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風(fēng)從加勒比海面撲過來。這是我走出機艙時的第一感受,。在拉美旅行的第五個月,,我來到哥倫比亞。在首都波哥大待了一周后,,我決定到哥倫比亞北部的加勒比海岸,,尋訪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生活、成長的地方,。
加西亞·馬爾克斯1927年3月6日生于哥倫比亞阿拉卡塔卡鎮(zhèn),,2014年4月17日逝于墨西哥城。仍記得多年前,,剛剛畢業(yè)的我每天下班回家便窩在出租屋里讀他的小說,,《百年孤獨》里如蚯蚓般長的名字和跨度一百年的家族譜系,我怎么也記不住,,但這并不影響我愛上這本濃縮了整個人類的孤獨的小說,。2024年2月底,當(dāng)我在波哥大準(zhǔn)備“尋訪加西亞·馬爾克斯之旅”時,,國內(nèi)的朋友給我發(fā)來一個消息:加西亞·馬爾克斯遺作《我們八月見》將于3月6日在全世界發(fā)行,。這令我感到又驚又喜。
《我們八月見》是加西亞·馬爾克斯于1999年著手創(chuàng)作的一部小說,,在作者最初的設(shè)想中,,它將由五個獨立短篇構(gòu)成,講述主人公安娜·瑪格達(dá)萊納每年到海島上看望母親的墓地,,一年一次的旅行也成了主人公探索自我和性欲的過程,。“她想在那座小島上探索自己的性欲,,釋放自己,。”蘭登書屋的西班牙語編輯克里斯托瓦爾·佩拉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生前合作的最后一位編輯,,他們合作過《活著為了講述》和《苦妓回憶錄》,。克里斯托瓦爾·佩拉也是《我們八月見》的西班牙語原版編輯,,他形容“這是一個全新的主題,,不同于他以往的任何一部小說”,。
1999年3月,加西亞·馬爾克斯在出席伊比利亞美洲創(chuàng)作力論壇時,,朗讀了這部小說的初版第一章,,《國家報》曾獨家報道并附上內(nèi)容,那時整本小說還未完成,。2003年5月,,作家又發(fā)布了另一段節(jié)選。直到2004年年末,,作家接連寫出五個版本后,便停止了,。它最終被加西亞·馬爾克斯判為“這書不行,,得把它毀了”。
2022年11月,,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大兒子羅德里戈·加西亞和弟弟重讀了這部小說,,覺得比記憶中的要好,兩人決定在2024年3月6日加西亞·馬爾克斯生日這天發(fā)行它,。此后,,在父親逝世十周年之際,羅德里戈·加西亞所撰寫的《一次告別》于4月17日在中國發(fā)行,,這本書記錄了加西亞·馬爾克斯生前最后的日子,。
4月中旬,我分別采訪了克里斯托瓦爾·佩拉和羅德里戈·加西亞,,他們都一致認(rèn)為《我們八月見》是本值得被看到的小說,,它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第一本以當(dāng)代女性為主人公的小說,與他的上一本書《苦妓回憶錄》形成了對比,。羅德里戈認(rèn)為:“這本書是女性主義的,,它講述了一個女人追尋自己想要的東西,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p>
3月2日,我從波哥大飛到圣瑪爾塔,,開始尋訪之旅,。圣瑪爾塔離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故鄉(xiāng)阿拉卡塔卡車程一個半小時,離加西亞·馬爾克斯念書和寫作的港口城市巴蘭基亞兩個小時,,離他的小說《霍亂時期的愛情》的故事發(fā)生地卡塔赫納四個小時,。
“又是一個異鄉(xiāng)客”
