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瓜盧薩被視作當代安哥拉乃至整個葡語世界的代表作家 圖/受訪者提供
“所有堅固的東西都消失在空中,。”
在小說《遺忘通論》中,,安哥拉作家若澤·愛德華多·阿瓜盧薩(José Eduardo Agualusa)筆下的秘密警察發(fā)出這一聲低吟,,對面是一名“收集失蹤的人”的記者。阿瓜盧薩給這個章節(jié)起了整本書最長的小標題:“本章會闡明一件失蹤事件(接近兩件),,或是用馬克思的話:‘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
2024年8月上海書展期間,,阿瓜盧薩從非洲遠道而來,他在復興公園望見一座馬克思雕像,,興致勃勃地過去合影,。獨立后的安哥拉和莫桑比克都曾受到社會主義思想影響,阿瓜盧薩目前居住的莫桑比克的首都馬普托還有條“毛澤東路”,,原美國駐莫桑比克大使館就在這條路上?!懊绹巳フ疫^莫桑比克政府,,想讓這條路改名,但莫桑比克人表示,,名字我們可不會改,,要不你們搬去新地方吧?!?/p>
阿瓜盧薩1960 年生于安哥拉中部內陸高原萬博,,父母是來自巴西和葡萄牙的移民。他出生時,,國家還沒獨立,,萬博一度被葡萄牙殖民者喚作“新里斯本”,多元的成長背景讓他意識到非洲現(xiàn)實生活的種種矛盾,,也激發(fā)了他的創(chuàng)作,。
“35年前,我開始寫作,,是為了更好地理解我的國家——安哥拉,,以及在這個國家、在當時經歷的動蕩歲月中我的位置,?!痹谏虾箛H文學周主論壇發(fā)言時,阿瓜盧薩介紹自己的國家“經歷了我們這個時代最漫長,、最殘酷的內戰(zhàn)”,。
1975年,安哥拉脫離葡萄牙殖民統(tǒng)治宣告獨立,。同年,,安哥拉內戰(zhàn)爆發(fā),直至2002年才實現(xiàn)全面和平,。長達27年的內戰(zhàn)造成了安哥拉動蕩不安的歷史和光怪陸離的現(xiàn)實,,這些記憶和經歷都成了阿瓜盧薩的素材?!拔页3T谙?,是否因為虛假的記憶,,我們的現(xiàn)實也是不真實的?我們到底是誰,,身份的不確定性總讓我感到不安,。”上海書展期間,,阿瓜盧薩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訪時說,。
小說《販賣過去的人》中,主人公是個為雇主構造記憶的專家,。安哥拉民族獨立后,,隨著經濟發(fā)展,一批新富階層應運而生——“企業(yè)主,、各部部長,、農場主、鉆石走私商和軍官”,,他們有錢有勢,,唯獨缺少體面的出身。主人公通過信件,、照片和墓志銘等,,為這些人造出一個高貴族譜,滿足他們對身份的虛榮渴望,。憑借這部作品,,阿瓜盧薩2007年榮獲英國《獨立報》外國小說獎,他是該獎設立以來首位獲此殊榮的非洲作家,。
“戰(zhàn)爭是一種非常例外的狀況,,在這種顛覆性極強的狀況里,人很容易暴露自身的某種天性:他可能成為英雄,,也可能變作怪物,,我一直想做的就是探索人的這種天性?!?/p>
《遺忘通論》講述了戰(zhàn)爭期間一個遭受過性侵的女人將自己關在家中整整28年的故事,;在敘述主線之外還牽出多條輔線:一名葡萄牙雇傭兵被秘密警察審訊,經歷九死一生逃至少數(shù)民族聚居區(qū),;法律系的青年學生在國家經濟轉型后暴富成了企業(yè)家,;流落街頭的孤兒被迫淪為小偷……所有人的命運在一張記憶的蛛網中交織,阿瓜盧薩將沉重的故事講述得輕盈如夢,。隨著《遺忘通論》入圍布克國際獎決選名單并榮獲2017年國際都柏林文學獎,,阿瓜盧薩的作品至今已被翻譯成三十多種語言出版,他被視作當代安哥拉乃至整個葡語世界的代表作家,。
1976年安哥拉內戰(zhàn)期間,,一名安哥拉人民解放運動的士兵護送女孩和嬰兒離開戰(zhàn)地 圖/視覺中國
“世界終結之后,會在島上開始,?!痹诮鳌渡吲c余眾》中,阿瓜盧薩描繪了一個具有非洲特色的后末世故事,,這是“一部關于人們被困在時間膠囊之中,、來到現(xiàn)實難以觸及之地的小說”,主人公來到一座小島參加文學節(jié),,小島與外界的溝通突然中斷,,島上的作家們在七天時間內,以寫作的力量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世界,,島嶼與大陸、當下與過去,、真實與虛擬,,種種界限開始變得模糊……
“我寫作是為了反抗界限?!闭绨⒐媳R薩在上海書展演講時強調的,,“仇恨的第一步是制造他者”,而寫作則朝著相反方向努力,,“難的是傾聽敵人的聲音,。更難的是套上敵人的皮膚,感受他的心臟在我們胸中跳動,,并流下他的淚水,。”
中國存在感很強,,《天上的生活》里有“上?!憋w行器
南方人物周刊:這是你第一次來中國,此前對中國有何印象,?來上海這幾天有何感觸,?
