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幾只貓在兩米長的玻璃桌上逡巡,,一只偏黑,,一只偏白,,一只從背后看全是棕色,,還有一只躲在二樓不肯見人,,是灰的,。它們伴著藝術家,,相敬如賓地輾轉漂泊了十幾年,,工作室一再被拆遷,如今退到了城市邊緣,,租在首都機場附近的空乘人員宿舍,。
室內空間越來越小,史國威在一樓畫畫的時候,,他的貓們便待在loft的二樓,;有時即使下樓跳上工作臺,也懂得始終和正在作畫的區(qū)域保持一米距離,??粗@群年事已高的寵物,,如同目睹一個過度清晰的結局。此前接連送走幾只,,他再也不敢養(yǎng)新的貓,,想到一次次站在火葬場爐子前面的場景,就不禁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心臟實在受不了了”,。眼下的幾只他也只能隨遇而安,“不敢?guī)鼈內プ鲶w檢,,都這么老了,,查出問題肯定要治,精力,、時間,,還有費用上都承受不了?!?/p>
早知道要反復面對這種煎熬,,剛開始他興許就選擇繞過這一遭。那會兒是2006年,,他剛從德國多特蒙德高等專業(yè)學院學完攝影回來,,和當時很多興奮潦倒、試圖成為藝術家的年輕人一樣,,在黑橋弄了間闊大的工作室,,棚內擺拍完成后,將人物照與戶外實景和帶有中國元素的物品循著西方名畫拼貼合成,,洗成近兩米寬的巨幅黑白照,,最終手工上色成彩色繪畫作品。做盆景生意的父親有時來看史國威,,從北京曾經最大的萊太花卉市場揣來一窩出生不久的流浪貓,,他不忍放逐,只好收下這堆花色迥異的兄弟姐妹,。
心腸軟的單身漢,,帶著近十只幼貓(生完兩窩后母貓消失,他這才得以罷手),,開始了彼時尚而一片模糊的藝術生涯,。他雇了一位中間人,專門替他搜羅素人模特,,不要凹凸有致,、美麗動人的,反而以丑陋,、沖突為核心追求,。維納斯不再是平和柔美的象征,,肥肉橫飛的裸女閉著眼睛,酣睡正甜,,身旁放了許多詭異的塑膠娃娃,,背景中的圓明園著了火。
《流淌的夕陽》2023,,激光銀鹽紙基,,液體顏料,130cm×177cm,,圖/藝術家和魔金石空間提供
漢斯·荷爾拜因的那幅《大使們》經過史國威的改造,,人物從羊毛傍身的貴族變成了渾身是血的屠夫,原作中擺放的天文觀測用具替換為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物品,,扔在血紅色的毯子上,,一顆拍攝的佛頭,代表的是油畫最下方的骷髏頭——工整的諷刺性,、對抗性在這些攝影,、繪畫結合的作品中呼之欲出。
到2010年左右,,這位經驗豐富的鍋爐工(工作室暖氣微弱,,為熬過漫長冬季,黑橋的藝術家們身披黑大衣,,不斷鏟煤防止熄滅,,每天臉上、手上都是黑的,,煤掂在手里就知道多少錢一噸)創(chuàng)作了近二十張視覺沖擊力強的裸體作品,。
給照片手工上色需要大量時間,這一方式最先運用在他的碩士畢業(yè)作品上,。為了能在德國順利畢業(yè),,從一圈動不動就去瑞士或印度、埃及拍大片的富裕同學中脫穎而出,,只有條件在學校免費提供的影棚里搗鼓的史國威思索良久,,想到應該彌補自己在拍攝硬件、技術方面的短處,,同時突出美術方面的長處。
大學時他就讀于清華美院平面視覺藝術交流系攝影專業(yè),,但前三年的課程跟攝影毫無直接關聯,,每天都在訓練素描、色彩,、雕塑等技能,,光是素描基礎課就上了兩年,,練就了和美術生無異的繪畫功底。
確定了攝影加繪畫的創(chuàng)作方式,,內容構思上他依然圍繞后面幾年忙活的東西方文化對比,,請外國模特穿上花木蘭戲服,再請中國模特穿俠盜羅賓漢的服裝,,或是打扮成教皇模樣,,臉上卻畫著京劇臉譜?!斑@個比較好操作,,還能夠用大座機,起碼材料上就比大家牛逼,。黑白照沖印好后我再用手工上色的辦法把它給畫成彩色,,這樣的話馬上就凸顯出來,你跟所有學生都不一樣,?!?/p>
《羊毛》2021,激光銀鹽紙基,,液體顏料,,180cm×198cm 圖/藝術家和魔金石空間提供
“為什么我的畫里一直有肉?有血,?”
