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el Saget/圖)
“世界變得越來越不確定,、毫無秩序可言,既然所有人都不知道明天會發(fā)生什么,,這個故事或許會讓他們想起,,在一個不確定的世界中,我們還擁有彼此的愛,,這大概是我們此生唯一能確定的事了,。”
2014年,,澳大利亞作家理查德·弗蘭納根(Richard Flanagan)憑借長篇小說《深入北方的小路》折桂布克獎,。小說基于他父親二戰(zhàn)中遭到日軍俘虜、在泰緬修建“死亡鐵路”的經(jīng)歷,,雙線講述澳大利亞軍醫(yī)多里戈·埃文斯的一生兩世:他在戰(zhàn)俘營竭力挽救掙扎在死亡線上的同伴,,孤獨無望時,他會不斷追憶生命中唯一一次刻骨銘心的愛情,。
在弗蘭納根筆下,,“多里戈·埃文斯會活得很久,見證所有的變化”——他覺得有些東西正在凋零,,但他會活下去,,要比自己的時代活得更久……
“這是一部關于愛與戰(zhàn)爭的巨著,”布克獎頒獎詞指出,,“弗蘭納根以優(yōu)雅文字敘述了一個罪惡和英雄共存的故事,,連接起東方與西方、過去與現(xiàn)實,?!?/p>
弗蘭納根1961年生于澳大利亞東南部塔斯馬尼亞,世世代代,,人們都在這座“世界之盡”的荒島上伐木生活,。他的祖父母都不識字,全家唯獨他父親受過基礎教育,?!案赣H對文字的美感和魔力有著強烈感受,他至死都在感嘆,,人可以用這26個字母來窺測宇宙,。閱讀能享受到自由和超然的力量,,文學這張魔毯,把我從這座小島帶到遠方,?!?/p>
1994年,弗蘭納根發(fā)表處女作《河流引路人之死》,,他以寫意,、夢幻、充滿原始張力的語言,,講述了河流向?qū)О⒗麃喪苍谒柜R尼亞富蘭克林河中船只傾覆,、溺水而亡的經(jīng)歷,透過亡魂激流般的自白,,弗蘭納根將個體經(jīng)歷與塔斯馬尼亞祖輩的神話歷史緊密綁縛,。“我可以寫出泥土,、氣味、炎熱和血液,,卻是讀者帶來了情感,、同情、悲傷和憐憫,。這本書當年沒得到太多評論,,但它收獲了讀者,這足以賦予一本書生命,?!?/p>
2023年夏末秋初,弗拉納根《深入北方的小路》新譯本和新作《幻夢中涌動的?!分凶g本相繼在中國出版,,他在塔斯馬尼亞首府霍巴特接受了《南方人物周刊》的連線采訪?!拔膶W讓我見識到每個人的深邃廣闊,,以及蘊含在我們每個人身上的可能性,這其中既有邪惡,,也有良善,。當你意識到人能成為一切,既可以是殺人犯,,也可以是圣人時,,你就能學會謙卑地看待這個世界,并且明白:任何發(fā)生的事并非與你無關,,而是我們作為人類的一種存在方式,?!?/p>
底層世界更真實,文學的宇宙直指人性
南方人物周刊:聽說成為職業(yè)作家前你做過建筑工人,、園丁,,還考慮過前往澳大利亞北部挖礦。過往那些工作經(jīng)歷對你有何啟發(fā),?
弗蘭納根:的確,,我做過不少工作,這些經(jīng)歷讓我意識到,,大多數(shù)人的生活如此艱難,,為了能有飯吃、有房住,,人們掙扎著生存下來,,他們不喜歡自己的老板,工作非常卑微,、又極其辛苦,,這其實是世上多數(shù)人每天的生活境況。我一直告誡自己,,如果有幸成為一名全職作家,,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些艱難歲月,也永遠不會抱怨寫作中遇到的困難,,因為有機會從事自己喜歡的事,,你已獲得了非凡特權(quán)。
過去種種經(jīng)歷也讓我發(fā)現(xiàn),,當你接近那些權(quán)貴,、名人時,他們的世界并不真實,,但當你身處底層時,,人們往往很誠實,他們對彼此都說真話,,所以你會發(fā)現(xiàn)大量真相,。我的祖父母都是文盲,我很幸運成了作家,,我和他們及他們的朋友在一起時,,能看到一個真實的世界,但當我和那些取得巨大成就的人在一起時,,我發(fā)現(xiàn)了解真相要困難得多,。
南方人物周刊:你的處女作《河流引路人之死》中,主人公阿利亞什與一位有中國血統(tǒng)的姑娘蔻塔·何相愛,,你還寫到何氏家族的歷史,,其中有何原始素材,?2018年你也來過中國,可否分享下你的印象,?
