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8月,在地理學家段義孚去世一周年之際,,他的自傳中文版《我是誰,?》出版,這位一生有諸多遷徙經(jīng)歷的學者在開篇即說,,“我在很多意義上都是無根的人,,我年輕時從未在一個地方住滿過五年?!?/p>
段義孚1930年出生于天津,,幼年曾生活在重慶,早年隨外交官父親段茂瀾出國,,到過澳大利亞,、菲律賓等地。他在1951年入美國伯克利大學讀研究生,,1957年獲博士學位,,后來成為美國藝術與科學院院士、英國皇家科學院院士,,是人文主義地理學的奠基性學者。2022年8月10日,,段義孚在美國逝世,,享年92歲。
六十多歲時,,段義孚在自傳中回首人生,“我的‘家’換了一個又一個城市——天津,、南京,、上海、昆明,、重慶,、堪培拉、悉尼,、馬尼拉,、倫敦、牛津,、巴黎,、伯克利、布盧明頓、芝加哥,、阿爾伯克基和多倫多,。在社交方面,我也同樣無枝可依,,我一直單身,。一個家庭算是一片可以移動的舊土,是一個人成長的基礎,,但我與它無緣,。”
“作為一個尋不到根的人,,我天生就該自我審視,。”段義孚寫道,。
在自傳中,,他以一種輕描淡寫的方式提及親歷的世界大事,仿佛是他在辦公室工作時窗外的白噪音:戰(zhàn)亂時期的重慶,,睡不著的晚上,,他在堂屋穿行,給父親的同事朋友遞煙,,周恩來是其中之一,;上世紀50年代美國的反越戰(zhàn)運動中,他在校園里繼續(xù)讀書,,發(fā)覺自己實在不適合學數(shù)學,。那些戰(zhàn)亂艱險、多國輾轉,、身份轉換,,他只是輕輕帶過。
在同時代的地理學家專注于邏輯實證主義的空間分析時,,段義孚感興趣的是人與環(huán)境的情感紐帶,,由此開創(chuàng)了人文主義地理學。他最有名的學術著作《戀地情結》影響了西方學界,,以人的生存為核心,,闡釋客觀的地理環(huán)境與人的主觀性情的關系?!短颖苤髁x》源于他去迪士尼夢想主題樂園時,,想到的是逃避,而幻想樂園的普遍性又能延展到農(nóng)田與城市,?!吨圃鞂櫸铩分兴接懥随覒蛐灾涞男睦韺W,,這是一種運用權力的特殊方式,其結果是人類制造了寵物,。
逃避,、依賴、恐懼等這類人們往往避而不談的情感話題,,被段義孚在作品中大膽,、周密而廣泛地演繹?!拔业姆椒ㄊ敲枋鲂缘?。目的是指點、對照和闡明,,建議重新觀察世界的可能方式,,而不是分析、解釋,,得出肯定的結論,。”他在研究中探討著人類依戀地方的性質(zhì),,對自然與景觀的態(tài)度中的恐懼成分,,還有在日益撕裂的空間中發(fā)展出的世界觀和自我意識。
2012年,,當段義孚獲得地理學界最高獎——瓦特林·路德國際地理學獎時,,評委指出,段義孚超越客觀的論斷,,揭示了在傳統(tǒng)社會科學模式中多層次的主觀性,,并且提醒大家批判性地思考我們習以為常的思想和生活。
在《逃避主義》中,,他表示寫這本書有兩個主要目的,即提供一種不同尋常,、富有成效的視角來認識自然和文化,,同時希望能用這本書說服讀者,“特別是那些讀過太多悲觀文獻的讀者,,認識到我們其實已經(jīng)擁有了太多美好的事物,,盡管這些美好的事物并不是很可靠?!?/p>
然而在自傳中,,當他望向自身時,疑惑與不確定增多了,,“我是一個逃避主義者嗎,?我是否常把自己放在了一束光里,,去表達人性中那些可能是最樂觀的一部分,并提醒周圍總在關注事物陰暗面的飽學之士們:這個世界依然存在著美與善的事物,?其實我并不知道,,又有誰知道呢?”
