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訪者提供/圖)
整整兩個多小時,都沒能看完王璜生的個展,。他在一旁邊走邊講解,不作多余的停歇,。裝置、繪畫,、影像、水墨等作品呼應展覽名中的“七重旅途”,被分別放在七個展區(qū),,占領了汕頭美術館的兩大展廳。從一個展廳走向另一個展廳的過程中,,王璜生也不愿浪費這個空間,。墻上掛滿了藝術界人士對此次展覽的評價,就連上樓的臺階截面,,都被貼上了標語。
展覽包含了他年輕時打響名聲的“珠江溯源記”,。1984年他考美院落榜,連隔年的準考證都沒拿到,,一氣之下決定和好友出走,。在汕頭老家,他們各自騎了一輛老式單車,,“從這里出發(fā)”,跨越3300公里,,從入海口騎向珠江之源,。那時他便已展現(xiàn)出蓬勃的表達欲,,在七十多天的苦旅中,,他仍給初戀女友(也是后來的妻子)寫了累計9萬字的信件,,沿途拍了七八百張照片,并畫了近100幅畫,。
更多的則是他近年來的創(chuàng)作。兒時差點被帶著偷渡去香港,,他的某件作品便是模擬那番場景,有探照燈的光線,,有海浪翻騰的聲音。他身上長出了海的勇猛與包容,,面對機遇、選擇,,都是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新冠疫情期間,,他的創(chuàng)作道具五花八門,,有遛狗時在小區(qū)垃圾堆撿的整張床墊,也有煙花燃盡的廢盒,,還有在海邊看中的漁夫們用來養(yǎng)生蠔的彩色浮標瓶。
興許是幾十年擔任美術館長的經驗,,他的觀眾意識已根深蒂固。走到任何一件作品前,,還沒等旁人開口,他便會主動將創(chuàng)作背景,、材料,、方式,、表達意圖等等悉數(shù)掏出,。比如用紗布作畫,是因為它呵護生命,、愈合傷口的功能,,本身的肌理又很好看,,讓人想到生命脆弱如浮塵。想不到也沒關系,,作品旁會附上詳盡的文字說明。
與過往城市巡回展不同的是,,此次在家鄉(xiāng),王璜生還展示了許多他二十多歲時在汕頭青年美術協(xié)會的“超地方”的嘗試,。那時擔任副會長的他與一群年輕人“自我組織”拉贊助,、出彩色會刊和畫冊,,在上面發(fā)表文章,,談論抽象繪畫、觀念藝術,,比“85美術新潮運動”都要早,。
他感慨那段青春時光對他的影響很大,。他自1996年擔任廣東美術館副館長,正式開啟了在美術館系統(tǒng)的職業(yè)生涯,中途調任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館長,,2019年重回廣東擔任廣州美院美術館總館長,,并建立了新美術館學研究中心,。近30年里,,他靠著敢為的精神,,親歷了國內美術館事業(yè)的發(fā)展,,參與了全國美術館行業(yè)形態(tài)的構建,是在發(fā)展與困境的交互中成長起來的美術館人,。
2006年,,“中國人本—紀實在當代”大型攝影國際巡回展在德國德累斯頓國家博物館開幕(受訪者提供/圖)
爽快入場:美術館館長新身份
收到出任廣東美術館副館長的邀請時,,王璜生還在廣東畫院做著專職畫家的美差,,在他之前很多人都拒絕了這份前途未卜的機會。當時尚在籌建的美術館無疑是個面目模糊的新事物,。但憑著學習美術史論時對一些國外美術館的了解,他隱約明白美術館其實是圍繞著相關的作品,、經典的東西,展開新的討論,、反思,,并將學術研究和成果進行出版,、傳播的重要陣地,。
“因為談到一些研究和重要的研討會,都會想到是哪些美術館辦的,。國外美術館作為一個公共和學術的機構,是有理想的,,中國的美術館也應該成為一個令人尊重的地方,能夠在文化中做出一點事情來,。”想到這些,,即便薪水降了,王璜生也爽快地答應了下來。他仍記得廣東畫院副院長林墉那時對他的鼓勵,,“畫家很多的,但是做美術館館長就不太多,。”
