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華在順德和美術(shù)館（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大食/圖）

“他們對我又愛又恨”

南方人物周刊：你現(xiàn)在依然喜歡橫店村嗎？

余秀華：我就在那個地方出生,，在那里很舒適,。我在那長大,，這是很自然的一種情感。村民都知道我,，（他們以前對我）跟現(xiàn)在一樣友好,。這是我愿意待在那個地方很大的一個原因。

我小時候做夢,，基本上是幾個夢交替出現(xiàn)：一個是我在村里的小樹林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周圍很多墳?zāi)埂５诙€是掉進(jìn)廁所,。第三個是夢到我的初中同學(xué),。我想我的前世會不會也出生在這里？因?yàn)槲也恢缐衾镂沂钦l。

南方人物周刊：橫店村很多東西都變得跟你有關(guān),，村民會被這些影響嗎,？

余秀華：沒有,，他們反正也看不懂,，也不會營銷。我們那個村的人非常好,。要是他們今天找你,、明天找你，我就會不在這個村里呆著,。我很強(qiáng)悍的,，他們找我麻煩我就罵他們。

他們現(xiàn)在對我是又愛又恨,，我有時候惹事,，在網(wǎng)上言論不對，上面就直接找村里的干部,，他們找上我讓我刪,。他們知道找我沒有結(jié)果就找我爸。這事我特別煩,。我爸如果不跟我在一起,，不管他們怎么找（我也不理）。我害怕以后他們會找我兒子,。搬到哪里都是一個樣,，搬到任何地方（他們）都會找到我爸，有什么用,？

但我爸一直很開明,，有時候他知道我沒有錯，他不會別人說我不好就（覺得我）不好,。我離婚他是支持的,，是我媽不支持。但其實(shí)我媽也沒有為這個事難過很久,，我離婚之后很輕松,，她覺得這個婚離得不錯。

南方人物周刊：你們家是你媽說了算,？

余秀華：那肯定,！我媽可牛了，不聽她的那不行,。

南方人物周刊：你和你媽吵架誰會贏,？

余秀華：我媽贏。我跟你說，小輩和長輩吵架,，贏的永遠(yuǎn)是長輩,，她吵不贏她會哭鬧，真吵不贏,，秀才遇到兵,。我們的相處以愛為主，但我媽的嘴真的毒,，我覺得她生病跟她的嘴毒有關(guān),。

她（肺癌）一直沒怎么痛，都沒有想到那天要死,，我也沒想到,。那天莫名其妙地，我從早上開始流淚,，止不住,。護(hù)士問我怎么了，我說我也不知道,。我媽叫我過去,，說她還有多少錢在哪里。第二天就走了,。她平常嘴巴很毒,，但又不做壞事，所以死的時候沒太多痛苦,。

南方人物周刊：你覺得你從媽媽身上繼承到的最大特點(diǎn)是什么,？

余秀華：我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我年紀(jì)越大，越像我媽的外貌,，這讓我很緊張,。我媽很苛刻，在我和我前夫的關(guān)系里,，她非?？量蹋袀鹘y(tǒng)的觀念,。但我不是太多（傳統(tǒng)的觀念）,，我的弟弟是老師，他要多一點(diǎn),。比如說我爸在我媽去世后很快就有女朋友這個事,，他覺得不可思議，但我覺得很正常,。我爸也是個風(fēng)流的男人,。

2018年6月6日，天津“芒種詩歌節(jié)”，余秀華（中）與詩人王小妮（右）,、伊蕾合影（視覺中國/圖）

“正常的女人得到的愛也沒有比我多多少”

余秀華：我和我媽的性格不像,，和我爸的性格比較像，脾氣火爆,、性格沖動,。他開明是開明，但性格和開明是兩回事,。我爸會打人的,。我現(xiàn)在的經(jīng)驗(yàn)是他生氣的時候,，我一句話都不說,，過去就好。以前我和我爸吵架,，更多是因?yàn)榛橐龊透星榈膯栴},，離婚以后我有時候碰到情感上的糾葛，他也會插手,。他現(xiàn)在還是希望我找個人,，有靠山。我說算了,，我不要,。找不到的。比我好的看不上我,，比我差的我看不上,。

南方人物周刊：你的標(biāo)準(zhǔn)是什么？

余秀華：我當(dāng)然是顏控,。但主要是精神交流,。兩個人相處時間久了，顏值會往后退,。

南方人物周刊：性呢,？

余秀華：有這個行為更好，沒有也無所謂,。你沒有和我親熱,，我就覺得你不愛我，但是有了性關(guān)系,，又覺得,，唉，不就是這回事嗎,？我好像與我愛的人之間沒有什么性關(guān)系,，因?yàn)楹芏嗟南拗啤Ｎ覍e人也沒有性幻想，或者說我更多的是擔(dān)心,，我怕他的能力不夠大,，破壞了我對愛情的想象。

