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蕾絲·趙(Grace M. Cho),1971年生,,韓裔美國社會學(xué)者,,現(xiàn)為紐約市立大學(xué)史坦頓島學(xué)院社會學(xué)及人類學(xué)副教授。著有《韓國大離散中縈繞不去的幽靈:恥辱,、秘密及被遺忘的戰(zhàn)爭》(Haunting the Korean Diaspora:Shame,Secrecy,and the Forgotten War),,獲美國社會學(xué)協(xié)會2010年度圖書獎。她于2021年出版的著作Tastes Like War:A Memoir,,尋找其母親精神分裂癥和美軍“慰安婦”經(jīng)歷的真相,,獲亞太裔美國人文學(xué)獎、入選《時代》年度最佳圖書。該書中譯本《她是幸存者》于2024年6月出版,。
“將禁忌搬上舞臺”的過程并不輕松,。從格蕾絲·趙聽到“母親曾是妓女”這一消息,到《她是幸存者》的出版,,歷經(jīng)了近30年,。
告訴她這一消息時,嫂子輕描淡寫地帶過,,如同宣布當年母親的精神病一樣,。“9點45,!”在家中,,母親從閑聊中突然挺直身子,右手堅定地指著時鐘,,用洪亮的聲音宣布:“45年9月,!”9和45,這兩個數(shù)字,,她每隔12個小時就念叨一遍,。然后,她又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若無其事地坐下,。嫂子天然地把母親的精神病歸因于她從前的職業(yè)經(jīng)歷——1945年9月,美國占領(lǐng)朝鮮半島南部,,也是母親成為“慰安婦”的序章,。
23歲那年,格蕾絲開始試圖“將母親的生命經(jīng)歷作為她所遭受的精神痛苦的背景進行了解”,?!斑@個社會的什么東西刺激了她(母親),但這個‘什么東西’不能被簡化為任何單一的因素,?!彼幌胱鲋庇X的俘虜,把母親的兩段人生理所當然地劃上等號,?!八肱宄@個聰明,、勤勞,,靠著采摘黑莓和蘑菇在一個并不歡迎移民的小鎮(zhèn)立足的母親,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我將這些線頭松開,,看清每根線的走向,,看清導(dǎo)致她(母親)發(fā)瘋的,其實就是這個繩結(jié)本身,?!?/p>
1963年,美國占領(lǐng)朝鮮半島南部近20年,,美軍基地的酒吧和夜總會早已遍地開花,。母親也是為美國大兵服務(wù)的“洋公主”中的一員,她“梳著蜂窩頭,、畫著煙熏妝,,披一條露肩人造毛披”,笑容燦爛,,露出酒窩,。
這一標志的“洋公主”形象后來成了格蕾絲博士論文的研究重點,她們被更廣泛稱作“美國佬的妓女”,。由于“洋公主”破壞了韓國和美國為自身及對方構(gòu)建的敘事,,無論是在移民還是美國韓裔相關(guān)的社會學(xué)論述當中,她們都被一次又一次地抹去了,,哪怕“洋公主”往往是這些韓裔的家人移民美國的開始,。
隨著研究的深入,格蕾絲逐漸意識到“困擾人們的并非創(chuàng)傷本身,,而是人們對創(chuàng)傷所秉持的沉默”,;這種“沉默”慢慢變成“禁忌”,統(tǒng)治了整個家族,,禁忌給養(yǎng)了幽靈,,留存于下一代的潛意識當中。而驅(qū)除幽靈的最佳方式,,就是“將禁忌搬上舞臺”,。格蕾絲的博士論文出版了,命名為《韓國大離散中縈繞不去的幽靈:恥辱,、秘密及被遺忘的戰(zhàn)爭》,,以“自傳民族志”的形式書寫家庭創(chuàng)傷,以此讓人們對社會和世界的認知去殖民化,?!坝纱?,秘密的重量就會被分散給所有觀眾……通過寫作,,我等于是在舉行我個人的驅(qū)魔儀式?!?/p>
隨著母親去世,,更多早已被遺忘的記憶被喚醒了,這些記憶被埋葬在母親的疾病重壓以及格蕾絲沉甸甸的研究之下,促使她把它們變成文字,。教學(xué)之余,,格蕾絲坐在電腦桌前,開始日復(fù)一日地寫作,,如同一個冷凍水龍頭逐漸解凍的過程,。在童年的記憶中,那個迷人,、能干且高效的母親回來了,,與刻板印象中的精神分裂癥患者截然不同。她們嵌合在一起,,母親終于成為了她自己,。
“母親從事性工作是一種地緣政治的現(xiàn)象”
南方人物周刊:《她是幸存者》為何選擇先交代母親的死亡再回顧她的過往這樣的結(jié)構(gòu)?