阿瓜盧薩:在安哥拉和莫桑比克其實有很多華人。此前我對中國的印象是,,這個國家如今在全球的存在感和地位都很高,、國力也很強盛。中國的高度存在感不僅出現(xiàn)在文學中,,也進入了流行文化,,例如2022年的安哥拉電影《中國商店的圣母像》就以安哥拉一個中國商店里的故事展開。中國并不是依靠戰(zhàn)爭或暴力沖突等達到這樣高的存在感,,而是通過商貿,,這與巴西在世界人民心中的印象相似,,巴西也是體量、影響力大的國家,,但它也不是通過暴力,,而是通過文化和商貿產生影響,我覺得這是很美的一點,。
上海是座巨大的城市,,讓我想到巴西的圣保羅,有些地方讓我感到驚奇,,上海比我想象中更井井有條,。此外,這里有很多公共綠地,,我非常喜歡,。雖是個大都會,但有時我不覺得它很大,,整座城市比較寧靜,,尤其晚上我們在蘇州河畔散步,沒我想象中大都會不夜城的喧囂,。
《中國商店的圣母像》劇照
南方人物周刊:在你2013年的小說《天上的生活》(A Vida no Céu)中,,掌握權勢的人建造了名為上海、東京,、圣保羅,、紐約的巨大飛行器,16歲的主角卡洛斯則住在羅安達這樣的村莊,。這部小說還未翻譯過來,,可否給我們介紹下“上海”這個飛行器的樣貌,?為何選擇這幾座大都市來命名飛行器,?
阿瓜盧薩:《天上的生活》是我寫給自己孩子的一本書,它描繪的是一個類似“啟示錄”中的景象:全球災害頻發(fā),,一場巨大的洪水淹沒了世界……為了生存,,富人建造了飛行器,空中有這4座,,其實總的更多,;窮人運用想象,創(chuàng)造熱氣球才能飛到上面去,。我想傳遞的信息是:非洲與其他更發(fā)達,、現(xiàn)代的地方比存在著落差,世界各地普遍存在著這種落差和不平等。
至于“上?!边@個飛行器,,我只是提了一下,我具體描寫的是“巴黎”飛行器,,那座飛行器非常漂亮,、壯觀,內置一個大花園,,還有個巨大的游泳池,,非常典型的富人生活的配置?;凇短焐系纳睢愤@本書,,巴西可能會做個動畫電影。我計劃給孩子們寫三本書,,這是第一本,,另外兩本還沒寫,說不定這次來上海后回去就有思路了,。
2023年9月23日,,安哥拉首都羅安達市郊的凱蘭巴新城夜景,這是中企在當?shù)爻薪ǖ淖畲竺裆こ?。凱蘭巴新城建成后,,被安哥拉政府稱為安哥拉戰(zhàn)后重建的典范,、安哥拉乃至非洲大陸上的“明珠” 圖/新華社
南方人物周刊:上海書展國際文學周主論壇上,,你提到自己的第一部小說《陰謀》,那是怎樣一個“陰謀”,?你表示,,寫這部小說是為了了解過去、理解現(xiàn)在,,創(chuàng)作完成后,,你對過去和當下的認知有何發(fā)現(xiàn)?