“22歲的最后一個月,陪母親回鄉(xiāng)賣房,?!痹趶氖ガ敔査ネ⒗ㄋǖ钠嚿?,我開始看加西亞·馬爾克斯的自傳《活著為了講述》。8歲之前,,他跟著祖父母生活于加勒比海岸內(nèi)陸小鎮(zhèn)阿拉卡塔卡,。這是承載他童年記憶的空間,也是對他寫作影響最大的地方,。
村莊,、小鎮(zhèn)和連綿的荒地陸續(xù)從窗外經(jīng)過,偶爾閃現(xiàn)零落但高大的香蕉樹,。加西亞·馬爾克斯成長于香蕉種植業(yè)的暮年,,大人們總在擔(dān)心香蕉公司要倒閉了,或是討論有多少工人被屠殺,。時代的氛圍籠罩著他,,并埋下一顆種子。直到他后來做了記者,,又重新采訪與當(dāng)年事件相關(guān)的親歷者,,試圖還原真相,但最后發(fā)現(xiàn),,真相懸浮在一團迷霧中,。
路上經(jīng)過一個叫“馬孔多”的地方,這是《百年孤獨》中“馬孔多”的由來,。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小說經(jīng)常借用現(xiàn)實中的人名和地名,。他在回憶錄中寫,“馬孔多”是他兒時和祖父旅行時經(jīng)過的一片香蕉園的名字,,第一次看到這三個字時,,他便被“詩一般悅耳的讀音”吸引了,后來在許多本書里把它當(dāng)作虛構(gòu)的鎮(zhèn)名,。
抵達(dá)阿拉卡塔卡是下午1點,,從車站走到鎮(zhèn)上,僅幾分鐘,,我便熱得汗水直往眼睛里鉆,。熱,無處可逃的熱,,被內(nèi)華達(dá)山脈隔斷,、海風(fēng)吹不進(jìn)來的小鎮(zhèn)全年都是如此。阿拉卡塔卡的西語名是“Aracataca”,,“Ara”是“水”的意思,,本地人稱小鎮(zhèn)為“cataca”。這是個只有115年左右歷史的移民小鎮(zhèn)。人們從委內(nèi)瑞拉,、內(nèi)華達(dá)山脈等各個地方來此避難或隱居,。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外祖父曾是上校,1912年為躲避仇家,,從內(nèi)華達(dá)山脈舉家搬到這里,。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父親則是從卡塔赫納來此工作,母親剛認(rèn)識父親時只覺他“又是一個異鄉(xiāng)客”,。
作為家族長孫,,加西亞·馬爾克斯深受外祖父母寵愛。作為家族領(lǐng)袖的外祖父參加過哥倫比亞的內(nèi)戰(zhàn)“千日戰(zhàn)爭”,,也曾在決斗中殺死一個鄰居,,還當(dāng)過兩任鎮(zhèn)長……外祖父退伍后一直在苦苦等待政府承諾的老兵退伍金,但直到去世都沒有等到,。后來,,加西亞·馬爾克斯用外祖父的經(jīng)歷寫成小說《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對加西亞·馬爾克斯影響巨大的還有他的外祖母,。迷信的外祖母喜歡給他講鬼神故事,,人死了,,魂還在,這些神秘的世界觀間接促成了他小說中的魔幻世界,。
鎮(zhèn)子很小,,從鎮(zhèn)中心到邊緣不過五六個路口。街角樹蔭下那些頹圮的老房子帶著濃重的歲月痕跡,,老人坐在門口或是屋里的躺椅上,,一動不動,仿佛停在時間里,。鎮(zhèn)上游客很少,,我只遇到一個同樣為加西亞·馬爾克斯而來的洪都拉斯人。網(wǎng)上只能搜到三家旅館,,我住的旅館墻上都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畫像,,房間以他的小說名命名。打理旅館的曼努埃爾告訴我,,幾個月前,,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妹妹來這住了一個月。不知真假,。