格蕾絲·趙:這不僅僅是一個關(guān)于我媽媽生活的故事,,也是一個關(guān)于恢復(fù)記憶的故事——媽媽對韓國的記憶,,以及她患上所謂的精神分裂癥之前我對她的記憶。母親去世的消息是哥哥告訴我的,,“她蜷縮在地毯上,,雙手托著頭,像是睡著了,?!蓖ㄟ^他們的描述,我試圖想象母親死去的模樣,,但我見過父親心臟病發(fā)作的樣子,,知道那并不是平靜入睡的模樣。那一刻,,過去的記憶又回來了,,我們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從未如此清晰地顯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這是這本書的寫作動力,,我希望讀者感受得到,。
南方人物周刊:為什么在書中說“寫作的后果給我?guī)砹私K身的痛苦”?
格蕾絲·趙:需要澄清一點,,我并不是說寫作本身是痛苦的(盡管它肯定是痛苦的),,而是我的選擇——書寫我的母親和家族史,使我與某些家庭成員疏遠了,,他們希望這個故事永遠不見天日,。這本書出版后,我和他們完全切斷了聯(lián)系,,但我并不后悔我的選擇,。我的母親應(yīng)該得到認可,,而不是因為她的過去、她的精神疾病被藏起來,。
南方人物周刊:完成這本書前后,,你對母親的理解和情感有變化嗎?
格蕾絲·趙:這本書把我?guī)Щ氐竭^去,讓我想起童年時期的母親,,我很早就失去她了,。我渴望重新感受她的觸摸,回憶起被她愛著是什么感覺,。
母親去世的幾個小時里,,我用韓語喊著“媽媽”,我從沒用韓語這么叫過她,。在Gchat(一款聊天應(yīng)用)上,,我聯(lián)系上了我的前任,請他們來過夜,,在他們身體中尋求溫暖與安慰,。當我蜷縮在前女友奧拉的身體中快要融化時,我感受到了似曾相識的撫摸,。
在沒有人能擁抱我的夜晚,,我會到第五大道的中國水療中心去,找到一位女技師,,在薰衣草香氣的按摩室里,,我把那位正幫我揉捏身體的亞裔女性想象成自己的母親。假裝她還在這里陪我,,以血肉之軀的形式,。而寫作這本書,則是將她的精神遺產(chǎn)留存在書頁上,。過去的三年里,,我反復(fù)談?wù)撝@本書,仿佛她還在我身邊,,時時刻刻,。
南方人物周刊:發(fā)現(xiàn)母親患有精神病癥的那一刻,你的感受是什么,?后來這種感受有沒有變化,?
格蕾絲·趙:嫂子第一次跟我說母親有“問題”時,我在念高三,。她只是輕描淡寫地帶過,,而后就宣布了她和哥哥結(jié)婚的消息。但我覺得好難過,,仿佛腳下的土地像要裂開了,。那年我15歲,已經(jīng)內(nèi)化了所有關(guān)于“精神病”的刻板印象,。父親在海上漂著,,哥哥在念大學(xué),我獨自和母親生活在一起,。當我向哥哥和父親求助的時候,,他們拒不承認母親的病癥,我仿佛被他們完全孤立了,,身邊只有我媽媽,。
等到我大學(xué)畢業(yè)時,我父親和哥哥才會直言“精神分裂癥”這個詞,,而我早就已經(jīng)真切感受過它了,。
南方人物周刊:你說嫂子告訴你“你母親曾經(jīng)是妓女”的時候,天然地把精神病歸因于這段過往,,你也這樣認為嗎,?在你心中這兩者的關(guān)系是怎樣的?
格蕾絲·趙:對我而言,,這句話不是一個定論,,而是在發(fā)問。這些年來,,我一直在試圖尋找兩者之間是否存在必然的聯(lián)系,。性工作者的職業(yè)環(huán)境可能會傷害我母親,但這只是直覺上的判斷,,事情并沒有那么簡單,。
我們不應(yīng)該想當然地認為從事性工作是有害精神健康的,就不去觀察周圍的環(huán)境給母親造成的影響,。比如在阿姆斯特丹,,性工作者是工會自雇的,這在一定程度上讓他們把控了自己的工作環(huán)境,,從而得到了保護,。而我母親當時在一個由韓國政府組織的、服務(wù)于美國大兵的體系里工作,,更有可能造成精神創(chuàng)傷,。當客戶是世界上最強大的軍隊、老板是自己國家的獨裁政府時,,性工作者能得到多少保護,?