阿瓜盧薩:《陰謀》是一部歷史小說,,我虛構了一個歷史事件,,故事是19世紀末安哥拉反抗葡萄牙殖民統(tǒng)治的一次起義,因為同期巴西也在爭取民族解放和國家獨立,所以我在書中虛構了這樣一次踐行嘗試,。
從這本小說開始,,到如今我創(chuàng)作的一系列作品,書中時間跨度從17世紀到不久的將來,,都在幫助我不斷理解過去和當下,,甚至是理解自己。完成每部作品時,,我都會感受到極大的愉悅,,快寫到結尾時,我開始意識到所寫文字之間的各種關聯(lián),,這簡直就是個魔術,,連我自己都沒法解釋。至今,,我都是在這種巨大的愉悅中寫作,。我太太有時會抱怨:你創(chuàng)造了一個世界,然后就住在里面了,,都沒法跟你真正溝通。(笑)
“失明”本身就是現(xiàn)實的一部分
南方人物周刊:《遺忘通論》中有個小標題“失明(以及心的眼睛)”,,《生者與余眾》中有只名叫“命運”的盲鵝,,你似乎經常會寫到“失明”的狀態(tài)?這也讓我想起葡萄牙文豪若澤·薩拉馬戈的《失明癥漫記》,。
阿瓜盧薩:說實話,,之前我還沒想過與薩拉馬戈的這種聯(lián)系,。我非常喜歡薩拉馬戈的《失明癥漫記》,但我最喜歡的是他的《里卡爾多·雷耶斯離世那年》?,F(xiàn)在我開始想你這個問題,,通過我的讀者、他人的解讀來重新認識自己的書,,讓我感到快樂。要知道,,這些書是我和我的讀者們共同建造的,。你這個問題對我來說很新鮮,,我需要時間好好思考下,,我現(xiàn)在能馬上想到的是,,你提到那只盲鵝“命運”,因為我覺得失明跟命運之間的聯(lián)系是存在的,,此前受訪,,我常被問到:我們所經歷的現(xiàn)實到底是不是直接可觸的?或說現(xiàn)實到底是什么,?在我看來,,“失明”本身就是這個現(xiàn)實中的一部分。
我們觀看世界,,其實也是觀看他人或通過他人去認知這個世界,,對作家來說,最有趣的一點是你居于另一個人的身體中,。例如,,想象一個盲人的生活是怎樣的,這本身也構成作家應該去描寫的現(xiàn)實之一,。在我另一本書《熱帶巴洛克》中,,主角某種意義上就是我的另一個自我,他在一夜之間因遭受重擊而一只眼睛失明了,,現(xiàn)在我一邊回答你的問題,,一邊嘗試再把失明、心的眼睛以及殘酷的現(xiàn)實等等聯(lián)系起來,,能想到的是絕望,,失明跟那種令人絕望的現(xiàn)實有很強烈的聯(lián)系。
南方人物周刊:有評論指出,,《遺忘通論》中在地圖上消失的小部落“新希望”是安哥拉動蕩社會的縮影,。在漫長的戰(zhàn)亂年代,政權頻繁交替,,很多人不再相信國家能走上正軌。你自出生起先后經歷了安哥拉反抗葡萄牙殖民的獨立戰(zhàn)爭和之后長達27年的內戰(zhàn),,在你的成長經歷中,,關于戰(zhàn)爭最深的記憶是什么?你覺得什么樣的力量能幫助人重拾對未來的信心,?
阿瓜盧薩:內戰(zhàn)時我在老家南部小城萬博,,當?shù)亟洑v了近50天的炸彈轟炸。那段日子,,許多人不是四處流散就是閉門不出,,因為怕被炸死。當時萬博有個花園,,花園里有個園丁每天還會從家里出來,,去花園侍弄花草。當時我還是記者,,就很想認識這個人,。我問他,為什么形勢這么嚴峻你還每天去花園工作,?那人就說,,因為這些花草需要人照顧。直到今天,,這個人的故事,、這段記憶,對我來說都是人生重要的一堂課,,哪怕在暴力或極端境況下,,人群當中總還有這么些人,會堅持去做日常的一些工作,。
我最新出版的《一部安哥拉傳記》,,寫的就是安哥拉近現(xiàn)代史上的政治人物,正如你剛才所說,,他經歷了從反殖民到內戰(zhàn)等好幾場戰(zhàn)爭,。為寫這本書,我采訪了很多真實的歷史人物,,讓我非常驚訝的一點是,,采訪這些人時,哪怕他們在那段歷史時期持不同政見,,但回顧過去,,也不會顯示出絲毫的厭惡或極端的仇恨。這也是安哥拉人最讓我感動的點:人們擁有一種非常包容的原諒的力量,。在我看來,,安哥拉街頭碰到的任何一個人對我講述的故事,都可以寫成一部小說,。
花朵“發(fā)燒”了,,我想成為一棵猴面包樹
南方人物周刊:你曾在葡萄牙學習農學和林學,回望過去,,這兩個專業(yè)對你的文學創(chuàng)作有何啟發(fā)和幫助,?