完成畢業(yè)作品時,,一米多寬的相紙桌上放不下,他只好趴在出租屋的地上勾畫,,手握兩支毛筆,,運用中專時學的工筆重彩暈染方法,蘸一筆從中國寄過來的狗牌顏料,,立馬換成清水染勻,,靠著這八件單人照片“才混了畢業(yè)”。
策展人及評論家凱倫·史密斯曾總結過,,“他觀察并記錄景象,,創(chuàng)作出傳統(tǒng)攝影風格的黑白照片,隨后對其進行長時間的手工上色,。這一過程不僅要求相機鏡頭背后的眼手協(xié)調,,亦需精準把控筆刷的涂抹方式;自德國多特蒙德高等攝影學院學成歸國后,,史國威逐漸形成了自己持恒不變,、令人嘆服的視覺表達方式,在攝影和繪畫間尋得細膩精巧的融合,。而其中諸多材料與手法的結合,,也使其作品承載的內涵遠超‘手工上色照片’這一標簽的字面意義,。”
回國初期,,對于作品中充斥的大量血腥暴力色情,,他回想道,許是來自“在社會中多年的壓抑,,德國讀書時期大部分時間都在打工謀生,,迫不得已去餐廳洗盤子,去工廠上夜班扛包,,做著最底層的活,。藝術什么的對我來講沒什么關系,當時首先是要吃飽飯活下來,,第二個目標是盡快畢業(yè),,才能對家里有個交代。有了這個文憑才能謀生,,才能干我要干的事情”,。
那幾年的作品出現在大大小小的一些展覽中,但收獲的認可很少,?!爱敃r就想做跟西方有關系的事情,以為大家都能看懂,,但其實通過幾次展覽,,發(fā)現大家不知道我要干嘛呀,不知道來源?,F在看起來那時就像是在那兒使勁大聲地喊,,特別強烈地吆喝,但也沒有什么效果,,還不如安靜一點,。如果說以前打的是浮于表面的花架子,現在打的都是內傷,,就是不動聲色,,但其實氣功已經穿透你的身體了?!?/p>
《肉山》2021,,激光銀鹽紙基,液體顏料,,184cm×154cm(藝術家和魔金石空間提供/圖)
大概從10年前開始,,他的創(chuàng)作內容發(fā)生了極大變化。“慢慢轉變是因為開始到山里走,,拍一些跟自然有關的照片,感受更多,,就想更回歸到自己,。之前的那些作品都是跟社會、跟別人有關,,輸出我對外界的一些認知,,跟我自己沒有太多關系?!?/p>
剛開始轉向自然時史國威追求的仍是形的相似與否,,一絲不茍畫得非常精細、非常隱晦,,草本身是綠的,,畫出來還是綠的,只不過綠的程度可能跟彩色照片相比有微妙變化,,那時他希望聽見的,,是觀眾猛一看,“哎,,這不是彩色照片嗎”的觀感,。
近幾年,他越來越向內,,去一趟靈山,,可能只拍一兩張有感觸的。2023年9月魔金石畫廊的個展中,,一些畫作來自他在新疆,、大興安嶺等地旅途中的拍攝,挑選時他越發(fā)嚴苛,,“你會想這個場景是不是和我有關,,它究竟值不值得?!备采w的痕跡也越來越重,,讓人幾乎難以看出原貌。
巖石在他筆下被畫成生肉一般的質感,,再壯美的風景,,透過他的雙目,往往都轉化為殘酷的產物,。寵物的死和親人的過世縈繞在他心頭,,看到堆得像巨大蒙古包似的、等待羊毛販子過來收購的羊毛,深棕,、淺棕,、黃色交纏在風中,牧民習以為常,,他只覺得殘忍,;眼見鄂溫克族獵手特別順手地用20分鐘解決一頭鹿,他又想起十幾歲時跟隨父親打獵后獨自處理野兔(勾上門框,、提刀,、剝皮)的一幕幕,“當時看得既熟悉又難受,,所以為什么我的畫里一直有肉,?有血?這種氣息是貫穿始終的,,只不過現在用得更穩(wěn)定,,不像十多年前那么大面積的血腥?!?/p>
在同樣做著藝術工作的妻子看來,,這種染色之后的圖像不是還原,而是比現實更主觀,,是對現實圖景的懷疑和不滿足,。著色在現實上的虛構景觀,意味著拋開過往攝影課上還原色卡,、極致精準的訓練,,在“視而不見”中完成否認與逆反。他曾說,,“這些年我一直不懈地嘗試,,試圖打破攝影與繪畫的邊界,就像打破一道腐朽的墻,。更確切地說,,我正努力使自己游離在邊緣線上,活像走鋼絲的雜技演員保持著平衡,,不倒向任何一邊,,無論攝影還是繪畫。只有這樣才能使我更加清醒和冷靜地面對周遭的事物,,使自己不迷失,。就像河流的邊緣總是長著比別處肥美的野草,那里的養(yǎng)分才最豐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