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黨門鐘樓(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晚上9點,,我坐在山西長治一家旅館的臺燈下看波蘭作家安杰伊·斯塔休克的游記《去往巴巴達格》,。每隔三分鐘,閱讀就會被窗外的飛機轟鳴打斷,。從早晨開始,這架訓練飛機就在城市上空盤旋,,像是找不到跑道,,無法降落。
《去往巴巴達格》不是一本傳統(tǒng)意義上的游記。作者數(shù)次游歷昔日華沙組織成員國,,前往一些鮮為人知的地方,,用意識流筆調(diào)書寫當?shù)氐臍v史與困境,像一曲東歐舊時代的挽歌,。書里描述的部分場景很像我白天在府君廟附近看到的一幅墻繪:空曠的街道,;灰色的樓房;冒著濃煙的煙囪,;街上游蕩著無所事事的人影……畫面具有懸疑色彩,,傳遞著一種不安的氛圍,仿佛有事即將發(fā)生,。
東大街,,墻繪(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飛機轟鳴,像隆隆雷聲,。
兩天前,,我走進這家位于潞陽門中路的旅館。
“現(xiàn)在只有一間房,,只是……”前臺姑娘瞧著電腦,,猶豫地說。
“只是什么,?”
“只是房間離電梯有點兒遠,。”
“多遠,?”我問,,“50米?”
姑娘微笑著搖頭,。
“100米,?”
她笑容不變。
“200米,?”
“差不多,。”她收起笑容,,不動聲色地觀察我的反應,。
我環(huán)顧大堂。臨近中午,,餐廳內(nèi)有幾個客人在用餐,。
“早餐到11點結(jié)束?!惫媚锟桃馓嵝盐?。
“我要那間房,。”我說,。
房間在三樓,。一出電梯,我頓時目瞪口呆——一條筆直的,、富麗堂皇的走廊猝然出現(xiàn)眼前——四條箭一般的透視線匯向遠處的消失點——我的房間就在那個點上,。我背著相機,拖著行李箱,,踩著柔軟絢麗的地毯,,像走在一列豪華列車里,經(jīng)過七十多間客房后才抵達我的房間,。就這樣,,在長治接下來的每一天,我都要數(shù)次往返于這條長長的走廊,。
西斜街,,送外賣的騎手(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飛機轟鳴,像浪濤翻涌,。
一個保安從山西銀行走出,,香煙剛點了一半,就被我的問路擾斷了,。他拽掉嘴上的香煙,,歪頭看我,納悶我為啥要走路去那里,。與此同時,,我吃驚地看著他,以為撞見了導演賈樟柯,,他們長得太像了,。后來我發(fā)現(xiàn),類似長相在晉中南一帶頗有代表性:小個子,,臉型圓潤,眉眼低垂,,溫和的表情背后藏著一絲狡黠,。
潞陽門中路正在鋪設(shè)地下管道。建筑圍擋內(nèi),,作業(yè)的打樁機把鋼樁夯入地下,,重力傳導引發(fā)共振。我感到腳底麻酥酥的,,像觸電,。盡管“賈保安”不贊同我走路去那里,,但他還是晃著手中的香煙為我指明路線。我拐向東大街,,沒走多遠,,就發(fā)現(xiàn)了那幅令我駐足的墻繪。
昌盛,,公交車上的乘客蓮(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一群放學的孩子在路上結(jié)伴而行,,扎著紅領(lǐng)巾,穿著紅校服,。我從他們中間穿過,,總覺得哪兒有些不對勁。他們勾肩搭背,,交頭接耳,,相互傾訴秘密,言談舉止間流露出與年齡不符的老成持重,。我提前目睹了他們長大后在成人世界的樣子,。
蓮花巷,兩輛無牌車(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飛機轟鳴,,像空中咒語,。