鎮(zhèn)中心是廣場和教堂,,廣場上有一尊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塑像。加西亞·馬爾克斯博物館在距離教堂兩個路口處,。這是他外祖父母的房子,,即他陪母親回鄉(xiāng)要賣的房子,。一條長長的走廊從前門延伸到后門。走廊兩邊,,八個房間依次展開,。每個房間都充滿故事,各個角落都死過人,,他在這里度過童年,,也在這里看到生死。后院有一棵極粗極大的樹,,幾個人都難以環(huán)抱,,密密的樹根盤繞在地表。這個擁有100年歷史的房子2010年被改為加西亞·馬爾克斯博物館,,同樣被改為博物館的還有他父親工作過的電報所,。
一條阿拉卡塔卡河穿過小鎮(zhèn),一座老舊的橋橫跨在河面上,,河的兩邊筑起了高高的防洪堤,,但河水很淺,僅能覆蓋平坦的河床,。遠(yuǎn)遠(yuǎn)地,,我看到河床上有一個流浪漢在整理他的物件。正如鎮(zhèn)上人所說,,河干了,,再沒有人會跳下去游泳,它幾乎被遺忘了,。
但它給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童年帶來美好記憶,,也曾出現(xiàn)在他的小說中?!澳菚r的馬孔多是一個20戶人家的村落,,泥巴和蘆葦蓋成的屋子沿河岸排開,湍急的河水清澈見底,,河床里卵石潔白光滑宛如史前巨蛋,。世界新生伊始,許多事物還沒有名字,,提到的時候尚需用手指指點點,。”在《百年孤獨》里,,馬孔多被塑造成一個文明誕生之前的村落,。
我想象中的馬孔多跟阿拉卡塔卡并不一樣,但當(dāng)我遇到小鎮(zhèn)的葬禮時,卻仿佛看見了馬孔多,。長長的送葬隊伍從鎮(zhèn)中心的教堂延伸到鎮(zhèn)北邊的墓地,,步行不過5分鐘的街道,人們安靜而緩慢地走著,。一個18歲的女警察在維持秩序,。我問她,鎮(zhèn)上所有人都來送葬嗎,?她說,,是的。我在上午11點離開時,,火車鳴著汽笛駛過,,三三兩兩的人站在老舊的綠站臺上,向火車招手,。
“前途一片黑,,生活一團糟”
“下個月,,我就滿23歲了。我逃過兵役,,得過兩次淋病,,義無反顧地每天抽60根劣質(zhì)香煙,在哥倫比亞的加勒比海沿岸城市巴蘭基亞和卡塔赫納游蕩,,為《先驅(qū)報》撰寫每日專欄賺取聊勝于無的稿酬,,天黑了,,就隨便在哪兒湊合一夜,。前途一抹黑,生活一團糟……”與很多文學(xué)青年一樣,,年輕的加西亞·馬爾克斯貧困潦倒,,只有兩件襯衫和兩條褲子用于一洗一換。
離開荒蕪的香蕉種植園后,,汽車從阿拉卡塔卡一路往北,,經(jīng)謝納加左轉(zhuǎn),沿加勒比海岸前往巴蘭基亞,。巴蘭基亞是哥倫比亞加勒比海岸最大的港口城市,。加西亞·馬爾克斯曾在這讀高中,也在這寫作和辦報,。汽車行駛在平坦的公路上,,一邊是加勒比海,一邊是湖泊,兩邊的風(fēng)景不斷變化,,淺灘和沼澤陸續(xù)出現(xiàn),,樹和灌木都在水里。上世紀(jì)50年代,,加勒比海岸還沒有公路,,從巴蘭基亞到阿拉卡塔卡是一段漫長的旅行。加西亞·馬爾克斯和母親從巴蘭基亞坐破爛不堪的汽艇經(jīng)水路到謝納加,,再換乘火車回鄉(xiāng),。船經(jīng)常因為水草而在沼澤擱淺,一擱淺就是幾個小時,。清晨在謝納加歇腳時,,加西亞·馬爾克斯吃到了美味的炸香蕉。
外祖父去世后,,加西亞·馬爾克斯隨父母搬到蘇克雷,,十幾歲時,又被送到巴蘭基亞讀高中,,獨自寄宿在親戚家,。1947年,他進(jìn)入波哥大國立大學(xué)法律系學(xué)習(xí),。因家貧而未能讀大學(xué)的父親,,期待加西亞·馬爾克斯改變整個家庭的命運。在那個私生子盛行的時代,,加西亞·馬爾克斯還有十幾個弟弟妹妹,,其中11個孩子是他的父母所生,其他都是父親的私生子,。每次回家,,他都分不清那些弟弟妹妹的名字。