弗蘭納根:其實我有些中國表親,,19世紀許多中國人來到澳大利亞,他們與當?shù)厝送ɑ?,所以很多澳大利亞人都有中國親戚,,我在小說中寫到中國,是因為我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成長,,我對中國人并不陌生,。澳大利亞歷史上曾有段時期種族主義高漲,當時很多中國人被迫離開,,但謝天謝地,,現(xiàn)在這種情況又改變了。
上次到訪中國時,,我和中國作家余華對談,,他的經(jīng)歷和我的很不一樣,但我們分享了對閱讀和寫作的思考,,他的文學英雄和我一樣,,也是威廉·福克納,,我發(fā)現(xiàn)我們的創(chuàng)作理念也非常相似。當你成為一名作家,,你可能會踏入禁區(qū),,但你也屬于文學的宇宙,而這片天地直指人性,。你遇到來自遠方的友人,,他寫的書來自另一個遙遠國度,但你們有著相似的靈感來源,,這讓我深受感動,。
南方人物周刊:你剛提到自己的英雄福克納,。??思{認為,對一個作家而言,,經(jīng)驗,、觀察和想象是三樣必要條件,你的寫作中哪樣最重要,?
弗蘭納根:我覺得??思{這里并沒完全說真話,,因為他的經(jīng)驗并不豐富,我的也不多,。(笑)我造訪過??思{在密西西比州牛津市的故居,他以想象創(chuàng)造了那個世界,,某種程度上,,這也是他對那個世界的觀察。
寫作是門手藝,,需要長期打磨,,就像制作家具,許多時候它只是普通勞作的不斷精進,,就是莫泊桑說的將黑字寫上白紙,。但寫作還有神秘的部分,偉大的爵士音樂家艾靈頓公爵曾談到他的作曲,,人們說那段鋼琴曲作得太棒了,,他說,不是,,那是一場夢,。我完全認同,所有杰出的創(chuàng)作都如入夢境,。當你做夢時,,你會發(fā)現(xiàn),好比此刻你在上海,,我在塔斯馬尼亞,,但我們有了連接,談論不在場的余華,,也談故去的??思{,你發(fā)現(xiàn)你不只是一人一地,,你和所有人產(chǎn)生連接,,甚至超越時空和生死,所有這一切,,既是你,,也不是你,在想象中發(fā)現(xiàn)這點很重要,,這指向創(chuàng)作的最高境界,,抵達那里時,我們知道自己不再孤獨,。寫作提醒我與人分享,,正如人們欣賞藝術(shù)作品時能有共鳴,,我認為創(chuàng)作者必須勇敢闖入那個地方,僅靠觀察和描述還不夠,,我們需要依賴想象,。
我們在前進中不斷腐化,在情緒的劇場里迷失
南方人物周刊:“為什么萬物之始總有光,?”《深入北方的小路》以這一頗具哲思的疑問開啟,,這句開頭是如何誕生的?
弗蘭納根:這本小說部分內(nèi)容觸及世界的陰暗面,。我認為,,如果你的創(chuàng)作涉及黑暗,就必須用光明來平衡,,如果讀者看到的全是陰暗面,,他們不會相信,也有理由選擇不信,,因為這不符合我們對自己作為人類的認知和理解,。如果到最后只有黑暗,那就沒有真正地道出人性的全部,,人類精神的核心在于懷抱希望,,若沒希望,我們只是行尸走肉,。所以,,我選擇以光明和希望來平衡整個故事,因此,,這部作品講述戰(zhàn)爭,,但也刻畫愛情。
另外,,我對光的最初記憶實際上就是在那座教堂里,祖母和母親抱著我,,我看到一束光線投射過來,,它在愛我的女人們的懷抱中奔跑。當我們愈發(fā)老邁,,會逐漸喪失視力,、掉光頭發(fā)……但我認為,最遺憾的是,,我們失去了那種驚奇感,。還是孩子時,你保有這種非凡奇妙的感覺:只要能看到光,,就心滿意足,。我想通過將它放在小說卷首以紀念這段閃光的記憶,,因為它講述了我們早已淡忘的真理,長大成人后,,我們失去了這種驚奇感,,也失去了敬畏和喜樂,但這曾是我們孩提時就已明白的偉大真理,。
南方人物周刊:小說開篇寫了小男孩手指受傷后的恐懼,、玩球時被同齡人欺負,這些關于男孩成長的細節(jié)在你的生命中也發(fā)生過,?
