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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教練不指導人生

“什么是人生教練,？”“人生教練是人生導師,、心理咨詢師，或是職業(yè)咨詢師嗎,？”打開人生教練從業(yè)者的自媒體科普文章,，這些是經常需要澄清的問題,。運營著人生教練商業(yè)化平臺的Alina霖子總結,，“人生教練不是導師，不會去引導,；人生教練不是心理咨詢師,，不解決心理疾病,；人生教練不是商業(yè)咨詢師,，不會告訴你該怎么做?！?/p>

ICF（國際教練聯(lián)合會,，業(yè)內權威的全球性教練資質認證組織）將人生教練定義為客戶的“陪伴者”，這個陪伴者“在一個發(fā)人深省且有創(chuàng)意的過程中,，最大程度地激發(fā)客戶的個人或職業(yè)潛能”,。在教練實踐中，激發(fā)潛能的互動過程就是“對話”,。

Alina霖子指出,，教練幫助客戶們紓解心中困擾的對話，“一般會用到GROW模型,?！贝四Ｐ陀筛吖芙叹毿袠I(yè)先驅約翰·惠特默于20世紀80年代晚期建立，GROW代表對話四個步驟的關鍵詞的首字母縮寫：目標（Goal）,、現(xiàn)實（Reality）,、方向（Options）、行動（Will）,?！翱蛻暨^來，我們會先確定這場對話他希望實現(xiàn)的是什么,，他的議題是什么,，這就是詢問他的目標。接下來,，我們了解他的現(xiàn)狀,，了解目前是什么阻礙了他,。最后是幫他落實到行動計劃，他希望用怎樣的方式去實現(xiàn)目標,?！?/p>

但Alina霖子認為，這只是最基礎的教練對話技術,?！罢嬲唠A一點的對話，我們會放下這些工具,，傾聽這個人語言背后的行為模式,、思維、信念,，關注他內心想要的東西,。教練像一面鏡子一樣，照見客戶,，提供客戶自己可能沒有察覺到的視角,。”

傾聽,、反饋,、提問，這是人生教練們在對話時的主要動作,，他們也把“不主動給建議”視為職業(yè)美德,。教練工作的禁區(qū)，就是直接提建議,，指導客戶的人生,。ICF教練技術課程的一個重要內容，是訓練傾聽能力,，壓住好為人師的沖動,。申請教練認證時，需要上傳自己的對話音頻,，在此過程中主動給顧客提建議,，則無法通過考核。

關于人生教練和咨詢的區(qū)別,，Alina霖子這樣解釋：“做教練,，即使有客戶尋求建議，我首先要關注的還是客戶這個‘人’,，這個人本身,，之后才是事情的解決。如果我只是商業(yè)顧問，我的重點,，就是給出解決方案：通過關注市場上缺口是什么,、賣產品如何賺錢，來幫助客戶打造品牌,，快速變現(xiàn),。我現(xiàn)在是創(chuàng)業(yè)方面的人生教練，我首先要做的,，是幫客戶進行深度探索：‘我為什么要做個人品牌,？’‘做了之后我想實現(xiàn)的是什么？’‘做成這個品牌后的我與現(xiàn)在的我有什么不一樣,？’‘如果品牌成功了,，我會成為誰？’”

ICF認證體系內部的教練,，也有不同派別,。Alina霖子平臺上的職業(yè)轉型教練Shirley介紹，Alina霖子所在的是埃里克森教練體系,，另一個較大的派別是共創(chuàng)式教練體系?！芭c埃里克森相比,，共創(chuàng)式教練的方法更意識流一些?！?/p>

共創(chuàng)式教練流派,，強調其服務目標是幫助客戶看到其內心真正的渴望，推動其自我實現(xiàn),。對話中,，教練的提問更多依賴直覺和隱喻。Shirley解釋,，“相信客戶本自具足,，這是共創(chuàng)式教練的四大信念基石之一。要相信客戶天生具有創(chuàng)造力,，并且是完整的,、沒有問題的，我們不需要指導他,，只需要陪伴他,，幫他找到自己心里的答案，釋放自己本來就有的潛力,?！?/p>