這個社會的什么東西刺激了她,但這個“什么東西”不能被簡化為任何單一的因素,。它是綠山的恐怖環(huán)境(“綠山”是美國城市奇黑利斯的一家少管所的名字,,曾有多位被羈押者和雇員指出,,該少管所多年來存在普遍的虐待和性侵行為),是反對移民的刺耳言論,,是我母親在太平洋兩岸都經(jīng)歷過的毀滅性冷戰(zhàn),,是我父親認為“她活該”的態(tài)度,是外祖母的去世,,是母親失去的第一個家庭,。母親發(fā)瘋32年后,我將這些線頭松開,,看清每根線的走向,,看清導(dǎo)致她發(fā)瘋的,其實就是這個繩結(jié)本身,。
南方人物周刊:你花了多久接受“母親曾經(jīng)是妓女”這件事,?你現(xiàn)在回過頭看母親這一身份,有什么樣的感受,?
格蕾絲·趙:從我第一次從嫂子那里聽到這些話,,到我完成博士論文,用了14年,。
23歲那年,,我開始了一項計劃,試圖了解母親的生命經(jīng)歷并逐漸寫下來——我的感受,,她的過去,,如此種種。她的歷史與我的心理交織在一起,,逐漸成為某種解放的出口,,這也是我擺脫家庭恥辱桎梏的第一步。我逐漸明白,,恥辱本身就是一種被用來迫使被壓迫者閉嘴的政治工具,。
我從自身的痛苦和疏離的經(jīng)歷中看到了某種可能性。寫博士論文時,,我將重點放在“洋公主”這一人物形象上,,這個詞的字面意思即“西方公主”,但經(jīng)常被翻譯為“美國佬的妓女”,,這群人成了縈繞在散居海外的韓國人心頭的幽靈,。由于性工作所帶來的羞恥感,她們在歷史敘述當中被一次又一次地抹去了,。
我的研究幫助我理解了,,母親從事性工作是一種地緣政治的現(xiàn)象,是由日本殖民統(tǒng)治和朝鮮戰(zhàn)爭造成的。我告訴母親,,她不需要感到羞恥,,我也不為她感到羞恥。我也開始明白,,母親的職業(yè)不僅使她在朝鮮戰(zhàn)爭后得以生存,,還給那么多家人提供了衣食住行,確保了我和哥哥受教育的權(quán)利,??蓯u的不是我母親,,而是那些剝削她的機構(gòu),,以及那些受惠于她卻以她為恥的家庭成員。
2022年,,韓國最高法院裁定政府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虐待在美國營地附近工作的女性(當時我母親在那里工作),。慢慢地,韓國讀者似乎在理解韓國政府對這些女性犯下的嚴重罪行,。這些女性是韓國歷史的象征,,我們需要對她們表示敬意。
1989年,,格蕾絲·趙與母親君子在高中畢業(yè)典禮,。君子喜歡利落的短發(fā)和穿西裝的打扮,隱含了她對成為職業(yè)知識女性的渴望(受訪者提供/圖)
“性暴力滲透到社會歷史,,尤其是我的家庭中”
南方人物周刊:韓國對你而言意味著什么,?回到韓國,你覺得自己像回到了故鄉(xiāng)還是像一名游客,?
格蕾絲·趙:我出生在韓國,,卻是美籍韓裔。我一直都明白,,韓國人并不把我視作他們當中的一員,,所以我對韓國一直有一種深刻的疏離感。但隨著我對母親的過去的理解不斷深入,,尤其是在《她是幸存者》被翻譯成韓文后,,我以一種有意義的方式與韓國家人重新建立了聯(lián)系,這對我來說是一種奇妙的感覺,,像是在修復(fù)斷裂的連接,。與他們對話時,我覺得自己像韓國人,,仿佛從來沒有離開過那個童年回憶中最美好的地方,。它恢復(fù)了我在美國長大的過程中失去的與故土的文化和歷史聯(lián)結(jié)。這也告訴我,,盡管社會排斥我的母親,,但我的家族中還是有人接受并深深地感激她,,這有助于治愈我繼承的一些創(chuàng)傷。
南方人物周刊:你說“純真是一項她(母親)希望我擁有的品質(zhì),,因為她被剝奪了純真”,,你怎么看待“純真”?