阿瓜盧薩:對我文學創(chuàng)作產生影響的是這兩個科目中最詩意的部分,舉個例子,,例如植物在破土前有個專業(yè)名詞,,直譯出來是“花朵的高熱”,或者說,,花朵“發(fā)燒”了,,我覺得這個東西很有意思,,有一天也許我會用這個詞寫本書。
南方人物周刊:這個表述的確富有詩意,,我發(fā)現(xiàn)在《遺忘通論》的“熱雷米亞斯·劊子手的坦白”一章中你引用了費爾南多·佩索阿的詩,,整本書中也經常穿插著盧多寫下的優(yōu)美詩句,詩歌對你的生活和小說創(chuàng)作有何影響,?
阿瓜盧薩:我非常喜歡佩索阿,,身邊常帶著他的《不安之書》。我熱愛詩歌,,可以說,,我對詩歌的興趣比對其他文學形式的興趣都更濃,我家里其實有些中國古代詩歌的文集,,我也讀過一些中國古詩,。我覺得,詩歌會帶來一種驚奇感,,通常我寫小說前要先讀下詩歌作品,,我的小說是被詩歌照亮的,也有詩行貫穿其間,。
南方人物周刊:如果將自己比作一種植物,,你覺得比較像哪種植物?為什么,?
阿瓜盧薩:在莫桑比克島上,,我們不久前買下一個17世紀的大房子,我們也有一片園子,,在園內也種了棕櫚樹,,那里還有很多天然的猴面包樹,我也非常喜歡猴面包樹,,它們現(xiàn)在大概有5米高,,但還只是一棵小樹。
如果可以選擇,,我想成為一棵猴面包樹,,因為猴面包樹非常長壽、能活很多年,,這點很重要,因為我想體驗時間的另一種維度,,樹所感受和生長的這種時間跟我們人類不同,,就像蜉蝣感受到的時間長度跟人也不一樣,樹會生活在一種更加寬松,、拉長的時間里,,我很想體驗這種時間感,。此外,猴面包樹往往長在水邊,,它會收集雨水,,我很喜歡收集雨水的這種感覺,這也讓我聯(lián)想到自己的名字,,以前海員出海時,,若發(fā)現(xiàn)海面很平靜、透明,,他們描述這個水的狀態(tài)就叫“阿瓜盧薩”,,阿瓜(Agua)是水,盧薩(Lusa)是光,。
“你小心點,!這條路上到處埋了地雷”
南方人物周刊:《遺忘通論》中有個記者丹尼爾·本希莫爾,他與你本人的記者經歷有關,?戰(zhàn)爭時期,,你有沒有經歷過危險狀況?
阿瓜盧薩:我在安哥拉做記者時主要供職于葡萄牙媒體,,那時基本什么領域都做一點,,政治的、社會的,,但我主要還是文化記者,。
當時我沒有經歷過那種特別猛烈或直接的危險,但有些事就在日常生活中發(fā)生,,會讓你察覺到那種危險的氣息,。記得那時我正好經過拜倫多,安哥拉有個中央高原在那塊地方,,我跟著一隊人經過某片區(qū)域,,我準備下車解手,下車沒走多遠,,就聽到有個士兵在吼:你小心點,!這條路上到處埋了地雷。這件事會讓我不斷去想,,普通人在這樣的境況下一輩子要怎么活下去,?你隨便走的一條道上都埋了地雷,我尤其會想到女性,,在這樣的境況下如何生存下去,。
1997年1月5日,戴安娜王妃訪問安哥拉萬博,,她身穿防彈衣,,頭戴面罩,走過一片清理過的雷區(qū) 圖/視覺中國
南方人物周刊:聽說《遺忘通論》中女主人公“盧多”的故事來源于你讀到的一則新聞,?