Shirley曾在大型IT公司做過7年經理，公司改組時,，她轉型為敏捷教練（負責企業(yè)組織轉型的教練）,。2016年,，帶著公司報銷的5萬塊學費，Shirley報名參加了以個人為服務對象的共創(chuàng)式教練培訓,。第一節(jié)課,，教練老師就讓學員找尋自己生命的意義。Shirley一開始覺得這個問題過于抽象,。但跟隨老師引導的冥想和她給出的一些價值觀詞匯的引領,，Shirley說自己看到了一個畫面：“我就是一個向日葵，向日葵跟著太陽的方向,，我感受到了在陽光沐浴下的溫暖,。那種滋養(yǎng)特別舒服，我的眼淚就流了下來,?！?/p>

Shirley認為，教練的能力體現(xiàn)在一種“深深的看見”,?！袄蠋熌軌蚩吹娇赡苣阕约翰恢馈⒚枋霾怀鰜淼暮苌畹目释?，”Shirley回想,，“比如，涉及生命意義這個問題,，你看到的畫面是：親朋好友一起來為你慶生,，你聽到他們說：‘感謝你帶給我的幫助?！诤屠蠋煂υ捄?，老師會幫你提取一些內容，對你說：‘聽起來,，幫助別人對你來說是很重要的,？’老師根據(jù)他在課堂上的所聞所見再次跟你確認，漸漸提煉出你內心深處非常有共鳴的東西,?！?/p>

對于來求助的客戶，Shirley試圖幫他們看清自己的職業(yè)發(fā)展目標,。其中一位參加Shirley工作坊的中層經理,，曾對工作價值感到懷疑，糾結是否要跳槽,?？蛻艉蚐hirley進行了跨度在一年以上的教練談話，她按照興趣導向，寫下了“當導游”的計劃,。當真正做領隊帶團游云南時,，客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助人原則和旅行社的經營原則發(fā)生沖突。經歷此事件的打擊,，在和Shirley傾訴之后,，客戶明白了自己喜歡的不是“娛樂性的旅居”，而是“療愈性的旅居”,。她覺得真正有意義的事,，是照顧和幫助別人，此前的經理崗位也是在幫下屬員工成長,。這位客戶現(xiàn)在也沒有辭掉之前的工作,。

（創(chuàng)問中國教練中心提供/圖）

困境與傷害

Salary Expert的調查數(shù)據(jù)顯示，2023年中國人生教練從業(yè)人員的平均年薪為277668元,。在ICF的2023年度調研中,，亞洲地區(qū)獲取ICF認證資質的教練，每年從教練業(yè)務中掙得的平均收入是33900美元（折合人民幣約242513元）,，教練談話平均小時收入為70美元（折合人民幣約500元）,，平均每周教練時長為9.2小時。在全球范圍內,，教練的平均年收入和小時收費是52800美元和85美元（折合人民幣約377720元,、608元），每周工作時長為11.9小時,。

不同教練的薪資跨度較大，從業(yè)者的教練實戰(zhàn)時數(shù)越長,，每小時收入越高,。明明在美國上完了ICF的ACC課程，她透露,，美國的ACC教練,，每小時收入最高可到150美元（折合人民幣約1000元）。作為一個正在積攢實踐時長的入門級教練,，她和國內客戶談話的收費在每小時300-400元之間,。據(jù)小紅書上的教練Ciao了解，在中國,，實戰(zhàn)時長100-500小時的教練,，每小時定價在500-1000元之間，實戰(zhàn)時長500-2500小時的教練,，每小時定價在1000元-5000元之間,。

對于剛入行的教練來說，把教練當兼職工作是一個常見的選擇。明明還在讀博士,，她從2023年6月開始兼職做付費教練,，客戶主要從小紅書上找到她。有時她一周能收獲兩三個客戶,，每人做一小時的一次性對話,，有時則一個也沒有。一個月的教練收入在幾百到一千之間,?？蛻綦y獲取，是明明畢業(yè)后繼續(xù)做全職教練的一個障礙,。