連續(xù)參加了前三屆上海雙年展,,王璜生回來后不斷跟時任館長林抗生提,“我們也應該做這樣的展覽”,,尤其是第三屆“海上·上海”令他十分激動,,兩人開始多次探討廣東美術館策劃舉辦廣州雙年展或三年展的構想。2000年,,王璜生從林抗生手中接過了廣東美術館館長的接力棒,。
隔年年初,,巫鴻推薦王璜生參加了紐約現(xiàn)代藝術博物館(MoMA)組織的亞洲美術館館長培訓,他對MoMA在運作規(guī)則和活動組織上的重視印象深刻,。負責接待的國際部會事先跟館長們討論活動安排,,通知集合時間和地點,,集合后給每個人發(fā)了日程表和地鐵卡,,其他時間都是自己安排,上午通常是培訓,,下午則是參觀當?shù)厮囆g家的工作室,或去收藏家的家中交流,。后來廣東美術館對管理運作和國際交流的強調,似乎在此時已經埋下了種子,。
還在MoMA時,王璜生就開始邀請巫鴻做策展,,“雙年展,、三年展基本是同一個概念,,但是雙年展對我們來說有點太密集了,,可能緩不過勁來,我們就做了三年展,,也想和上海拉開距離。三年展有它的特殊含義,,那幾年美術館開始關注現(xiàn)當代藝術,我一直覺得作為一個美術館,,應該有一個比較品牌性的展覽,?!?/p>
廣州“雙/三年展”的藝術實驗
2002年,廣東美術館舉辦了首屆廣州當代藝術三年展(以下簡稱“廣三展”)“重新解讀:中國實驗藝術十年(1990-2000)”,,王璜生邀請巫鴻擔任主策劃,自己則與黃專,、馮博一組成策劃委員會。
馮博一在2024年出版的《我與前面的未來在一起》中回顧了他多年來具有代表性的策展往事,,其中就提到了這次重要展覽。他寫道,,“王璜生館長是一位有理想,、行動力極強的新任館長,,意識到開放性,、國際性大展對中國當代藝術未來的作用與影響,躊躇滿志地試圖為廣東美術館建立一種新的展覽機制及品牌效應,。”
“如果說2000年的第三屆上海雙年展對國內藝術家及作品進行溫和,、有限的挑選,那么首屆‘廣三展’就是對中國1990年代實驗藝術進行全面接納,,包括比較極端的作品,。”展覽呈現(xiàn)出強烈的包容性和先鋒性,。
王璜生作為館長允許參展藝術家們對場地“為所欲為”——展望將15件在美術館展出的中山裝的軀殼埋在后花園,;顧德新的作品《2022.11.18》將美元上的一句話原文拷貝到廣東美術館正門上方的外立面,,左右裝置兩根羅馬柱,諷刺日益膨脹的消費欲望,;谷文達的行為藝術《文化婚禮》集結了20對假結婚的新人,,王璜生本人更是親自“證婚”,,舉行了“集體婚禮”。
如今看來,,那一次展覽絕對能算上巨星云集——展出了黃永砯、徐冰,、蔡國強、谷文達,、耿建翌,、方力鈞,、徐震等一百多位藝術家的近兩百件作品,。為了對1990年代中國當代藝術真正進行作品和理論的總結,策展團隊通過用美術館經費,、拉企業(yè)贊助,、找畫廊支持等方式,想方設法把邀請的藝術家的代表性作品從國內外機構和個人藏家處借到廣州展出,。
當時廣東美術館全年的收藏經費不超過1000萬元,,王璜生只能撥出100萬元來辦這次三年展,,“這個展覽如果再向上(擴充),,幾百上千萬都有可能,。后來政府撥了一部分經費,,缺的部分都是在外面找贊助,。跟上海比,,我們做三年展的錢是非常少的,?!钡寡?,“找錢”永遠是任何一個美術館都需要直面的問題,資金的饑餓感往往能讓美術館更有野生的能力,。
1990年代中國當代藝術家的重要作品幾乎都到場了,也被學者認為真正開啟了“本土的自我敘事主線”,,“不少人跟我說,第一屆這些大咖都來了,,也做得這么好,,第二屆怎么做,?”