南方人物周刊：你還會走入婚姻嗎,？萬一真的有一個很愛你的人要跟你結(jié)婚,，你會考察他一下嗎？

余秀華：也不會有那么一個人,。

南方人物周刊：這么絕望嗎,？

余秀華：你們男人不都是以貌取人的嗎？要不要跟一個很丑又很老的女人……

南方人物周刊：這是你對自己的定位嗎,？

余秀華：我之前不會這么定位,，但是他們都是這樣說的。

南方人物周刊：你會在意嗎,？

余秀華：不太,。那些正常的女人也沒有比我強(qiáng)很多，得到的愛也沒有比我多多少,。

南方人物周刊：你相信命嗎,？

余秀華：命運(yùn)是一種玄學(xué)，但是無法把它參破,。我算的命都是不好的,，就不算了。什么這輩子沒有好的婚姻,，沒有感情的運(yùn)勢……我現(xiàn)在不去主動搞這些,，以前好像神經(jīng)病，很缺愛,，非要找個人,。上一段之后，我也不逃避,，就是覺得這個東西不需要去強(qiáng)求,。

但（上一段）那個屁玩意，這和愛情不像,，我就是一種欲望的決定,。我很否認(rèn)他，否認(rèn)這段關(guān)系中的愛情,。

南方人物周刊：你認(rèn)可這段關(guān)系中的什么,？

余秀華：性關(guān)系，那方面還是比較滿意,。

南方人物周刊：現(xiàn)在為什么覺得不需要一個人陪伴,？

余秀華：如果過于追求那個東西,，好像很多時間被浪費(fèi)了。

南方人物周刊：放棄尋找一個人,，省下來的時間拿來干什么,？

余秀華：刷抖音。抖音真的知道一個人的想法,，我想什么它推什么,。我看到帥哥比較少，要不就是講電影,，要不就是講“女人要怎樣怎樣”,。我看書的時候，一邊看一邊刷抖音,。如果要寫小說,，抖音很有幫助，成片成片的素材,。

但我的小說肯定沒有詩歌寫得好,，寫小說要老奸巨猾，寫詩歌要天真純凈,，是兩種品質(zhì)，不可能在一個人身上完美地結(jié)合,。

南方人物周刊：你刷了那么多女人該怎樣,，現(xiàn)在對待男人的態(tài)度是什么？

余秀華：我現(xiàn)在沒有男人了,。如果有我也不知道,，要不你試試看？

2023年9月,，余秀華在舟山花鳥島排練詩歌舞蹈作品《萬噸月色》 （胡濤/圖）

人都是溫柔的,，被逼得成潑婦了

南方人物周刊：什么時候開始看書？

余秀華：很小的時候,。開店的時候也看了很多書,。看《知音》《故事會》,，里面的故事可好看了,。我舍不得花錢，每年最多買兩三本書,，看得很仔細(xì),，有時候還買盜版書?！段鋭t天》這么厚,。最厚的是《成語詞典》,。我一字一句過了一遍。這對我的幫助挺大,，讓我對漢語的起源和發(fā)展有個非常系統(tǒng)的認(rèn)識,，里面還有典故。

南方人物周刊：你自己是什么時候開始寫作,？

余秀華：我開店的時候就零零散散寫一些小隨筆,，后來才寫詩。當(dāng)時主要是為了練筆,，不知道以后會發(fā)表,。練筆讓我快樂。我故意用左手寫字,，上學(xué)的時候全部都是右手,，但左手沒那么顫抖。

寫詩也是為取悅自己,，一天寫一點(diǎn),，一本本累積起來很有成就感。

南方人物周刊：為什么突然想到要寫詩,？

余秀華：不知道啊,。可能是后來寫隨筆寫懶了,，寫詩簡單一點(diǎn),。寫詩的時候也沒有讀過別的詩，都是發(fā)表之后,，他們才慢慢送給我一些詩集,，我才慢慢看。之前就是高中課本里的一首詩《望星空》,，直接把我寫詩的（大門）打開了,，原來挺容易。