Shirley考取過CPCC證書（ICF認可的國際共創(chuàng)教練認證）,，在受聘擔任大企業(yè)內部的敏捷教練時，她給三百多個員工做過一對一教練,。但在裸辭開啟自己獨立的教練事業(yè)后,，Shirley也遇到了客戶難找的困境，“以前不缺客戶,，但都是公司內部的,，現(xiàn)在我很難把客戶圈子向外拓展?！睘榱送卣箍驮?，Shirley和明明加入了Alina霖子的教練平臺。她們?yōu)樽约旱慕叹毞談澏毞质袌?，學習包裝自己和推銷服務的手段,。

Shirley指出，“找客戶的困難在于,，教練不像編程,、英語之類的東西，我們很難三言兩語給別人講清楚教練在干什么,。教練還很挑客戶,，找教練的人，一般是對自我成長要求比較高的人,，而且他本身已經有一定的自我覺察,。在國內，教練的客戶還屬于小眾群體,?！?/p>

皮猴以前是一個不聽別人講話、自我意識過強的人,，2022年夏天,，要好的朋友再次被她的“出格”玩笑傷到,，友誼面臨破裂。皮猴這才察覺總是在別人給出很大反應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過界很久,?！八欢ú皇堑谝淮尾婚_心，但之前我只顧自己的開心,，不管對方的死活,，沒有發(fā)現(xiàn)他（不喜歡這樣）的暗示?！?/p>

抱著修正自己的想法,，2022年7月，皮猴參加了其他朋友推薦的人生教練課,。1小時免費試課后,，她決定花2萬元買下接下來一年的10節(jié)付費課。在這一套課程結束后,，又續(xù)上了第二套,。她對教練魏奕的信任感始于對方準確地抓到了自己隱秘的“聆聽”問題。

決定學習聆聽后,，皮猴告訴教練：她受不了聆聽,，因為聆聽的本質是忍耐，忍住不說自己想說的話,。教練問,，當你忍耐的時候，你在忍耐什么,？皮猴覺得,，忍不了，因為再忍就會忘記要說的話,，她很怕自己會忘記,。

“如果忘了就忘了，忘了說明它沒這么重要,。”教練希望皮猴嘗試,，下次聽別人說話,，先不要關注自己腦海里的想法?！耙驗楫斶@個想法足夠重要,，請你相信我，等別人講完話,，你會再次提到這個想法的,?！逼ず镎J為這句話點醒了她，她試著把它用到之后的交往中,。

在教練談話和嘗試改變一年后,，皮猴現(xiàn)在還是認為，她對朋友說的很多話不感興趣,，但她想要聆聽對方了,。“聆聽是愛,，是愿意在對方身上花時間,、關心對方?！薄拔?8了,，但之前就像沒發(fā)育似的。這20節(jié)教練課也許讓我知道了愛是什么以及怎么去愛人吧,?！?/p>

并不是所有客戶都對教練服務感到滿意。遭受人生教練談話帶來的打擊后,，小歐對這個職業(yè)的態(tài)度,，從認可轉變?yōu)橘|疑。

在教育科技公司工作的小歐,，從2020年開始對教練技術產生興趣,，她花了六千多元報名學習教練課程。2020年,，小歐剛畢業(yè)參加工作,。在不適應企業(yè)應酬文化、懷疑工作不適合自己的脆弱時刻,，她也曾向人生教練袒露心扉,，做了10次付費對話。直到2022年年初,，當小歐向一位新手教練求助時,，對方給她留下了痛苦的回憶。

小歐回憶,，“在我講了自己一天都干了些什么以后,，教練得到的結論是，‘你有一個嚴重的問題：不夠自律,?！毙W當時很信任教練?！皩Ψ秸f我不自律,，我也覺得是自己不夠自律,。我想自律，可是根本做不到,，后來情緒越來越低落,。”去到三甲醫(yī)院,，一做心理量表,，小歐才發(fā)現(xiàn)自己當時已經是重度抑郁了。

“一個有心理學基礎的初級心理咨詢師,，看到我的狀態(tài),，就會立馬建議我去醫(yī)院做診斷，而不是繼續(xù)給我做對話,，怪我不夠自律,。”小歐現(xiàn)在這樣認為,。