阿瓜盧薩:恐怕那是誤傳,,整本書就是個虛構的故事。但開啟這本書的寫作與我個人經歷有關,,那時我還是記者,,整個安哥拉社會非常動蕩,我住進了羅安達一個奢華的公寓,,正如書中所寫的那樣,,戰(zhàn)爭爆發(fā),底層階級侵占了這棟奢華高樓,,書中這一切也真實地發(fā)生在我身上,。我住進去時,整棟樓就是處于這種貧富交加的動蕩過渡期,,時不時出現(xiàn)這樣那樣的沖突或暴力,。住在里面時,我也會感到掙扎,,要怎么活下去,?也是在那個時候,“盧多”這個女人就從我的體內生長出來,,實際上是我感受到的這一切——如此動蕩的環(huán)境下如何生存以及外出面對他者的恐懼,。
南方人物周刊:作為男性作家,你選擇刻畫一名女性來傳遞某種心聲,。
阿瓜盧薩:作為作家,,最有趣的事往往是創(chuàng)造一個跟你距離很遠的他者。我認為,,在那樣一個時代,、環(huán)境中,女性比男性更脆弱,,生理上的原因,,可能會招致更多麻煩,此外年邁的女性還會面臨更多困境,,所以我創(chuàng)造了這個更加遠離我自身的女性角色,。
南方人物周刊:提及女性,安哥拉歷史上有位著名的恩津加(Njinga)女王,她一生都在與葡萄牙殖民者抗爭,,你在《遺忘通論》中也提到了她。歐洲人筆下的恩津加極富傳奇色彩,,我很好奇,,安哥拉人民眼中的她是怎樣的?
阿瓜盧薩:寫安哥拉的歷史不可能跳過恩津加女王,,為了寫她我查閱了許多資料,,我想從內部視角——例如宮廷里更接近她的某個人——出發(fā)去寫這個女王的故事。因為那是個遙遠的時代,,所以我當時最棘手的問題是找到敘事的聲音,,最后我選擇由一位巴西神父來敘事,他既有安哥拉血統(tǒng),、又有巴西的原住民血統(tǒng),,當我找到這個聲音,寫得就特別快,,因為這個故事本身已經在我心里形成了,。
恩津加女王不僅對安哥拉產生歷史影響,在全球,,無論是17世紀她的故事發(fā)生時還是如今,,包括在流行文化里,都是非常重要的現(xiàn)象,。恩津加女王是個僭越性極強的人物,,她依靠自己建立各種規(guī)則,并建立了她的世界,。有趣的一點是,,這個故事改編成電影時,有一部分被剪掉了,,尤其是在安哥拉放映時——那個部分講述了女王在宮廷里有五十多位男寵,,這五十多個男人都穿著女性的服飾,而女王本身則穿著男性服飾,,安哥拉那些傳統(tǒng)的大男子主義者不能接受這部分,,所以剪掉了,但我覺得這是最有趣的部分,。
時間是圓的,,所有堅固的東西都消失在空中
南方人物周刊:《遺忘通論》中有這樣的句子:“時間沒有方向地延展”,《生者與余眾》里的時間也是非線性的,,分享下你本人對時間的理解,?
阿瓜盧薩:非常好的問題,我覺得時間其實是一種意識,、文化上的構建,。在世界各地不同的文化地區(qū),,總有些關于時間的不同解讀,例如有些地方,,未來指向并不是向前,,而是在背后,因為它看不見,。再說非線性的時間觀,,就像時間是圓的,或者說不存在我們失去時間,,其實時間一直在延續(xù),,并沒有失去的概念。
南方人物周刊:時間的概念與記憶關系密切,,《遺忘通論》這個標題本身就跟記憶有關,,你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如何處理記憶與時間的關系?
阿瓜盧薩:其實我所有的寫作都在反思時間的性質,,而記憶這個主題對我而言與身份密切相關,。一直以來,讓我最擔憂和不安的是記憶的整體,,比如《販賣過去的人》中,,記憶的整體中存在虛假的記憶,是否因為這種虛假的記憶,,我們的身份也并不是真實的呢,?從這點出發(fā),當我們說我們是誰,,背后這個東西到底是虛假還是真實的,?它跟我們經歷的過去密切相關。這種不安推動著我的寫作,,因為我的作品經常聚焦記憶,、時間與身份的關系,我最終想傳達的,,也許是沒什么東西是永遠堅固的,,一切都是流動的。
南方人物周刊: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古爾納原鄉(xiāng)也是非洲,,你們有交集嗎,?