弗蘭納根:其實這些更多源自父親告訴我的故事,。塔斯馬尼亞不像其他地方,它是澳大利亞最窮的地區(qū),,這里的人不只生活在貧困地區(qū),,也生活在更久遠的年代,我試著在故事中寫出那種感覺,。
至于足球的故事,,再一次,他奔向光中,,感受到光,。這個瞬間體現(xiàn)了我們少時的深刻感受,此后卻永遠回不去了,。在西方有種錯誤觀念——我們不斷前進,、擺脫純真,對此我并不認可,。我們在前進中不斷腐化,,其實純真是我們曾擁有的珍寶,但我們太健忘了,,丟棄了許多最基本的東西,。
南方人物周刊:“后來,哭成了對情感的簡單確認……情感變得時尚,,情緒成了劇場,,人們作為演員,無從知曉下了舞臺之后,,自己究竟是誰,。”可否對書中這段話做些解讀,?
弗蘭納根:全球正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人們現(xiàn)在更多地抒發(fā)情感,但有些時候,他們表達的情感并不真誠,。壓抑情感不好,,但我認為,有時公共空間的表達已洶涌過度,。不管人們是否認同,,這都是過去100年來最大的變化之一。我認為一部小說可以反映我們較少談論的這類變化,。我希望有個角色,,他理解這些奇怪的變化,并將之記錄下來,。對于主角多里戈來說,,這變化令人震驚,因為他一生都在扮演某個角色,,他不是英雄,,但不得不扮成英雄,因為這是其他戰(zhàn)俘對他的要求,。戰(zhàn)爭結(jié)束后,,他還得繼續(xù)扮演這個角色,不得不戴著這個面具,,他知道這是謊言,,但這對其他人而言已成了必要的生活,所以他同意了,,部分原因也是他回避了自己的情緒,。
我感興趣的是,當一個人成了領導或名人,,我們常認為他們自己創(chuàng)造了這個身份,,但其實是我們“創(chuàng)造”了他們,我們決定讓他們成為名人或英雄,,有時這些角色對人是種禁錮,,名人和名聲,是誤解和困擾的某種表象,,這背后甚是寂寞,,事實是,你越出名,,就越孤獨,這不是什么悖論,,而是真相,。
“人生在世,行走于地獄的屋頂,凝望花朵”
南方人物周刊:《深入北方的小路》標題和第一部分引語都引自松尾芭蕉的俳句,,小說后面四部分則以小林一茶的俳句開啟,,說說你選擇這幾首俳句的考量?
弗蘭納根:這本書對我來說很難寫,,起初我覺得自己做不到,。我不想冒犯父親,寫些他覺得與他經(jīng)歷不相稱的東西,,好像背叛了他,。我花了12年寫成這部作品,也花了這么長時間才找到最合適的表達方式,。最終,,我用愛完成了這次書寫。
我不想論斷任何人,,只想展示人類對彼此做的事,。我想用自己從日本文學中學到的形式來組織這本書,我可以用日本文化中最美的東西去呈現(xiàn)同一社會中最糟糕的暴行,,這樣寫下它可能是我解放自己的一種方式,。
這本書結(jié)構(gòu)有點像《羅生門》,從多個角度看待罪行,,呈現(xiàn)關于同個罪行的不同觀點,,其中穿插了日本詩歌。我渴望撕去所有外在飾物,,事實上,,你剝除得越多,越能讓讀者發(fā)掘真意,。當我寫作時,,我會試著不斷拿掉些東西,刪減又刪減,,剩下的就是讀者能找到意義和目的的東西,,而不是由我來告訴他是什么。
南方人物周刊:你引用的小林一茶的俳句有兩首都涉及“露水之世”,,你如何理解“露水之世”,?又如何看待東方的禪宗思想?
弗蘭納根:日本軍國主義深受禪宗思想影響(注:禪的理論是日本軍國主義戰(zhàn)爭動員的思想武器之一,,相關論述參見《日本禪與軍國主義》《近現(xiàn)代日本禪的誤區(qū)及其超越》等論文),,后者有一種奇異的狂喜,但同樣的想法,,當他們鼓吹日本軍國主義時,,也可以表現(xiàn)為惡。書中最后,我引用了一首:“人生在世/行走于地獄的屋頂/凝望花朵”,,對我來說,,這就是總結(jié)這本書的俳句。
2014年,,澳大利亞作家理查德·弗蘭納根(右)憑借長篇小說《深入北方的小路》折桂布克獎(視覺中國/圖)
南方人物周刊:小說中你將毛筆一筆揮就的那個“圓”插入文本,,說說你對這個圖案的理解和構(gòu)思?
