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眾新賽道

近兩年，一些社交平臺上開始出現(xiàn)離婚跟拍的記錄筆記,。照片的主角,，多為離異的女性。照片中的婚姻告別儀式,，看上去似乎并不傷感,。她們高舉離婚證，帶著笑容,，呈現(xiàn)出邁入新生活的姿態(tài),。領(lǐng)證過后，有人還會舉辦恢復單身的慶祝派對,。而在火熱的評論留言中,，許多是對當事人瀟灑態(tài)度的贊美和祝福。

在攝影圈內(nèi),，發(fā)布離婚跟拍招募廣告近兩年也逐漸增多,。同一張背景圖出現(xiàn)在多個攝影師發(fā)布的廣告中：粉色小豬舉起白板，上面寫著“離婚跟拍|小眾跟拍”,，后面緊跟著地區(qū)名,。不管是否有打算從事此類業(yè)務(wù)，“離婚跟拍”的字眼，總能為他們帶來流量,?！芭谋瘋榫w為主，不排除個別人士的喜悅情緒”,、“不能毆打攝影師”的戲謔說明,，其實是攝影師的玩梗創(chuàng)作。

對于能否接到訂單,，許多攝影師并不抱期待,。即使有客戶咨詢，常見的狀況是,，離婚的另一方不同意攝影師跟拍,，計劃流產(chǎn)。

真正完成過離婚跟拍的攝影師并不多,。目前完成過一個訂單的青陽，是其中之一,。之前,，他的主頁上都是“正常”的大眾約拍業(yè)務(wù),，“但是鮮有人找我拍,，攝影市場基本處于一個飽和狀態(tài)，我就想著換個新領(lǐng)域,，小眾一點的,。” 

抱著試一試的心態(tài),，他發(fā)出了離婚跟拍廣告,，但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無人問津,。學法律專業(yè)的青陽,，想到把離婚跟拍配套到離婚法律咨詢中，這才引來4位有真正意向的客戶來問詢,。青陽總是事先告知客戶,，必須征得雙方同意，“因為涉及肖像權(quán)和隱私,?！?nbsp;

攝影師豬剛鬣對自己離婚過程的記錄 （受訪者提供/圖）

牧兔犬2022年3月開始發(fā)布離婚跟拍的廣告，他也有一點“惡搞”的意思——專門在情人節(jié)宣傳離婚跟拍,，但并沒有打算真干,。

牧兔犬沒想到的是，通過這個招募廣告,，他成了許多人的情感樹洞,。每個月,，都有四五十個糾結(jié)是否離婚的人找到他，向他傾訴煩惱,。即便沒有真正離婚,，他們也透露出預定離婚跟拍、紀念婚姻終結(jié)的意圖——其中兩位,，最后成了牧兔犬的離婚跟拍客戶,。

根據(jù)一些攝影師描述，前來咨詢的,，大多是90后女性,，她們追求分離的“儀式感”。但更具體的跟拍需求,，也分很多種,。有人想記下令人不滿的婚姻，以此“提醒曾經(jīng)戀愛腦的自己”,；有人則想用照片來紀念因屈服于現(xiàn)實而必須中斷的愛情,。

攝影師阿噠為他的客戶提供了兩種跟拍風格的選項:“感傷型”或“重生型”。前者側(cè)重悲傷和遺憾情緒的捕捉,，后者側(cè)重拍出離婚人開啟新旅程后開心,、灑脫的一面。他的客戶更青睞“重生”風格,。

在離婚跟拍的策劃上,，攝影師們同樣要煞費苦心。牧兔犬特地設(shè)計了“結(jié)婚跟拍的反向流程”,。一般結(jié)婚的流程是,，攝影師跟隨車隊進入小區(qū)，上樓,，進婚房,，給父母敬茶。離婚跟拍,，則以婚房為起點,，拍結(jié)婚照下的離婚夫婦，跟隨他們出婚房,、下樓,、出小區(qū)，一路到民政局領(lǐng)離婚證,。