2020年那次職業(yè)發(fā)展類的教練談話,，小歐覺得雖然有幫助，但成效“比較慢”,，談話持續(xù)了6個月,。后來，在資深HR的建議下,，小歐做了性格測試量表,。HR們很快分析出來，她確實不適合當前的職業(yè),。在服從性,、嚴謹性的測試項目，小歐得分很低,，但這是她的崗位（總裁助理）所需要的特質,。

“教練要求自己no judge（不做判斷），在客戶面前像一面中正,、純凈的鏡子,，而不是哈哈鏡。但是,，‘不做判斷’對于一個正常人來說,，幾乎是不可能的。而且有時候,，有人就是需要一個診斷，需要專家提供建議或者成熟的方法論,。有時我覺得教練像一個精神避難所,，讓一些人逃進來,，但修筑這個避難所的人，質量實際上是參差不齊的,?！?/p>

（創(chuàng)問中國教練中心提供/圖）

呼吁規(guī)范的聲音

據(jù)ICF統(tǒng)計，從2017年到2022年,，中國在ICF注冊取得協(xié)會認證的教練,，從346人增長到1383人。實際上,，從事人生教練工作的人,，超過了這個數(shù)字。

目前,，取得ICF或其他機構的證書并不是開展教練業(yè)務的必要條件,。沒有法律或行業(yè)規(guī)范對準入門檻做出限制。

ICF認證等級分三級,，ACC（助理級教練）,、PCC（專業(yè)級教練）和MCC（大師級教練）。每一級的申請,，都要求完成相應的學習和實踐,。以ACC為例，申請需要完成60小時以上認證課程,、100小時以上教練練習,，這其中包括至少70小時的付費教練時數(shù)。在ICF官方認證的機構學習教練技術,，一般需要支付5萬元以上的學費,。

在小紅書上，可以看到許多“準教練”的海報和廣告,。他們尚未獲得證書,，正在招募客戶，積累付費時長,。有人采取“隨喜收費”的交易模式——客戶根據(jù)自己的滿意度給教練發(fā)紅包,，也有人直接規(guī)定幾百元一小時的標準。

對于不受嚴格管理的人生教練行業(yè)現(xiàn)狀,，華中師范大學心理學院副教授,、中國心理學會注冊督導師朱旭指出其中存在的風險：“就像醫(yī)生、老師,、心理咨詢師一樣,，人生教練以人為服務對象，它面對的客戶處于相對脆弱的求助者位置,，如果這個過程處理不當,，就有可能造成傷害,。一個相對成熟的服務業(yè)，都應該有自己的服務標準：形成一個行業(yè)協(xié)會,、規(guī)范立法和倫理,。例如，中國心理學會臨床心理學注冊工作委員,，就會接受倫理投訴,。如果注冊的咨詢師有嚴重違反倫理的情況（例如和當事人發(fā)生性關系等），委員會成員在核實情況后有權吊銷咨詢師的注冊資格,。雖然目前國內沒有針對心理咨詢行業(yè)的立法,，但行業(yè)規(guī)范至少是現(xiàn)在能做的?！?/p>

人生教練從業(yè)者,，經常強調“教練”是幫客戶立足當下，放眼未來,，給予他們力量,，主要對象是心理健康的群體；而“心理咨詢師”則是聚焦過去的創(chuàng)傷,，更多是在療愈,。

原華東師范大學心理咨詢中心主任、上海心理衛(wèi)生學會理事葉斌在開設覺察力訓練課程時,，也會遇到很多人生教練的學員,。他指出，“就像精神科醫(yī)生和心理咨詢師的工作有界限,、有交集一樣,，心理咨詢師和人生教練的工作也是有界限、有交集的,?！毒裥l(wèi)生法》嚴格規(guī)定，重度抑郁癥,、雙相情感障礙等疾病的患者,，心理咨詢師不能接手，必須轉給精神科醫(yī)生,，靠藥物治療,，越界服務會釀成重大事故?！袆e’是心理咨詢師的必備技能,。”類似的，葉斌認為,，“PTSD（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這樣的復雜問題,，人生教練也不能勝任，需要交給心理咨詢師來做,。因此，基本的邊界學習,，對于教練來說也很重要,，以防接到超越自己處理能力的客戶?！?/p>

（應受訪者要求,，皮猴、小歐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