弗蘭納根:這是18世紀俳句詩人之水著名的辭世詩,,辭世詩是日本文學的傳統(tǒng)之一,,臨終前,之水抓起毛筆,,“畫”下這首詩,,人們發(fā)現(xiàn),他只是用毛筆在紙上畫了一個圓,。
對我而言,,這個圓包含的虛空、謎團,、輪回,,契合故事主題,也符合小說回環(huán)往復,、首尾呼應的結(jié)構(gòu),,“宏偉的轉(zhuǎn)輪,永恒的回返:圓一線的對立面”,,書的結(jié)尾,,我們并不清楚多里戈是死是活,他其實從未離開戰(zhàn)俘營,,一些幽靈讓他永遠困在某個特別的地方:那里是愛,,也是地獄。
在塔斯馬尼亞,,我們有種不同的時間觀念:常常覺得時間循環(huán)往復,、不再前進。我認為這是一種更寬闊的時間概念,,我們常常是今年到明年,、再到后年這樣走,10年前發(fā)生的事已成過往,,但這里的原住民認為:一千年前發(fā)生的事今天正在發(fā)生,,明天還會發(fā)生,我認為這更真實地反映了我們的自我認知,,那種認為過去發(fā)生的事已成過往的想法其實是種錯覺,,一切從未過去,。
當人們患上癡呆癥,我們說他失去了意識,,但他們只是丟失了記憶,一旦失憶,,你就無法駕馭當下生活,,因為人們憑借記憶來理解一切。所以,,澳洲原住民對時間的這種概念在我的作品中發(fā)揮了作用,,我的小說常以一種循環(huán)往復的結(jié)構(gòu)呈現(xiàn),而非像大多數(shù)英語小說,,在一個單維度的空間中進行線性敘述,。
“對于往事,可以原諒,,但不能忘記”
南方人物周刊:從《河流引路人之死》到《深入北方的小路》,,你的寫作都在探索關于記憶的秘密,你曾提到,,“我見證過喪失記憶的族群是如何陷入慌亂的,。”
弗蘭納根:我著迷于人們追憶過去的方式,。我們通常認為記憶是一種見證,,我告訴你50年前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就像我有臺相機似的,。但事實上,,記憶更可能是一種創(chuàng)造行為,它能編成謊言,,也能構(gòu)出真相,。
我父親后來漸漸失去了他遭受的暴力和痛苦的記憶,但到最后,,他卻留下關于愛的意念,,盡管他經(jīng)歷的不是愛,但最終擁有的記憶是他自己發(fā)現(xiàn)的有價值的東西,。對此,,我想了很多,試圖捕捉人們通過記憶進行的思考,。人們認為記憶代表某種正義陳述,,它可能是,也可能不是,。這里存在著悖論:當人經(jīng)歷重大創(chuàng)傷,,你和你的同胞遭受巨大苦痛時,,人們想做的第一件事是遺忘,我認為人類之所以幸存下來,,靠的就是遺忘的能力,;但與此同時,為了解放你自己,,你必須退到記憶中,,直面那些陰影,以便理解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釋放自己的靈魂,。
關于戰(zhàn)爭,我們被灌輸過許多關于惡人和英雄的謊言,,當一些可怕的事發(fā)生,,它不只影響個人,一場可怕的戰(zhàn)爭或社會動亂,,創(chuàng)傷還會影響我的家人和朋友,,最終會慢慢毒害周邊社群,甚至整個社會,。因為戰(zhàn)爭是個恐怖黑洞,,那些巨大的創(chuàng)傷難以言說和傳播,親歷者有時會擦除一部分記憶,,責任就落到小說家身上,,他們試圖拼補過往,以更好地理解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南方人物周刊:你父親曾說過:“對于往事,,你可以原諒,但你不可以忘記,?!蹦銊偛乓蔡岬结尫抛约旱撵`魂。
弗蘭納根:我剛才說,,人們通過遺忘活下去,,但他們又不得不記住一些事,人會因恨意活下去,,因為恨是一種強烈的情感,,但最終,你在恨意中無法前進,,必須將它擱置一邊,,尋找其他出路。
我父親生前經(jīng)歷過一件非常動人的事,。約二十幾年前,,三位日本中年女性出現(xiàn)在我家,。她們非常勇敢,畢生致力于記錄日本的戰(zhàn)爭罪行,。其中一位寫了本關于731部隊的書,,那是日本人在你們國家犯下的可怕罪行,她曾因?qū)懥诉@本書在日本吃了許多苦頭,。她本人其實是東京大轟炸的幸存者,,那是盟軍對日本犯下的可怕罪行,超過10萬無辜平民死亡,。但她帶著另外兩位女士來我家,她們想向我父親道歉,,她們不代表政府,、也不代表日本人民,我當時非常驚訝,,我從未想過另一個國家的人會來到我家向我們道歉,,這對我們?nèi)胰藖碚f意義重大,對我們所有人而言也是種釋放,。這三位女性的壯舉告訴我,,有一條出路,它不是將人劃分成對立雙方,,我們可以超越這一切,,活出更好的結(jié)局。
向開放自由的世界致敬
南方人物周刊:你常提到父親,,可否說說你的母親還有兄弟姐妹,?我知道你在六個孩子中排行第五,他們都讀過你的作品嗎,?有何反饋,?