城隍神是中國民間和道教信奉守護城池之神,大多由有功于地方百姓的名臣英雄充當,。始建于元朝的潞安府城隍廟是全國現(xiàn)存府城隍廟中規(guī)模最大,、保存最好的一座。
廟前廣場,,兩個廚師在下象棋,;一隊中年婦女在練模特步;一個粉面胖女人帶領(lǐng)一圈老人玩一種應答游戲,,她說桃花開,,老人們問開幾朵?她說開幾朵,,老人們就得迅疾按照她給出的數(shù)字尋伴相擁,,反應慢的老人則被淘汰出圈,每一次我都猜中胖女人要說的朵數(shù),;遠處階梯下,,也有人相擁,他們是早戀的中學生,。
上黨門,,晨練的市民(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我跟著兩個農(nóng)民工走進城隍廟。廟內(nèi)冷冷清清,,熱鬧的場面要等到農(nóng)歷四月十五,,每年的這一天為祭祀城隍神都會舉辦廟會,。廟中建有戲樓、大殿和寢宮,。大殿內(nèi),,金身城隍像威坐中央,兩側(cè)立著文武判官和黑白無常,;殿后寢宮是城隍神與夫人歇息之所,。兩個農(nóng)民工一高一矮,逢像即拜,,一臉虔敬,。城隍信仰在明代達到極盛,朱元璋大封城隍神,,用意為“使人知畏,,人有所畏,則不敢妄為”,。按照明代等級敕封,,潞安府城隍算是“監(jiān)察司民城隍威靈公”,官階正二品,。
廟門外,,四個男人聚在一起閑聊,話題是正在召開的兩會,,其中戴電動車頭盔的男人說:“不管誰主政,,都要為人民服務?!?/p>
城隍廟廣場,,打牌的老人(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飛機轟鳴,像颶風咆哮,。
春寒料峭,,風如芒刺。府后街,,路邊停的車上蒙著晨霜,;一個上班遲到的女人匆匆疾跑,沖鋒褲磨得沙沙響,;一個老人正低頭走路,,迎面的男人攔住她問路,老人猝不及防,,好一陣兒才緩過神來,她告訴他應該坐車去,,而不是步行,。男人要去的地方也是我要去的地方——長治地標上黨門,。
長治古稱“上黨”,取“與天為黨”之意,。上黨地勢高險,,自古為戰(zhàn)略要地,素有“得上黨可望中原”之說,。
看打牌的男人(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上黨門是上黨郡署的大門,,建于隋,興于唐,,毀于金元,,現(xiàn)存大門和鐘鼓樓為明代修建。九脊頂鐘鼓樓坐落在大門兩側(cè)的城垛上,,右側(cè)鐘樓曰“風馳”,,左側(cè)鼓樓曰“云動”。據(jù)說登樓遠眺,,長治城郭盡收眼底,,可惜我去的時候鐘鼓樓并未開放。
我在旁邊公園的長椅上歇了一會兒,,老人說得對,,不該走路來這里。幾個市民在公園的空地上打羽毛球,,但是風很大,,打不上三五個回合,球就被吹得亂飛,。
城隍廟廣場,,走模特步的女人(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我走進街對面的一棟建筑,招牌上寫著“藝術(shù)學?!?。一個正在拖地的老人充滿敵意地盯著我,不想一早辛辛苦苦拖的地被一個冒失鬼踩臟,,我告訴她只想用一下洗手間,。二樓整面墻上貼著年輕教師的打印照片及簡歷,照片經(jīng)過電腦統(tǒng)一修圖——一模一樣的妝容,、微笑,、頸長、發(fā)型和發(fā)際線,。路過一間舞蹈室,,我看到鏡子上拉著條幅:“大干30天,干它個無怨無悔”,。
昌盛公交車站停著數(shù)輛始發(fā)車,。等車的乘客都不愿提前上車坐在冰冷的座椅上干等,,他們縮著脖子站在一小塊兒陽光里等司機。司機們擠在狹小的調(diào)度室里,,抽煙,,聊天,看手機,。