就在第一屆與第二屆的間隙,剛剛在美術館界嶄露頭角的王璜生并未放松下來,他一邊思考如何讓第二屆三年展更加國際化,,一邊帶著團隊在全國搜尋,、篩選紀實攝影作品,。經過一年多時間的籌備,從1951年到2003年拍攝的十萬多張底片中挑出250位攝影師的六百余幅作品,,并參照國際標準進行了整體收藏。2003年底,,廣東美術館舉辦了“中國人本:紀實在當代”大型攝影展,呈現(xiàn)了長達半個世紀里中國人的真實生活狀態(tài)與面貌,。
攝影家羅勇曾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過去公共機構基本上都是不屑做影像收藏的,。”此次展覽不僅受邀在上海美術館,、中國美術館展出,還作為中德文化交流項目在德國,、法國、英國,、美國等多地進行了展出。攝影展出人意料的影響力,,讓王璜生確認了廣東美術館以當代攝影的展覽、收藏和研究作為推動當代藝術路徑之一的重要性,。在此基礎上,他繼續(xù)策劃了國內第一個大型國際性攝影雙年展“廣州國際攝影雙年展”,。
2005年,以“別樣:一個特殊的現(xiàn)代化實驗空間”為主題的第二屆廣州三年展在廣東美術館開幕,,目的是立足于珠江三角洲“別樣”的當下生活和文化,通過調查研究的方式深入到區(qū)域生存的細節(jié)之中,,并做出相應而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言”,以藝術家獨特的工作方式和提問角度來實現(xiàn)“富有差異的現(xiàn)代化”的文化討論,。“任何地方,、任何河流都有三角洲,它是沖積出來的新土地,,我們的展覽關注發(fā)生在新土地上的新現(xiàn)象,好像三角洲的轟轟烈烈或者野蠻生長,。這是一個全球化的話題,但由于新土地會在不同的地方出現(xiàn),,它可能會有一些特殊性?!?/p>
此前他對漢斯·尤利斯·奧布里斯特(小漢斯)和侯瀚如在展覽《移動中的城市》中邀請藝術家們從布展開始就介入現(xiàn)場進行在地創(chuàng)作的工作方法印象深刻,因此邀請他們作為第二屆廣州三年展的總策展人,,最終呈現(xiàn)了全球一百多位藝術家的作品,其中60%以上來自國外藝術家,。
展覽同樣采用了在地創(chuàng)作的方式,邀請國外藝術家駐留一周以上,,本地藝術家則基本以一對一的形式受邀成為“導游”,,陪伴他們在廣州考察,、交流。令王璜生印象深刻的一件作品來自馬來西亞藝術家黃海昌,,“他來廣東去看了唐代的懷圣光塔寺后,非常巧妙地利用了廣東到處可見的工地腳手架和廣東美術館的塔樓蓋了一個尖塔,,每天中午還會響起鐘聲?!?/p>
第二屆廣州三年展的慶祝宴上,,一群藝術家推著一臺蒙著紅布的餐車走到王璜生跟前,讓他代表美術館揭開紅布,,“喔,!是一頭石灣陶瓷的大紅牛,紅布上還寫著‘送給最牛的王館和最牛的廣東美術館團隊’,!”
從這里出發(fā):珠江溯源記(1984-2024)”展覽現(xiàn)場(受訪者提供/圖)
高校美術館是一個思想實驗室
有了前兩屆的積累,,到了第三屆時,王璜生主持的廣州三年展已有了一定的名氣和“觀眾緣”,。在廣州這個歷來的商都,作為館長,,他從不避諱商業(yè)和市場,也不認為藝術就應該陽春白雪曲高和寡,。他積極地與地產公司合作,同時也從第一屆便開始推出衍生品,,其中涵蓋了徐冰、方力鈞,、岳敏君等藝術家的作品,據(jù)說銷量極好,。
王璜生因此被視為“最早有意識開發(fā)藝術衍生品的美術館館長”,他非常注重美術館與公眾的關系,。在他看來,衍生品是一個美術館的必備,,公眾看完展可以買到相應有創(chuàng)意的衍生品作為永久的紀念,對美術館而言也是一種公眾傳播,。他們設計了一系列頗受歡迎的T恤,上面寫著很多俏皮的標語,比如“你還沒去看過三年展嗎,!”