弗蘭納根:你做了功課!我們兄弟姐妹都很親密,,每個人都對我成了作家感到驚訝,,沒人想到塔斯馬尼亞會出個作家。他們讀了我的書,,喜歡我的小說,。成為作家、獲布克獎,,是種榮譽,,但在任何一個家庭,你最終是個兒子或女兒,、兄弟或姐妹,,家人對彼此的意義才是最重要的,。
我母親是個可愛的女人,她滿肚子故事,。塔斯馬尼亞曾是大英帝國的金袋,,也是一座巨大的監(jiān)獄,幾個世紀以來,,英國人將那些重犯流放至此,,政治犯、奴隸主和奴隸……各種各樣的人都來到這里,。我祖上是愛爾蘭人,,愛爾蘭有許多天主教徒,他們聚集,、通婚,,定居在此,形成獨特的文化,,愛爾蘭盛產(chǎn)故事,,也出了很多作家。我談論父親是因為《深入北方的小路》,,但我和母親非常親近,,從小聽她講述那些世代流傳的故事,我許多寫作都源自母親,,像她那個年代的女性,,生活受限,不像當代女性有各種機會,,但她是個了不起的女人,,我非常愛她。
南方人物周刊:愛爾蘭文學對你有何影響,?有沒有你特別欣賞的愛爾蘭作家,?
弗蘭納根:我欣賞許多愛爾蘭作家,但真正影響我的是博爾赫斯,、聶魯達,、馬爾克斯、科塔薩爾等南美作家,,因為他們的世界更像塔斯馬尼亞的世界,。我們這里有些人演喜劇,試圖找到自己的經(jīng)驗,、自己的現(xiàn)實并逃離英國人的殖民影響,,而他們在南美則要掙脫西班牙殖民的影響。??思{的魅力在于,,他既是美國作家又不是,,他來自南方,但從未真正被美國接納,,但他對法國和南美的文學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在我看來,他真的是20世紀小說創(chuàng)作取得突破的核心人物,。
南方人物周刊:《河流引路人之死》中的阿利亞什不是生在塔斯馬尼亞,,而是生在的里雅斯特,為何選擇這座歐洲小城作為他的出生地,?喬伊斯曾在的里雅斯特生活,,這和他在那里寫下《尤利西斯》有關?