“面對前所未有的變局和變化莫測的未來,,孤獨也許是段義孚或我們時代的人的必然命運,。”研究段義孚的學者,、華東師范大學地理科學學院教授葉超說,。以下是對葉超的訪談。
戀地與無根,,宇宙是游樂場
南方人物周刊:《戀地情結》和《浪漫地理學》這些地理學著作讀起來有種超脫性,而他的自傳《我是誰,?》里表現(xiàn)出漂泊,、無根和疏離,與他的學術作品有很大差別,,你閱讀自傳時有這種差別感嗎,?
葉超:我覺得這也是我感受的一部分。寫作也許是他排遣孤獨的一個很重要的方式,,自問“我是誰”也是對大家的啟發(fā),。尤其處在這樣一個快速城鎮(zhèn)化的時代和劇烈變遷的社會,近二十多年來我們所面臨的壓力和劇變是前所未有的,。在物理層面,,人類正在邁向以技術為代表的更高級的文明階段;在心理層面,,人變得越來越孤獨,,難以理解他人也難以被人理解,人的心情很多時候難以名狀,,孤獨成為整個社會的“癥候”,。
我覺得段義孚首先是對這種孤獨有敏感,然后是結合專業(yè)精準表達,,至少從他的文字和作品看來,,我認為他在某種意義上找到了他的寄托。比如說沙漠,,他所鐘愛的一種自然景觀,,比如說他對于家園的復雜認知。由于他的敏感性,、想象力和詩意,,他甚至將宇宙作為游樂場,。
南方人物周刊:自傳里,,他重復說到自己在親密關系上的缺失,也反復說到自己的敏感脆弱,,這樣的個人經(jīng)驗如何影響了他對環(huán)境的感知,?
葉超:我們通過他的書也可以發(fā)現(xiàn),他其實是很渴望親情,、友情甚至愛情的,,但是同時他本人又是一個特別羞澀敏感甚至脆弱的人。小時候他覺得父母更偏愛他的哥哥或弟弟,,實際上他的父母還是非常愛他的,。而他出生成長的1930-1950年代的20年,是中國最動蕩不安的一個年代,,所以這種漂泊無居,、動蕩不安的外部感覺,跟他獨特的敏感脆弱思緒碰撞在一起,,一開始就培育了一個獨特的思想種子,。
因為段義孚的父親是外交官,所以他從小就接受世界主義的教育,,相比同齡小孩以及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他小時候就能夠接觸到很多世界層面的東西。加上后面在不同國家求學和生活,,他自己在不同環(huán)境中倍感孤獨,、甚至壓抑,但也許這些環(huán)境也激發(fā)了他的潛能和天賦,,促使他尋求超脫,,超出約束自己的這些地方,進行更廣義或抽象意義上的思考,,那就是到底什么是人類的家園,,人與地方之間是什么關系,地方又如何影響人,?這些問題是地理學的核心問題。
南方人物周刊:這本書也不只是自傳,,還與他后來出版的《人本主義地理學:對于意義的個體追尋》,、《回家記》構成一套理解人地關系形成過程的書,他的人地關系是怎么形成的,?
葉超:其實按照他的愛好和稟賦,,他讀大學和研究生時應該選擇哲學,,但是他覺得哲學太過于抽象了,他想要依托一門實實在在的學問,,能讓他回答關于人生的意義或者“我是誰”的問題,。他選擇了地理學,地理學的很多東西都看得見摸得著,。你能具體感受到土地,、地貌、景觀,,你無法脫離這些去抽象談論它的意義,。進入地理學的門徑之后,他深受近代地理學的奠基者,、德國地理學家洪堡的影響,,洪堡、李特爾等提出地理學是研究“地球作為人類的家園”,,我相信這是對段義孚一個非常猛烈的撞擊,。因為原先他所糾結的只是“小家”,至少從他的描述里,,家庭給他的感覺是疏離的,。但當他通過地理學發(fā)現(xiàn)地球作為人類的家園以后,相當于有了一個更超越性的寄托和價值追求,。
地方,、空間、景觀,、環(huán)境與人的情感,、價值觀之間的緊密關聯(lián),是以往地理學很不看重的,。傳統(tǒng)地理學研究的是客觀的地理環(huán)境,,類似于網(wǎng)絡詞條,打開就能看到地方的經(jīng)緯度,、地貌,、氣候、GDP,、人口,,可能有用但枯燥乏味。段義孚希望發(fā)現(xiàn)人跟地方之間真正的關聯(lián)是什么,,既有情感方面的,,也有價值觀方面的,還有文化方面的,,由此他和一批志同道合的地理學家一起開創(chuàng)了人文主義地理學,,這有別于傳統(tǒng)的“沒有人情味的”地理學,。
我覺得他通過地理學這個途徑解決了他自己最關心的問題。他的問題并不是所有人的問題,。他是從自己出發(fā),,從自己的經(jīng)歷中提煉出來最核心的一個東西,試圖用一系列的論著來解答他的問題,,卻形成了擴散效應,。
逃避與恐懼,,人內(nèi)在于環(huán)境之中
南方人物周刊:地理學家們往往討論的是遷徙,,如何把一個地方改造成良好的棲居地,但段義孚關心的則是逃避,、依賴,、恐懼等這些人們回避的情感話題,他這些研究的特殊性在哪里,?