一輛公交車駛進車站,,卸下一群穿紅色羊絨大衣的婦女,她們談笑風生,,像是去參加集體活動,。我注意到有個女孩跟在這群女人身后,羞怯,,不知所措,。
大風藍色預警。我選擇坐公交車回旅館,。在車上,,我看到天氣預報關(guān)于風的定義:0級無風,1級軟風,,2級輕風,,3級微風,4級和風,,5級清風,,6級強風,7級疾風,,8級大風,,9級烈風,10級暴風,,11級狂風,,12級或以上稱為颶風。
三八節(jié),,為母親買花的孩子(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飛機轟鳴,,像怪獸嘶吼。
傍晚,,我來到甜水巷只有三張餐桌的申記甩餅店,。三個打領(lǐng)帶的年輕人圍坐門口餐桌,點了3碗酥肉湯和30個甩餅,,空位上放著商務背包,,他們操河南口音。另一桌是對母女,空位上放著書包和一枝康乃馨,,她們很安靜,,吃餅喝湯都沒有發(fā)出聲響??粗齻儯蚁肫鹬形缭诳觳偷甑囊荒?。
快餐店在華夏電影院對面,。我走進餐廳時,顧客寥寥,,但是頃刻間,,餐廳內(nèi)坐滿了午休的小學生。不絕于耳的喧鬧聲彌漫整個餐廳,。
在我對面餐桌,,坐著一對等餐的姐弟,年齡相差五歲上下,。弟弟不斷推搡姐姐,,姐姐抄起脫下的外套狠狠抽打他。他用手護頭躲閃,。我以為他會求饒,,但是沒有。在他佯裝痛苦的表情里藏著得逞的竊喜,,他的目的就是要激怒姐姐,。
等餐的母親回來了,讓姐姐不要和弟弟一般見識,,他還小,。此時,弟弟身子一軟,,攤躺在椅背上,,抖著腿,嘴角帶著一抹壞笑,。他喜歡看因母親偏袒他而讓姐姐更加生氣的樣子,。
申記甩餅店,烙餅的老板娘(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一次,,我在一個雪后初晴的公園里,,看見弟弟用雪球扔哥哥,母親在一旁笑,。讓母親始料不及的是,,哥哥突然撿起雪球重重地砸在弟弟臉上,那力道和狠勁一點兒也不像出自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母親的呵斥令哥哥還擊的第二個雪球更加有力,,盡管弟弟嚎啕不止,。
甩餅是上黨的地方小吃,類似北京烤鴨的吃法,,薄餅卷驢肉蔥花,。申記是夫妻店,老板負責片肉卷餅,,老板娘負責烙餅,。老板早年在新疆伊犁當炊事兵,復員回來先做小本生意,,后來開了這家甩餅店,。小店墻上掛著技能比賽獲獎證書。老板告訴我,,他曾被邀到北京施展甩餅手藝,,那是一家大型國企,離天安門只有10分鐘路程,。那次,,從上到下吃得都很美,兩天干掉二百多斤驢肉,。
甩餅變冷了,,我喝口還熱著的汆湯,吃掉最后一個甩餅,。
宏門,,金魚戲水彩燈(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飛機低鳴,像走廊盡頭傳來的鼾聲,。
時間是一堵無法逾越的墻,。我瞥了眼桌上的時鐘:22:44。飛機仍在不間斷地巡飛,,像只迷失在夜空中的孤獨鐵鳥,。此刻,我已經(jīng)徹底習慣了它的存在,,仿佛那惱人的轟鳴被厚厚的黑夜吸附,,變得近乎不可聞,抑或它飛進我的意識深處,,在那里,,任何聲音都將化為靜默。那幅墻繪再次浮現(xiàn)眼前,,不知誰在畫上刻了一句旁白——“輪到你了”,。是的,,作為過客,我必須學會像當?shù)鼐用衲菢?,適應夜空的喧囂,。我合上書,停止思考,,上床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