2008年第三屆廣州三年展“與后殖民說再見”作為主題晦澀的學術性展覽,引起的公眾參與度和社會影響力令王璜生非常感動,。“公眾的參與非常熱烈,,最后一天還排長隊要看,。我覺得一方面是前兩屆累積下來的,,公眾對當代藝術的關注和了解更多,另一方面是,,第三屆雖然主題比較晦澀,但是作品比較活躍,,可以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
在選第三屆策展人的過程中,,王璜生收到了國內外策展人的主動溝通,但他最后選擇了當時年輕的學者高士明:“他提出與后殖民怎么說再見,,這個概念是非常前衛(wèi)的,,因為當時都在談怎么去殖民化?!?/p>
在與高士明討論的過程中,王璜生不斷提出疑議,,“這一命題能否成立?做成一個三年展行不行,?有沒有作品支撐,?藝術家是哪些,?”最后王璜生提出邀請后殖民主義理論研究者薩拉·馬哈拉吉作為策展人之一加入團隊,“我們跟后殖民說再見,,并不是要跟它劃清界限,而是要超越它,。”
“我發(fā)揮作用就是選策展人,,并保證策展人的想法能夠實現(xiàn)?!蓖蹊矊⑦@一理念從廣州帶到了北京,。2009年,,王璜生受時任中央美術學院院長潘公凱邀請,出任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館長,。在央美工作期間,他充分利用北京作為文化中心在高校和年輕學者上的優(yōu)勢,,將大學美術館打造成“思想實驗室”,。
王璜生非常重視中央美院豐厚的歷史和美術館15000多件的藏品,,“我們希望做一個歷史挖掘的研究”,在將中央美院老美術館的藏品移到新庫房的過程中,,他帶領團隊做藏品數(shù)據(jù)化和整理的工作,,并運用史學工作方法,,通過查證資料、文獻和實物,,對藏品進行美術史上的梳理和呈現(xiàn),。并開始進行北平藝專的研究,,“從歷史,、事實和史料上,將北平藝專的歷史和中央美院的歷史給大家說清楚,。因為從藏品的角度,,中央美院和北平藝專是有密切關系的?!?/p>
圍繞“人”的一切始終是王璜生在美術館和策展中關注的對象,作為培養(yǎng)年輕藝術家重要學府的中央美術學院,,對年輕藝術家及其藝術生態(tài)的關注則孕育了中央美院美術館另一雙年展品牌“CAFAM未來展”,。2012年,,首屆CAFAM未來展“亞現(xiàn)象·中國青年藝術生態(tài)報告”展出,從提名委員會提名的290位青年藝術家中挑選出的93位的近200件作品構成,,并同步編輯出版了提名集,成為研究當代年輕藝術家的重要文獻,。
此外,,王璜生利用在廣東美術館時舉辦攝影雙年展的經驗,在2013年策劃了“首屆北京國際攝影雙年展:靈光與后靈光”,。通過CAFAM雙年展、CAFAM未來展,、北京國際攝影雙年展的持續(xù)交叉舉辦,,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不斷迸發(fā)出新的生命活力,也展現(xiàn)了大學美術館對中國當代藝術發(fā)展的推動和學術研究的重要作用,。
“王璜生:七重旅途”展覽現(xiàn)場(受訪者提供/圖)
“新美術館學”的誕生
時隔10年之后,2019年王璜生回到廣州,,接受了廣州美術學院的邀請,出任廣州美術學院美術館總館長,、廣州美術學院新美術館學研究中心主任,。
在長達二十多年以美術館館長身份進行美術館運營管理和策展的工作中,,王璜生逐步確立了“新美術館學”的研究方向——強調學術能力始終貫穿在美術館作為一個有機體的文化機構的各個環(huán)節(jié)。
“美術館應為社會提供有藝術高度和思想品格的精神產品,,為健全每個完整人格‘大寫的人’而努力,。”“新美術館學”強調“人”作為主體的存在,,關注作為藝術家的“人”的身份,,主動建構與被建構的過程,,而不只是單純地以美術館收藏的“物”來構成藝術史。
面對如今一些靠著打卡出圈的新館,,他并不認同,“一個好的美術館,,不應該只是讓觀眾進去拍拍天花板有多漂亮,,又或是把大堂設計得像酒店一般富麗堂皇,而是應該安安靜靜地,,讓人能夠快速進入藝術,。”
積累了30年的經驗,,被問到“怎么做好一個館長”時,王璜生的答案是:“理想的美術館館長應該是一個有學養(yǎng)史識,、有文化抱負,、有職業(yè)道德操守,、勇于擔當風險、有管理能力的美術行內專家,,兼具美術史家,、美術管理者,、有責任感、有良知,、甘于奉獻的知識分子多重品質,。除了堅持藝術,、學術理想外,,還要堅持做人的準則:不謀私利,,不偏私好,只對歷史,、對藝術、對公共文化積累,、對公眾負責,。辦一個具有一流水平的美術館不容易,,即便達不到一流水平,至少要問心無愧,,要對得起館長這個職位?!?/p>
在“新美術館學”的思路下,王璜生將此前的經驗帶到廣州美術學院美術館,,于2021年策劃了“首屆泛東南亞三年展序列研究展”,,將當代展覽與區(qū)域研究結合,,從珠三角、南中國延伸到東南亞以至更廣泛地區(qū)的文化與藝術研究,,“泛東南亞是一個新概念,,是一個開放式的空間之間的文化關系,。”
如今,,“退休再就業(yè)”的王璜生不僅忙著個人的藝術創(chuàng)作,還在努力推動著“新美術館學”的研究與實踐,?;乜催@二十多年,“如果談嶺南,,談廣州,我更強調一個綜合的文化形象,,廣東的生態(tài)比較活躍,,也更強調個體的生命活力,。”他指出美術館在這個生態(tài)中的重要性,,“美術館可以作為一個集體去調動一些資源,共同來形成一種特別的氛圍,,形成區(qū)域的一種形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