葉超:恐懼和逃避本來是一個心理范疇的問題,,他的特殊性在于把心理學的問題跟地理學緊密地結合在一起。他的風格就像書法或其他藝術作品,,很難去臨摹或者復刻,。但研究特殊性首先要看到一般性,段義孚實際上考慮的是一個普遍的東西,,人對地方容易產(chǎn)生戀地情結,,一種穩(wěn)定的、情感的紐帶或聯(lián)系,。但地方自身在變化,,加上還有社會變化,戰(zhàn)爭,、瘟疫,、饑荒、經(jīng)濟衰退等,,這時候與戀地相對應的情結就是人們對地方的逃避了,。
逃避很重要的一部分來自于恐懼,恐懼饑餓、洪水,、瘟疫,甚至恐懼某種文化,。當人受到壓力的時候,,就想要逃避到另一個地方,這是一種本能或者權利,。這也涉及我們剛剛討論的主題,,其實最深的孤獨是無處可逃。段義孚在研究恐懼景觀和逃避主義時,,把人類古今中外的內(nèi)容都涉及了,,實際上他想研究的是一個普遍的問題,恐懼和逃避是其中最重要的兩個方面,。人類的心理與地方,、空間密切關聯(lián),他想把這個問題進行深入,、系統(tǒng)性的探究,。
南方人物周刊:段義孚在《戀地情結》的前言就說,“環(huán)境問題從根本上講是人文問題,,首先是要讓我們認識自己,,如果沒有實現(xiàn)自我認識,就不可能提出長久有效的解決方案,?!蔽易x自然題材的非虛構作品《消失的飛蛾》時,作者麥卡錫也有類似的話,,說我們必須喚醒人們對自然的情感與記憶才能去保護它,。在頻發(fā)的極端天氣下,人文主義地理學對當今有哪些啟示,?
葉超:《戀地情結》前言里的這句話也是我在讀時重點勾出來的,,這一點非常重要。理解環(huán)境不是理解一個客觀事物,,因為人就在環(huán)境之中,。段義孚強調(diào)我們首先要認識自己,這至關重要,。人跟環(huán)境是一個密切關聯(lián)互動的關系,。不能想象我站在環(huán)境外面指手畫腳,哪怕是出于保護的理由,。
環(huán)境一方面在滋養(yǎng)著我們,,另一方面又在限制和約束我們,甚至在某種意義上懲罰著我們。環(huán)境的系列變化對人來講是好還是壞,,不是一個道德或者價值評判的問題,。我們內(nèi)在于環(huán)境之中,所以我們認清楚自己的最終目的是認識清楚自然或社會環(huán)境與我們之間的關系,,只有理清這種關系,,才能夠去談環(huán)保或者治理,。
我到西部去調(diào)研,,西部一些縣的人說我們縣沒有工業(yè)所以發(fā)展后勁不足。其實有些縣旅游資源富集,,但發(fā)展乏力導致旅游業(yè)沒法給當?shù)貛砀嘭敻?,這是矛盾之處。地方的經(jīng)濟發(fā)展與環(huán)境保護其實是一個非常難解的問題,。你必須得深入理解到底這地方的人是怎么樣的,,這個地方到底是什么樣的地方。只有深入理解自我與他者,,才能真正理解環(huán)境或自然的變遷,。
南方人物周刊:客體化就會導致非常簡單利落地去看環(huán)境,就好像說搞大保護就大保護,,說搞大開發(fā)就大開發(fā),。長久被忽視的一點是,環(huán)境或說自然不只是與我們的生產(chǎn)生活有關,,人在其中還要處理情感的問題,。
葉超:你剛提到的問題恰恰論證了人文主義地理學的重要性。人文主義地理學第一是把地球作為人類的家園,,家園這個詞表明了什么,?人是內(nèi)在于地理環(huán)境或自然之中并和它有一種親密的聯(lián)系。第二個就是探究人與地方之間的情感,、價值觀,、文化聯(lián)系的具體過程和復雜動力。這種家園意識和追索精神對“無根的”現(xiàn)代人會越來越重要,。
陶淵明的桃花源與段義孚的宇宙游樂場