青陽則會更多地參考客戶的經(jīng)歷,，讓他們挑選充滿回憶的地方來拍攝：結(jié)婚的酒樓、同居的老房子、男方等待女方下班的街道,。

設(shè)計路線和動作,，只是其中一種手法。攝影師豬剛鬣覺得諸如“撿離婚證”,、“背對背”分離的姿勢太刻意,，他選擇不做干預、靜靜地記錄了領(lǐng)離婚證的一天,。照片上,，都是媽媽和小孩的打鬧嬉笑，離婚這天看上去就像一個平常的親子周末,。

拍攝過程中,，最大的難處也許是，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有攝影師透露,，離婚跟拍和結(jié)婚跟拍涉及的攝影技術(shù)沒什么不同。差別在于,，離婚過程中男女雙方情感的波動,，將給攝影師的工作帶來很大的不確定性。若離婚夫妻情緒不和,，為了避免冒犯，很多時候,，攝影師都是遠距離拍攝,。

在一次離婚跟拍中，青陽為客戶設(shè)計了一個較親密的動作,，女方愿意,，但男方不愿意，兩人吵了起來,。當青陽試圖換一個指導動作時,，男方直接走掉，拍攝只能終止,。

牧兔犬的客戶,，則是在離婚跟拍中重歸于好。攝影師為男方提供了一束玫瑰,，他本計劃拍下男方送花的照片,，把它當作婚姻的句號。但女方對婚姻仍有眷戀,，在民政局門口哭得很傷心,。當丈夫單膝下跪送花、提出“不離婚”的請求時，她答應(yīng)了,。這場離婚跟拍戲劇性地落幕,。

只是這次跟拍之后，男方出軌被發(fā)現(xiàn),，女方變成了執(zhí)意要離婚的人,。

攝影師冷坤拍攝的離婚跟拍樣片 （受訪者提供/圖）

一點不舍

對于攝影師小高的客戶而言，離婚是因為雙方父母,。女方告訴小高,，他們不受家人祝福的戀情，始于學生時代,。之后,，雙方偷偷領(lǐng)取了結(jié)婚證，在事情暴露后頂不住長輩的壓力,，變成了公開去領(lǐng)離婚證,。

2023年11月，女方找到小高,，希望他為二人拍照留念,。攝影師不敢多打探二人的隱私，但他惋惜客戶的愛情,，將拍攝的主題定為“遺憾”,。

跟拍這天，呼和浩特的天格外的藍,，看不見一絲云,。這是適合室外拍照的好天氣。當小高到達民政局門口時,，高挑,、時尚的一男一女正招手向他走來。女方的及肩發(fā)微卷,，口紅輪廓精致清晰,。上身是卡其色風衣，下身是牛仔褲和黑色長靴,。男方身著潮流款的黑色沖鋒衣,，腳踩小白鞋。

見面時,，客戶很干脆,。沒有寒暄，看不見情緒波動,，直接讓小高進入拍攝環(huán)節(jié),。除了手抓離婚證垂下的特寫,、兩人反向交錯而行的中景，小高還設(shè)計了擁抱的姿勢,。他解釋,，“這是離別、送別,、悲傷的擁抱,。”

對于這個動作,，兩人并不介意,。男方的頭貼著女方的肩，半張臉埋在肩下,。他一手扶她的背,，一手搭在她肩上。鏡頭中,，頭部,、手腕和肩似乎連在一起，仔細來看,，各肢體之間又有著小小的空隙,。“正常的擁抱應(yīng)該是抱得很緊的,，但這是悲傷的擁抱,，我讓他們抱得松一點?！卑聪陆?0次拍照鍵后,，小高示意“這張行了”。二人還是繼續(xù)保持著原來的姿勢,，過了一會兒才慢慢從對方懷里離開。

小高回憶,，“他們看起來好像挺不舍得分開,。”

攝影師冷坤拍攝的離婚跟拍樣片 （受訪者提供/圖）

下一站拍攝地,，是新修的小草公園,。滿園都是黃葉，強烈的陽光又添上一抹艷彩,。女方和男方比在民政局更為放松,，表現(xiàn)得很平靜，但互動明顯增多,。他們開始一起拍公園,、自拍,、開玩笑，聊起近來的工作,、共同的好友,。在小高眼中，這對離婚夫婦“看起來像老夫老妻,，有一種既正常又不正常的感覺”,。

