餐廳和店鋪,。所以,我想去納什維爾親眼看看這些地方,,想去店里嘗嘗比薩的味道,。如果我喜歡我看到的一切,我可能會申請美國大學(xué)的研究生,。但我從沒想過當(dāng)非法移民,。”
“可簽證官不相信,?!?/p>
“你得向他們證明?!笨ㄌ亓漳日f,,“可我拿什么證明我并不想做的事,?”
“的確很難,?!?/p>
“如果你一直渴望某個東西,不甘心失敗,,你就會越來越痛苦,。以前我確實很想去美國,我不喜歡波德戈里察,,不喜歡這里的生活,。但是被拒簽兩次以后,我開始學(xué)會喜歡我已經(jīng)擁有的東西了,?!?/p>
卡特琳娜用橘色攪拌棒,撥弄著那杯紅色尼格羅尼酒中的冰塊,。
“這里至少有調(diào)得不錯的尼格羅尼酒,。”我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還有平安夜也在營業(yè)的酒吧?!?/p>
卡特琳娜微微一笑,,吸了口煙,把火星熄滅在煙灰缸里,。
在我們置身的這條林蔭道,,很多當(dāng)?shù)厝俗趦蓚?cè)的戶外椅上,喝著咖啡或雞尾酒,。樹葉一片金黃,,大部分依舊掛在枝頭。一個小男孩站在平衡車上飛馳而過,,一對夫婦逗弄著嬰兒車?yán)锏暮⑼?,一個流浪歌手唱著巴爾干的流行歌曲。
越過公園里那片灰色的沙灘,,青色的莫拉查河一路向南奔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