南方人物周刊:但無論是戀地中對穩(wěn)定的依戀,,還是恐懼與逃離,,人類這么多年里的情感方式好像也沒有根本性變化,。
葉超:是的,你發(fā)現(xiàn)了沒有,?這就是現(xiàn)代人最大的一個矛盾,。工業(yè)革命和科技革命已經(jīng)把人類拽到一個前所未有的地步,但是人的情感,、人的思想或者人對過去或他人的記憶,,不是與高速發(fā)展的科技完全匹配,甚至有時候科技越往前走,,人的感情和精神越往后走。兩者之間的不匹配是我們現(xiàn)在面臨的最大難題,。制度夾在中間,,制度如果能協(xié)調(diào)好二者則好,制度如果協(xié)調(diào)不好,,那就面臨非常大的危險,。
人文主義地理學并不一定能給我們提供明確的答案,但是我想至少有一點是很明確的,,就是人必須得重視并面對人的感情與地方,、空間的聯(lián)系這一問題。問自己是誰,,不是說關在小屋子里問,,而是在與周圍環(huán)境不斷遭遇、碰撞,、沖突以及與環(huán)境里的其他人遭遇,、碰撞、沖突的過程中去問,。想想陶淵明和段義孚的遭遇,,雖時代和環(huán)境不同,但陶淵明所構想的桃花源不就是段義孚構想的宇宙游樂場嗎,?沒有人能奪走他們的“自在之地”,。我們每個人都需要尋找屬于我們自己的“自在之地”。
南方人物周刊:人文主義地理學在現(xiàn)代地理學思想中處于什么位置,,在當今的地理學界,,人文地理主義是主流嗎?
葉超:它至少是一種流派,,是一種不容忽視的力量,。它不僅影響到地理學,而且還影響到城市規(guī)劃,、建筑學,、文學,、藝術等學科或領域。主流或多數(shù)就是正確的方向嗎,?從數(shù)量上看,,人文主義地理學雖然不是現(xiàn)今的主流,但它是我們研究地理學非常重要的基礎,。不管你是自然地理學家還是人文地理學家,,它都是一個應該了解并秉持的核心觀念。
南方人物周刊:這幾年國內(nèi)對段義孚的討論變多了,,為什么,?他一直研究的人與地方的關系,在后全球化時代有什么新的意義,?
葉超:上世紀80年代,,人文地理學前輩李旭旦就將段義孚的文章翻譯過來,但他坦承并未讀懂,。到1990年代,,大家開始通過一些零散的譯作接觸到段義孚的著作。2000年后,,段義孚的論著陸陸續(xù)續(xù)被翻譯,,但數(shù)量不太多,近五年有大量的段義孚著作被翻譯出來,,包括這本自傳,。從翻譯的角度來講,段先生的著作中譯本在地理學家中位居第二,,第一位是另一個地理學家大衛(wèi)·哈維,。
當中國的城鎮(zhèn)化和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還沒到一定階段時,段義孚所研究的很多問題還沒有引起國內(nèi)的共鳴,。但是,,比如隨著社區(qū)中養(yǎng)寵物的人越來越多,他的《制造寵物》就進入了視野,。他其他的書也有類似情況,。對于現(xiàn)在人所處的孤獨情境以及重重壓力,段先生的研究有一種超前的預見性,。因為個體的敏感性是不一樣的,,他提供的樣本就更加重要了。他留給我們挺多的思想遺產(chǎn),,最重要的就是朝向人文主義的世界,。
我們倒不一定要成為段義孚,我們不可能也不必成為段義孚,,但是每個人都可以嘗試學習和了解一下他的人文主義地理學,。理解自我與他者,、人類與地方的密切關聯(lián)對人類自身至關重要,也是每個人的必修課,。人文主義地理學不一定能解決所謂的實際問題,,但它是一個絕佳的出發(fā)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