一心想寫作的加西亞·馬爾克斯并不想從事法律工作,,大學(xué)期間他在哥倫比亞第二大報《觀察家報》發(fā)表了兩篇小說,。1948年,他進(jìn)入報界擔(dān)任記者,。1948至1950年間,,哥倫比亞經(jīng)歷了兩年的政治沖突,波哥大國立大學(xué)因暴亂被關(guān)閉,。他停止學(xué)業(yè),,輾轉(zhuǎn)回到巴蘭基亞與朋友一起辦《紀(jì)事》周刊。這段經(jīng)歷對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寫作影響很大,,那時他擔(dān)任編輯,,一遇到周刊空缺,,就要即興寫篇小說補上。
他每天穿梭于巴蘭基亞的世界書店和咖啡館之間,,母親在咖啡店找到他時,,差點認(rèn)不出他。跟所有父母一樣,,她擔(dān)心兒子,,試圖替他父親勸他繼續(xù)學(xué)業(yè)。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母親在圣瑪爾塔圣母學(xué)校接受過“富家小姐般的良好教育”,。她具有獨立思想,,敢于追求所愛。她和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父親結(jié)合時曾遭到父母的百般阻攔,,但他們克服種種困難,,最終走到了一起。這段坎坷的愛情令年輕的加西亞·馬爾克斯驚訝不已,,年過半百時,,他把它寫進(jìn)《霍亂時期的愛情》。
我想去加西亞·馬爾克斯生活過的街區(qū)看看,,試圖搜索他常去的“世界書店”,,但沒有搜到任何信息。巴蘭基亞很大,,天氣也很熱,,路上的車堵到干脆停下,路口少有人行道和紅綠燈,,人也寸步難行,。我在路上打聽怎樣去市區(qū),一位中年男人告訴我,,坐紅色的公交車到玻利瓦爾大道,。公交車帶著我從富人區(qū)來到市民區(qū)、商業(yè)區(qū),,最后是繁忙雜亂的市中心,。街道上到處擺滿小攤,,亂哄哄的,,吆喝聲、車流聲此起彼伏,。無家可歸的人,、吸毒的人、旅途疲憊的人,,躺在玻利瓦爾塑像腳下,。我似乎找到了目的地,,有一段時間,他每天寫作到清晨,,就獨自去玻利瓦爾大道散步,。
他陪母親賣房沒有成功。外祖父去世后,,房子便租出去了,,那戶人家稱維護房子花了很多錢,賬算下來,,母親還要給對方倒貼錢,。但重返故鄉(xiāng)的經(jīng)歷驅(qū)使加西亞·馬爾克斯開始創(chuàng)作第一部小說?;氐桨吞m基亞, 他立下誓言:要么寫作,,要么死去。他埋頭創(chuàng)作,,并陸續(xù)發(fā)表了一些片段,。1955年,這部小說以《枯枝敗葉》為名出版,。
“出生以來,,卡塔赫納被人反復(fù)提起”
“在卡塔赫納有過好幾個家,這回家里最熱鬧,。錢越用越少,,日子越過越見不得人?!奔游鱽啞ゑR爾克斯回憶,,當(dāng)他將近26歲時,有一天,,父親來巴蘭基亞找他——蘇克雷的藥店已經(jīng)營不下去,,家里一貧如洗。加西亞·馬爾克斯決定擔(dān)負(fù)起家庭的責(zé)任,。他辭掉了在巴蘭基亞的工作,,帶著家人搬到卡塔赫納。父母和11個孩子住在一起,,每個房間都住滿了人,,走廊上也掛滿了吊床。父親給他在卡塔赫納找到了一份閑差,,每兩周領(lǐng)一次薪水,,他還入職了卡塔赫納的《宇宙報》。
海浪洶涌著從加勒比海遠(yuǎn)處奔來,,激起幾米高的浪花,。3月9日下午,,我從巴蘭基亞坐兩小時車往西抵達(dá)加勒比海岸的古城卡塔赫納??ㄋ占{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父親的家鄉(xiāng),,他和家人在這度過了很多快樂的時光,他的小說《霍亂時期的愛情》也是以卡塔赫納為背景創(chuàng)作,。在搬離哥倫比亞后,,他仍經(jīng)常回卡塔赫納看望家人,。