在草地上，兩人一個向后走,，一個停在原地,。小高從草地上抱起一把落葉，“唰”的一下灑在他們腳上,，并拍下了這個金色的瞬間,。

不是所有攝影師都能在離婚跟拍中捕捉到不舍和眷戀。離婚夫婦如果在情緒上無法配合,，跟拍效果就是另一個狀態(tài),。

攝影師冷坤就不太滿意自己拍的那組離婚領(lǐng)證紀念照。2023年2月,，當發(fā)小秦臻找他做離婚跟拍時,，大年剛過完不久。冷坤懷疑,，她并不是真的想離婚,，只是想用嚇唬的方式挽回對方。

不過,，離婚證還是辦成了,。他們走出民政局大門，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中,。冷坤想用背對背的錯位構(gòu)圖,，拍出二人告別的意味。畫面左側(cè),，秦臻的背影虛化在遠處,，右側(cè)，前夫手拿離婚證,，正對鏡頭而立,。按照冷坤的構(gòu)想，前夫應(yīng)該把脖子扭向秦臻的方向,，凝望著她,。但是，前夫扭頭的幅度太小了,，冷坤回憶,，“他看上去很冷漠,。” 

“我想最起碼表現(xiàn)出一點不舍的感覺,，但他覺得男方如若路人,。”當冷坤上前試圖讓他調(diào)整表情時,，前夫不耐煩地表示,，自己還有別的事要做。他收起離婚證,，頭也沒回,，快速離開了。秦臻在原地哭了五分鐘,。

前夫的突然離開,，這個跟拍的素材湊不滿約定的20張精修。換上更具青春氣息的白襯衫和黑裙子,，秦臻補拍了一套個人寫真,。

冷坤覺得，此時拍攝的主題變成了“埋葬風”,。其要素包括墳頭草,、蜷縮的姿勢、空洞的眼神,?！斑@組記錄情緒的照片也算提醒她，不要再讓這種感情折磨自己了,?！?/p>

一種記錄

“現(xiàn)在的年輕人我真的看不懂。結(jié)婚要拍,，離婚也要來拍,。離婚是件很光榮的事情嗎？”當珞珞坐在離婚登記處的柜臺時,，幫她辦理證件的大姐用方言抱怨道——珞珞的跟拍攝影師此時正舉著鏡頭拍下她的領(lǐng)證過程,。

“我在記錄人生中同等重要的時刻。結(jié)婚你覺得重要,，離婚我覺得也很重要呀?！辩箸蠡貞?yīng),。

記錄生活，是珞珞的生活方式,。平均兩三天,，她會發(fā)一條朋友圈,。幾乎每一條都有色彩斑斕的照片。大到出差時博覽會紛繁的現(xiàn)場,、海天一色的碧藍假期,、小狗的七歲生日，小到新冒出的白發(fā),、苦澀不堪的感冒藥,、樹林里聒噪的知了。珞珞也發(fā)現(xiàn),，自己的朋友在發(fā)朋友圈這件事上,，會比她“低調(diào)”一些。她認為,，“重要的事情,，過了很久可能會忘記，忘記那些細節(jié),。我可以用照片和錄像重溫,、重推當時的場景?！?/p>

珞珞簽署離婚文件 （受訪者提供/圖）

每年結(jié)婚紀念日,，珞珞都會和丈夫攝影留念。她特意買了白色的法式婚紗裙,?！斑@是為了彌補婚禮上的攝影沒有拍出感覺的遺憾?！狈蚱薅瞬粫桃鈹[出親吻,、擁抱的親密動作。更多時候,，攝影師朋友抓拍他們和三只小狗在草坪上追逐奔跑的過程,。同時，也不乏兩人在玫瑰色的夕陽和山河前一起作畫的浪漫場景,。

對于珞珞來說,，領(lǐng)離婚證，也屬于人生重要場景之一,?！拔也挥X得離婚丟人，它也是一種獲得幸福的方式,。兩人在一起過不下去,，會很痛苦。離婚后,，我們雙方都可以追求更美好的生活,?！?/p>