格蕾絲·趙:我以“純真”指代我的性無知,,這是15歲的我對此事的全部理解,。但回過頭看,它是指我對性暴力缺乏深度了解,,這種暴力滲透到我們的社會歷史,,尤其是我的家庭中。八年后我才逐漸了解性暴力為何物,。
南方人物周刊:在你母親去世后,,你在日常生活中會做韓國菜或說韓語嗎?你覺得用韓語思考、做韓國菜,,與說英語,、做美國菜有什么不同嗎?
格蕾絲·趙:我現(xiàn)在還在做韓國菜,但不那么規(guī)律了,。我也會為我的兒子做韓國菜,。食物作為一種文化紐帶,連接起他的血脈,,也連接我過去的記憶,。我也會將韓國的食材融入到美國菜的做法中,或者變著法子地烹飪我和媽媽一起吃過的食物,。例如,,媽媽教給我韓式蒸蛋,但我把它做成了煎蛋卷,。這樣韓國的味道就能時時刻刻融于我的日常當中,。我已經(jīng)很少說韓語了。在我的成長過程中,,我逐漸喪失了韓語語言能力,。成年后的大部分時間里,我都在努力恢復(fù)它,。每天都試著用一點韓語說話,、思考,勾起了一種源自心底的渴望,。
食物和語言都揭示了,,記憶是如何留存于舌頭之上的。
1971年,1歲的格蕾絲·趙和母親在韓國釜山(受訪者提供/圖)
南方人物周刊:母親對你的期待——純真和文化,,是一種自我補償?shù)男睦韱??你會慶幸自己按照她期望的人生道路成長、沒有偏離嗎,?
格蕾絲·趙:當然,,我媽媽想讓我擁有她得不到的東西。
我是看著母親做飯和覓食長大的,,她采摘的食物曾長久地出現(xiàn)在我們和鄰居的餐桌上,。所以我一直把食物與養(yǎng)育和關(guān)愛聯(lián)系在一起,還把它與自我賦權(quán)聯(lián)系在一起,。她靠采摘食物在一個不歡迎移民的小鎮(zhèn)站穩(wěn)了腳跟,。黑莓很難采摘,她卻憑借她的敏捷和勤勞,,讓我們家變成了當?shù)刈罘泵Φ倪\輸中心,,許多人親切地叫她“黑莓女士”,。媽媽用食物來賦予自己尊嚴的過程,,激勵了我的廚師夢。
但5歲那年,,我脫口而出“當廚師”這個夢想時,,媽媽臉漲得通紅,憤怒地說:“你可以當醫(yī)生,、律師,,或者教授?!?/p>
后來,,在我的成長過程中,她總告訴我,,教育是多么重要,,她多么希望我得到她從未有過的機會。最近,,我從一位韓國親戚那里得知,,我母親在朝鮮戰(zhàn)爭結(jié)束后,為了養(yǎng)家糊口,,從13歲開始便在工廠打工,,她還在釜山各地打過很多零工。幾年后,,她為了賺更多的錢,,開始在夜總會打工。她真的很聰明,內(nèi)心充滿著好奇,。她的夢想是接受教育,,但她別無選擇,只能工作,。
南方人物周刊:這本書并沒有真正談?wù)撃愫湍愀赣H的關(guān)系,,母親是你和父親之間的情感紐帶嗎?
格蕾絲·趙:在這本書的初稿里,有一整章是關(guān)于我父親的,,那是一段充滿愛的回憶,。但最后定稿的時候,我把它刪掉了,。因為這個故事非常零散,,我只有零星的關(guān)于父親的情感記憶。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非常喜歡我的父親,。隨著青春期的到來,我們的關(guān)系變得愈發(fā)緊張,。直到我27歲,,父親就去世了,我沒有時間像修復(fù)我和媽媽的關(guān)系一樣來修復(fù)我和他的關(guān)系,。我將敘事重點放在媽媽身上,,只有在講述家庭生活的時候,才把父親寫進去,。從這個意義上說,,是的,母親是我和父親之間的情感紐帶,。
南方人物周刊:在你看來他們之間有愛情嗎,?
格蕾絲·趙:很難說。他們欣賞對方身上的閃光點,,例如母親的美貌,。但我不認為他們曾經(jīng)愛過對方,至少,,我母親不曾愛過我父親,。更有可能的情況是,當他遇見她的時候,,她是一個光彩奪目的女人,,很迷人、也很深情,。他愛上了她,。那時,,我媽媽處在困境當中,急切地想要逃離,,而我父親想成為救世主,。這種動力不僅僅來源于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