很多人慕名來卡塔赫納。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編輯克里斯托瓦爾·佩拉向我回憶,,有一次,,他來卡塔赫納拜訪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帶著他參觀古城,,“他坐在前面,,我和他妻子坐在后面,街上的人認(rèn)出他,,就像看到一個搖滾明星,,人們敲著窗戶,告訴他,,他們來這里旅行就是想著能否見到他,。”
卡塔赫納是一座美麗的古城,。古城外圍是高高的城墻,,大概是過去為防備海戰(zhàn)而建的軍事設(shè)施。古城內(nèi),,街道窄窄的,,只容得下一輛車,兩邊豎立著殖民時期的老房子,,色彩鮮艷,。當(dāng)?shù)厝顺3W陂T廊或窗戶上,看外面來來往往的人,。作為哥倫比亞旅游熱度最高的海濱城市,,小城里擠滿了人。三三兩兩的黑人女性穿著紅黃相間的印第安服飾,、頭頂果盤吸引游客,。傍晚,城墻上的一個個小窗戶里坐著不同的人,,姿勢各異,,一路走過去,仿佛在看一部電影,。我在那兒看到了一場婚禮,,伴隨著歡快的音樂,穿著白色裙子的黑皮膚姑娘們手捻裙擺跳著舞,。
波哥大國立大學(xué)因暴亂被關(guān)閉時,,加西亞·馬爾克斯第一次來到他“出生以來被人反復(fù)提起”的卡塔赫納,由于身上沒有錢,,第一個晚上他在六人牢房里度過,,“睡在一張散發(fā)著汗餿味的席子上”。但很快,,他便適應(yīng)了這座城市,,在卡塔赫納大學(xué)繼續(xù)讀法律系二年級。住在卡塔赫納的日子里,,他結(jié)交了一堆文學(xué)朋友,,經(jīng)常與他們徹夜長談。
去世后,,加西亞·馬爾克斯的骨灰被家人從墨西哥運到這座城市,,存放在卡塔赫納大學(xué)的半身塑像里。他的塑像立在大學(xué)庭院中央,,三三兩兩的游客坐在那觀看,。庭院右邊的墻上以時間線的形式張貼著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生平簡介,一角的展廳里存放著他穿過的衣服等生活物件,。從大學(xué)出來,,我去了幾個路口之外的另一棟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房子,但那里關(guān)著門,,房子外無任何信息,。加西亞·馬爾克斯在這里沒有紀(jì)念館,但整座城市都有他的氣息,。書店的櫥窗里已擺滿他的新書《我們八月見》,,咖啡店里,一些年輕人正捧著它閱讀,。古城南端,,一面繪著加西亞·馬爾克斯頭像的墻,游客們在拍照留念,。
家里的生活難以為繼時,,1954年,,加西亞·馬爾克斯被《觀察報》聘用,工資漲了很多,。于是他搬到波哥大工作,。海拔約2640米的波哥大經(jīng)常下雨,作為從小在熱帶海岸長大的孩子,,加西亞·馬爾克斯來到波哥大求學(xué)時第一次感到寒冷,,“那種感覺很陌生,看不見摸不著,?!痹凇队^察報》,他出差去各地采訪,,寫了一系列報道,。1955年后,加西亞·馬爾克斯開始了駐外記者生涯,,先是在歐洲,,后在紐約。
1958年,,他在巴蘭基亞與他求婚多年的鄰居梅塞德斯·巴爾恰結(jié)婚,,次年誕下長子羅德里戈。1961年,,加西亞·馬爾克斯攜全家搬去墨西哥城,,1967年舉家搬到西班牙,生活了7年,,后于1976年又搬回墨西哥,。此后他一直住在墨西哥城。他在墨西哥城的房子位于墨西哥城西南角,,他找設(shè)計師馬努埃爾·帕拉給自己設(shè)計了一棟“融合了墨西哥殖民時期,、西班牙和摩爾人的風(fēng)格”的房子。這是他住得最久的地方,。
“沒了記憶,,就什么都沒了”
“這里盡是簡陋的茅屋,房頂鋪著棕櫚葉,,街道被炙熱的沙礫遮蔽,,正對烈焰燃燒的大海?!薄段覀儼嗽乱姟防?,主人公來到一座島上。加西亞·馬爾克斯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哥倫比亞之外度過,然而他的小說幾乎都被設(shè)定在哥倫比亞加勒比海岸,,“他一直在寫他想象中的哥倫比亞,。”羅德里戈·加西亞這樣理解父親筆下的哥倫比亞,。