南方人物周刊：寫到哪首詩覺得自己寫得還不錯,？

余秀華：都是他們說不錯,，我就覺得不錯。當(dāng)時在論壇上發(fā)表,，看他們對我的好評,，滿足虛榮心。我有電腦之前已經(jīng)學(xué)會打字,。那時候我去網(wǎng)吧用電腦,，參加象棋培訓(xùn)，準(zhǔn)備比賽,。掐著時間算兩個小時,，超過我就不學(xué)了,。后來掐著時間寫東西，兩個小時足夠?qū)懞芏?。有了互?lián)網(wǎng)我挺開心,，因?yàn)榭梢园l(fā)東西給別人看。2007年我有了QQ,，知道了QQ空間,，開始發(fā)在上面。好友都是隨便加的,，他們會評論我,。后來說哪個論壇比較好，我就去論壇發(fā),。他們都覺得好,，又知道我沒有電腦、上不了網(wǎng),，網(wǎng)友們就籌了6000塊給我買電腦,、裝網(wǎng)線。

不過我被很多人拉黑過,。論壇里很多詩讓大家討論,，如果是版主發(fā)的，大家就會留言說好,。我就在下面直說這寫的什么,。很多人來攻擊我。我百度怎么罵人,，把很妙的抄下，稍微一改就發(fā)出來,，跟他們對罵,，然后被拉黑——人都是溫柔的，被逼得成潑婦了,。

悲傷是人的底色

南方人物周刊：你現(xiàn)在想寫什么,？

余秀華：啥都不想寫，太懶了,。前幾年發(fā)生的事把我的精氣神消耗得差不多了?，F(xiàn)在需要的是養(yǎng)精蓄銳，起碼要有一年的沉淀才能夠有新東西,。有時候?qū)懖怀鰜?，我很難過。

但我的身體影響我長時間閱讀,，今年1月我認(rèn)真讀了一個月,，從早上8點(diǎn)讀到晚上10點(diǎn),，一下子身體就崩了，頸椎犯病,，腰也疼,。花三個月休養(yǎng),。

（如果以后寫詩都跟現(xiàn)在一樣）那也沒有辦法,，但是如果一直出版這樣的詩歌我很羞愧。

寫作的僵局很難被打破,，寫作的方法和寫作的思維都被固定下來,。警惕有個屁用。除非真的把詩歌這個事忘了,，重新開始就可以,。有個車過來撞成植物人，都忘了,。

南方人物周刊：從你成名開始到現(xiàn)在的日子里,，你覺得快樂嗎？

余秀華：比原來快樂很多,。原來那場婚姻差點(diǎn)把我攪碎,。

南方人物周刊：現(xiàn)在的你怎么看待寫詩？

余秀華：它是一種習(xí)慣,，跟我起床睡覺一樣的關(guān)系,，它是一種需要。

南方人物周刊：現(xiàn)在什么事情會讓你覺得快樂,。

余秀華：此刻喝酒讓我快樂,。平穩(wěn)的心態(tài)會讓我快樂。現(xiàn)在很少驚喜的東西出現(xiàn),，也好,，免得情緒大起大落。我情緒上來就需要陪伴,。我的朋友很多時候都是我情緒爆發(fā)時的出口,。我情緒特別不穩(wěn)定的時候，會找他們說,，好像一個負(fù)面情緒垃圾桶,。他們很體諒我。人通過交流,，通過發(fā)聲,，哪怕說的都是廢話，聲音發(fā)出來也能消解內(nèi)在的痛苦,。

南方人物周刊：你覺得孤獨(dú)嗎,？

余秀華：沒有,，現(xiàn)在甚至覺得太吵了。我覺得不快樂和悲傷是人的底色,。人可以不需要快樂去活著,，人是帶著痛苦生存的，我們不應(yīng)該排斥自己的痛苦,，接受它,，理解它，承擔(dān)它,。

南方人物周刊：什么時候才開始接受自己的痛苦,？

余秀華：這兩年。

以前我真的會有肝膽俱裂的感覺,，有時候就是想不通,，好像身體里的一個刺刀把自己劃破心胸的那種疼痛，很想死,?；钪褪菫榱艘院罂赡軗碛械臉s華富貴嗎？（現(xiàn)在覺得）要死就死,，人類不懼怕死亡的時候,，就是本性祭出的時候。

朝聞道夕死可矣,。就是這種感覺,，自我滿足的時候不害怕死亡，所以我覺得害怕的時候是自我仍有一種缺失,，或者說沒有足夠的自我滿足的條件,，才會恐懼。我現(xiàn)在沒有（恐懼）,。

南方人物周刊：你會設(shè)想自己的死亡嗎,？

余秀華：沒有。也不害怕,。

南方人物周刊：你怕什么？

余秀華：當(dāng)我沒有自我懷疑的時候,，什么都不怕,。

南方人物周刊：什么時候有過自我懷疑？

余秀華：還是前幾年,，愛而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