珞珞離婚的過程相對比較平靜。她和前夫有許多共同好友,，現(xiàn)在也能不尷尬地參加同一場飯局,。“我們沒有大的原則性矛盾,，主要是性格不合,。”前夫是慢性子,，珞珞是急性子,。即使顧慮精力、資金不寬裕,，他還是遷就她,，一起養(yǎng)了三只小狗。珞珞喜歡對方的尊重和陪伴,，但她也對他的“被動”感到疲憊,。諸如旅游的事情，總是珞珞在做攻略,，前夫很少參與其中,。“微不足道的小事積攢多了,，漸漸覺得過不到一起,。”在一次因小事吵架后,，珞珞突然意識到,，自己不想再繼續(xù)這樣的生活了。

從17歲開始,，相戀6年,，結(jié)婚4年。在這段感情走到終點時,，27歲的珞珞也有過遺憾和不甘,，“為了美好生活的共同努力都白費了?！钡窃陔x婚冷靜期,，她也想通了，“我還年輕,，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不想困在一段不滿意的婚姻中。”

對于“展示離婚跟拍”這件事,，珞珞仍有保留。她至今還瞞著父母,，不打算告訴他們自己做了離婚跟拍,。“不想向他們解釋這么多,?！备恼掌矝]有發(fā)過朋友圈,?！斑@件事更多是對自己的交代?！痹诟娜?，珞珞都戴著墨鏡。她不想顯得過于張揚,。墨鏡,，也是她平時拍悲傷情緒風寫真的常用道具。

攝影師阿噠建議珞珞穿黑色的裙子,。她覺得不合適,，理由是“黑色太沉重”。她也不想效仿一些社交平臺上穿著大紅色禮服做離婚跟拍的女性,，“這畢竟不是一件喜事,。”最終,，珞珞選了一條淺灰色的荷葉滾邊吊帶裙,，以白襯衫作為外搭——裙子是她在離婚冷靜期一人逛街時相中的，朋友都覺得這條很適合她,。

離婚領(lǐng)證,，珞珞和前夫都有出鏡，但她感到,，這更多是對自己而不是對他們兩人的記錄,。離婚跟拍是珞珞要求的，前夫性格靦腆,，不愿過多出鏡,。他們提前說好，只拍手部,、腿部等特寫,，不拍他的正臉。拿號、取下婚戒,、簽字的特寫,，主角都是珞珞。

前夫唯一一張露臉的合照,，是攝影師從遠處的角落拍到的,。他們?nèi)〉奶柺荁016號，在4號窗口,，前夫露出了小到看不清的側(cè)臉,。窗口的兩人，在照片中就像處于隧道遙遠的盡頭,。

簽字領(lǐng)證后,，珞珞邀請前夫和他們的共同好友一起吃飯，但他拒絕了,，匆匆離去,。

照片呈現(xiàn)了珞珞的多種情緒。民政局門口的那張,，珞珞雙手把橫向翻開的離婚證拿到胸前,，低頭望著它，嘴角掛著很難察覺的笑,。據(jù)她分析,，“我最開始想要的主題是重獲新生。我的微笑似乎表現(xiàn)了這種感覺,。但同時也會有心酸,。離婚不可能是完全開心的事，畢竟我們做了這么多年夫妻,?？粗C件，我好像在回顧這么多年我們怎么一路走來,，有一些感慨,。”

從某種意義來講,，珞珞的離婚照并不“孤單”,。攝影師好友一直和她一起策劃，鼓勵她離婚也可以是開心的,。

民政局門口坐著隔壁影樓的婆婆,，她和經(jīng)常來拍照的攝影師是老熟人了。婆婆好奇地湊過來問,，“怎么一個人拍呢,？”

得知是在拍離婚照后，她友好地同意了和珞珞合影的請求。婆婆拿著影樓的拍照廣告,，珞珞舉著離婚證,，她們并坐在一起。珞珞露出了一個更明朗的笑容,。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小高、珞珞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