如今羅德里戈每天都在想念已經(jīng)去世的父母,。他一歲半時跟父母搬到墨西哥,,現(xiàn)在定居洛杉磯,,時常往返洛杉磯和墨西哥。他是一位導(dǎo)演,,拍的獨立電影獲得過洛迦諾電影節(jié)和戛納電影節(jié)的獎項,。他用英文寫作,而不是西班牙文,。在成長的道路上,,他似乎在潛意識里想要區(qū)別于父親。相對于母親,,羅德里戈對父親有一種復(fù)雜的感情,,他不僅是父親,還是一個著名的作家,?!八偸呛軗?dān)心他的名聲和成功可能會成為我們的負(fù)擔(dān),可能會給我們帶來困難,?!绷_德里戈對我說。
最近他在墨西哥拍攝自己的電影,便回到墨西哥的家拜訪,。他和弟弟考慮把房子對外開放,,做成博物館。在視頻采訪中,,65歲的羅德里戈正坐在父親工作過的書桌前,,背后的書架上擺滿了書。加西亞·馬爾克斯總是在家工作,,他沒有別的辦公室,。他最后的幾部作品都是在這張桌子上完成的。七十多歲時,,他開始寫回憶錄《活著為了講述》,,但他只寫到27歲到波哥大當(dāng)記者便結(jié)束了,擔(dān)心繼續(xù)寫有炫耀之嫌。
在羅德里戈的記憶中,,父親非常自律,,當(dāng)他有寫書的計劃時,會每天早上9點開始工作到下午兩點半,,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打斷他。羅德里戈把父親寫作時的狀態(tài)描述為“出神”,。如果去找他,,他會停下寫作,“但他的視線仿佛穿過了我們,,地中海式的眼皮半垂著,,手上夾著一根煙,煙灰缸上還夾著另一根,,不做任何回應(yīng),。”
1999年,,加西亞·馬爾克斯患淋巴瘤,,在治療后病癥得到緩解。他依然在工作,?!靶薷母遄邮撬跁坷锵r光的最好方式,他一直在做最喜歡的一項工作:在這里加一個形容詞,,在那里指出一個可修改的細(xì)節(jié),。”與作家合作過的編輯克里斯托瓦爾·佩拉回憶,。
2010年,,加西亞·馬爾克斯的代理人卡門·巴塞爾斯告訴克里斯托瓦爾·佩拉,加西亞·馬爾克斯有一本從未出版的小說,,還沒想好結(jié)尾,。“我很驚訝,,對這本小說充滿了好奇,。”克里斯托瓦爾·佩拉在采訪中說,,當(dāng)他回到墨西哥和加西亞·馬爾克斯再次見面時,,后者向他展示了手稿,并給他讀了結(jié)尾,,“令人眼花繚亂,。”他們又一起讀了其中幾個章節(jié),“這篇短篇小說的主題,、語言和精湛技藝令人嘆為觀止,。”
加西亞·馬爾克斯晚年時得了阿爾茨海默病,,記憶逐漸消失,,最終無法寫作了?!八挠洃浺呀?jīng)不允許他自己把所有片段和修訂內(nèi)容都整理進(jìn)最終版本了,。”克里斯托瓦爾·佩拉在《我們八月見》的編輯手記中寫道,。
“記憶即是我寫作的原材料,,也是我的工具,。沒了記憶,,就什么都沒了?!绷_德里戈記得父親曾清晰地告訴他,。他在書里回憶,父親晚年時開始重讀自己的作品,,他問兒子,,這都是從哪兒來的亂七八糟的玩意兒?父親也開始撕自己的創(chuàng)作手稿,,母親偷偷挽救了一些,。《我們八月見》是唯一一本他未完成卻留下所有手稿的一本小說,?!拔艺J(rèn)為他忘記了它?!绷_德里戈表示,,一旦父親開始寫一本書,要么完成并出版它,,要么就毀掉所有版本,,“他堅決反對展示或保留未完成的作品?!?/p>
在生命的最后幾個月,,加西亞·馬爾克斯被安排在家中的一間房里單獨護理。他失去了自理能力,,每天有人為他翻幾次身,,給他做按摩和拉伸。但他并沒有失去幽默感和尊嚴(yán)。一次,,護士跟醫(yī)生匯報他身上出現(xiàn)了皮膚炎癥,,他們在“護理他的睪丸”。加西亞·馬爾克斯聽后一臉錯愕,,隨即補上一句:“她說的是我的蛋蛋,。”