弗蘭納根:沒錯,!正如你所想的,,《河流引路人之死》是我的處女作,我希望自己第一個“孩子”生在的里雅斯特,。的里雅斯特和世上許多地方不同,它是個混合體,,那里更自由,、也更開放,它不是真正的意大利,,不是真正的斯洛文尼亞,,也不是真正的德國,但它又都是,,各種思想和文化在那里交會,。讓我感興趣的是,喬伊斯創(chuàng)作了那部偉大的小說,,不是在巴黎,,也不是在都柏林,而是當時這個破敗的,、分崩離析中的老港口,。他的寫作受到所有這些民族的影響,他深受《澤諾的意識》啟發(fā),,但作者伊塔洛·斯韋沃只用了個筆名,,他是意大利猶太人,真名叫埃托雷·施米茨,。
讓阿利亞什生在的里雅斯特,,還有個原因,我太太來自斯洛文尼亞,,我寫《河流引路人之死》時,,南斯拉夫剛解體,,斯洛文尼亞才誕生。我對多民族混居的國家很感興趣,,不同族群生活在一起,,常發(fā)生摩擦沖突,但有時充滿創(chuàng)造力,。你剛才問我受哪些作家影響,,我說到南美作家,但我也受到中歐作家的影響,。二戰(zhàn)前,,尤其是1940年代之前,那些偉大的(中歐)作家,,他們并不代表自己的國家,,他們代表當時更偉大的思想,但在種族清洗后,,許多地方成了一小塊飛地,。澳大利亞20世紀大部分時間都是非常種族主義的國家,現(xiàn)在它打開大門,,歡迎所有人進來,,因為文化精神的寬容,這里也成了更富有的地方,。20世紀初的中歐讓我看到一個充滿希望的世界,,我讓筆下主人公生在的里雅斯特,也是向那個開放自由的世界致敬,。
“鄉(xiāng)痛”:從未離家,,但隱隱覺得與故土剝離,深感失落
南方人物周刊:關于2020年出版的新作《幻夢中涌動的?!?,你曾提到,這部作品和“鄉(xiāng)痛”(solastalgia)這個新詞的意境相關,。
弗蘭納根:這是一位澳大利亞哲學家提出的新詞:當人所處環(huán)境遭到破壞,,心底失落,隱隱覺得自己與故土剝離,,從未離家,、卻有種異鄉(xiāng)人思鄉(xiāng)心切的痛感。澳大利亞經(jīng)歷了可怕的叢林大火后,,這個詞開始被大量使用,。家鄉(xiāng)經(jīng)歷一些重創(chuàng)后,意識到昔日美好一去不返,人就會有這種感覺,。我認為,,許多寶貴的東西以發(fā)展和進步的名義被奪走了,這種發(fā)展只讓少數(shù)人受益,,卻剝奪了其他所有人的利益,,這種創(chuàng)痛會以非常真實的方式影響我們,對我們的身心造成毀滅性打擊,。
2018年3月17日,,北京單向空間,中國作家余華(右)對話澳大利亞作家理查德·弗蘭納根(視覺中國/圖)
南方人物周刊:《幻夢中涌動的?!分?,面臨災難,女主人公安娜不停查看手機上的新聞更新,,但恐懼和焦慮只增無減,。從丟失一根無名指開始,她身體各個部分逐漸消失,,但她對此并無痛感也無知覺,,這種構(gòu)想是如何產(chǎn)生的?
弗蘭納根:我們生活在一個奇怪的時代,,身上發(fā)生許多事,,但我們選擇不去察看。小說開頭,,我引用了英國浪漫主義詩人約翰·克萊爾的《紀念》:“破壞者和私欲的利斧砍倒了獵物,;/我再也見不到這里的水蓮木路和圓橡樹窄街/還有像教堂講壇般的中空大樹:/圈地運動像拿破侖一樣,,把一切都鏟除……”
19世紀的圈地運動是歐洲歷史上非常悲慘可怕的事情,,但我認為,現(xiàn)在世界上出現(xiàn)了一種新的圈地運動,,正從我們手中奪走那些精神上錨定我們的東西,。人們開始失去四肢、眼睛,、膝蓋……沒人注意到,,與此同時,我們每天越來越多查看手機,,而不是關注真實世界發(fā)生的一切,。隨著社交軟件的興起,許多人的靈魂被占領了,。每個人都有公共生活和私人生活,,還有自己的秘密生活,偉大的文學塑造沖突中的人物,他們做的是一件事,,想的卻相反,,此外還有第三面,他們也不明白自己為何如此矛盾,,這就是我們?nèi)祟悺?/p>
如今,,這些高科技讓我們公開展示自己的私生活,還能解讀我們的生活,,并將其轉(zhuǎn)化為利益取悅他人,。無論在哪國,這對我們都構(gòu)成威脅,,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我認為,最終,,它們的存在不是幫助我們,,而是在剝削我們。
南方人物周刊:你覺得自己是個悲觀主義者還是個樂觀主義者,?
弗蘭納根:兩者都不是,。在《幻夢中涌動的海》里,,安娜的母親臨終前說,,世界如此美麗,但很少有人看見,。我認為當我發(fā)現(xiàn)那些可愛的人時,,世界是美的,但我們常常選擇視而不見,。我們讓自己看得越多,,希望就越大。所以我并不悲觀,,我試著每天去發(fā)現(xiàn)人身上樸素的美好,,我相信這種點滴的喜樂會滋養(yǎng)你,讓你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