阿瓜盧薩:我認識古爾納,我很欣賞他,,他是一個非常親和,、溫柔的人,我們是在肯尼亞的文學節(jié)上認識的,他贈了我三四本書,,我讀過那本《天堂》,,他筆下的桑給巴爾與莫桑比克島關系緊密,正因如此,,我對他的作品很感興趣,。
南方人物周刊:你常去歐美旅行,你認為西方人眼中的非洲形象是怎樣的,?與你青年時期相比,他們對非洲的印象發(fā)生了哪些變化,?
阿瓜盧薩:說實話,,我年輕時并不存在“西方人怎么看待”的問題,也并不存在真正的視角,,存在的只是“無知”和“看不見”,。今天當然改變了很多,正因如此,,像古爾納這樣的非裔作家可以獲得認可,。我覺得真正變化的不是他們的觀點和視角,而是他們終于愿意多投一些眼光,。但我覺得,,美國還是相當傲慢自大的,當它真的想要了解誰時,,是因為在那個地方出現(xiàn)了軍事或其他方面的沖突,,而這種了解播種的還是一種無知,這點跟像英,、法,、葡萄牙等歐洲國家很不一樣,那些國家殖民過非洲,,今天在它們自己的社會里存在大量非洲后裔,,它們自身與過去的非洲有某種聯(lián)系,因此古爾納在英國的寫作會獲得認可,。
馬爾克斯就像我的家人,,博爾赫斯轉世成了小壁虎
南方人物周刊:拉美作家里你最喜歡誰?
阿瓜盧薩:加西亞·馬爾克斯,,我覺得自己與他之間有種強烈的親近感,。加西亞·馬爾克斯1977年訪問過安哥拉,寫下關于古巴人在安哥拉駐軍生活的報道《卡洛塔行動》,,那次安哥拉之旅讓他找到了兒時在哥倫比亞的回憶和感受,。我讀加西亞·馬爾克斯,感覺他就像我的家人。他的書哪怕出現(xiàn)什么錯誤,,我都覺得這種錯是可親的,,但博爾赫斯并不是一個可親近的人。
南方人物周刊:《販賣過去的人》開篇引用了博爾赫斯:“如果我必須重活一次,,我要選擇完全不同的事物,。我想當挪威人。也許當波斯人,。不當烏拉圭人,,因為這就像是搬了個街區(qū)?!边@段關于身份的假設與你的心聲有關,?
阿瓜盧薩:如果重活一次,我還是當安哥拉人,。(笑)引用這段話最主要的還是“勾引”讀者,,就像捕魚者使用魚餌,讓讀者對整個故事產生興趣,,這本書的敘事者就是博爾赫斯的轉世,,我讓他投胎在安哥拉,所以開篇做了引用,。作為作家,,我非常喜歡博爾赫斯,但作為人,,博爾赫斯是一個種族主義者,,所以在書里我讓他投胎成了安哥拉的一只小壁虎,也算是一個小小的報復,。(笑)
南方人物周刊:提及動物,,你給它們取名很有意思,《遺忘通論》中的小白狗“幽靈”,、猴子“切·格瓦拉”,、小酋長的鴿子“愛”,還有《生者與余眾》中的盲鵝“命運”等,,說說給動物取名的靈感,?尤其是“格瓦拉”。
阿瓜盧薩:這個猴子真實存在,,當時我住在那棟奢華公寓里,,真的就看見了猴子,還有小說里的那些天線,,無數(shù)根天線,,但總有一個是朝反的方向,,無論天線還是猴子,在我看來都有一種反叛的意味,,所以我很自然就想到了“切·格瓦拉”,。
在非洲的口述傳統(tǒng)里,動物的存在感很強,,給它們取名很自然,。在我們的傳統(tǒng)里,動物與人之間的界限甚至可以沒有,,會出現(xiàn)變形,。我在《生者與余眾》中寫到一個女人變成了蟑螂,之前有批評說非洲作家寫這些是魔幻現(xiàn)實主義,,但沒人記得卡夫卡也這么寫嗎,?我想中國文學傳統(tǒng)里應該也有這些動物與人的故事。
(感謝余沛霖現(xiàn)場葡語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