這些細(xì)節(jié)源自羅德里戈的書《一次告別》,。在父親最后的日子里,,羅德里戈用英文快速記錄下一些事情,以防忘記,。2020年,,梅塞德斯·巴爾恰去世。母親去世幾個月后,,羅德里戈決定出版《一次告別》,。英文版和西班牙文版在2021年出版,三年后的4月17日中文版發(fā)行,。如果母親在世,,他是不會出版這本回憶錄的,因為母親反對公開私人生活,。我們談及這本書時,,羅德里戈顯得疲憊,“我已經(jīng)傾入太多情感在這本書中,?!?/p>
“我不想讓這本書看起來是在剝削他”
加西亞·馬爾克斯去世后,《我們八月見》的手稿都被運到得克薩斯州奧斯汀市的哈里蘭瑟姆人文研究中心,,并被掃描成電子版,,以便參觀者閱讀。羅德里戈尊重父親不出版的意愿,。但幾年后,,他發(fā)現(xiàn),有人在參觀時復(fù)制了一頁手稿,,還有人評論它,。“如果有人在讀它,,我們應(yīng)該讀一遍并考慮出版它,。”羅德里戈和弟弟重讀了小說,,“我們發(fā)現(xiàn),,這本書比我們記憶中的要好,。我覺得父親因為阿爾茨海默病,失去了評判這本書的能力,,他說這本書沒有任何意義,,因為它沒有經(jīng)過打磨,沒有修改到他的偉大著作的水平,?!?/p>
2022年11月,羅德里戈和弟弟商量后,,決定出版它,。他們找到克里斯托瓦爾·佩拉做這本書的編輯。后者以被作家定為最終版的“2004年第五版”為基礎(chǔ),,開始了編輯工作,。加西亞·馬爾克斯生前,克里斯托瓦爾·佩拉每個月都要見他一次,,和他一起修改他的書,。不同于作者在世時,有時遇到一些困難,,克里斯托瓦爾·佩拉無法跟人核實,,只能想象如果是作者,他會怎么做,。在編輯到結(jié)尾時,作家手稿中寫到主人公母親戴著“鑲嵌著紅色祖母綠的頭冠”的項鏈,。這不合邏輯,,克里斯托瓦爾·佩拉想,祖母綠通常都是綠色的,,罕有紅色,,但在反復(fù)思考后,他決定保留“紅色祖母綠”,,“因為我認(rèn)為他想保留她母親的那個特殊時刻,。”
在《我們八月見》里,,克里斯托瓦爾·佩拉發(fā)現(xiàn)了作家熱愛的古典音樂,、他熱愛的歌手、他喜歡的很多書等,。在編輯過程中,,克里斯托瓦爾·佩拉完全尊重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原文,只核對事實,?!拔覍λ淖髌贩浅W鹬?。我保持了時間線的連貫性,年齡的一致性,。但我沒有糾正那些你可能會突然發(fā)現(xiàn)的不一致之處,。因此,讀者會讀到他寫的東西,,而不是我添加的任何內(nèi)容,。這就是為什么小說中有些句子看起來有些別扭,但不是很頻繁,。但這就是為什么我們決定不編輯小說使其完美的原因,。它就是這樣?!?/p>
對羅德里戈來說,,決定出版并不容易。實際上,,該書出版之初,,網(wǎng)絡(luò)上多有議論,認(rèn)為出版此書違反作家本人的意愿,。小說出版前一周,,羅德里戈已經(jīng)開始后悔了,他感到內(nèi)疚,,“我不想讓這本書看起來是在剝削他,,但我父親總是說,當(dāng)我死了,,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它不是一本完美的書,但是它值得一讀,?!?/p>
“對許多人來說,他就像是一位上帝,?!被貞浥c加西亞·馬爾克斯相處的記憶,克里斯托瓦爾·佩拉形容,,他是一個非常熱情和慷慨的人,,他喜歡笑,他熱愛音樂,,具有極佳的幽默感,。每次當(dāng)克里斯托瓦爾·佩拉和加西亞·馬爾克斯夫婦在餐廳吃飯時,總會遇到有讀者認(rèn)出他,,馬上跑到最近的書店買本他的書,,再來找他簽名,。他總是耐心地簽名,還在旁邊畫一朵小花,,他基本沒法吃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