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稻埕慈圣宮前的小吃聚落（《小日子》提供 YC Chen/圖）

洪愛珠

作家，1983年生,，新北市五股人,，臺北文學獎散文首獎得主。代表作《老派少女購物路線》于2023年在大陸出版,。

難戒的是人情

一臺iPhone7,，洪愛珠用到2023年，要不是內(nèi)存告急,、無法繼續(xù)記錄幼女成長,，她大概還會“落伍”地用下去?？此奈淖?，講述者白發(fā)蒼蒼、將回憶娓娓道來的形象躍然紙上,，怎么也想不到寫下它們的人不過40歲,，而且還從事設(shè)計行業(yè)。時下流行的“老派”一詞用在她身上,，沒有任何矯揉造作的成分,。后來再聽說她那番自白——“我很小就知道自己不合時宜，青少女時期也沒有光鮮亮麗過,，我就喜歡老人跟舊舊的東西”,，就明白真是肺腑之言了。

家住新北市,，每月驅(qū)車半小時,，必要光臨的不是時髦商場,，而是茶葉、干貨,、中藥的南北鋪集散地大稻埕,；新款限量包很難引起她的注意，她一心牽掛的,，只有慣常去的店家是否還營業(yè)（要是看到門口突然貼了告示,，心里都要嚇一跳）、宜蘭的花生到?jīng)]到貨,、香菇的季節(jié)有沒有錯過、哪攤栗子最香糯……

在倫敦藝術(shù)大學留學時,，她愿意花一兩個小時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享受不被“效率”捆綁的生活?；嘏_灣后,，雖然清楚這里比起香港、上海,、東京等地已算不上節(jié)奏飛快,，但仍常常感到“跟不上”。她不明白,，“為什么臺灣人這么這么這么倚賴方便的文明,？我是很老派的人，很多事情喜歡自己動手做,，有一點麻煩也無所謂,。”

讓許多產(chǎn)婦覺得輕松省事的月子中心她待得難受,。數(shù)年前,，洪愛珠的母親因病去世，得不到娘家照顧,，她只好不情不愿地入住,。其間一再感念“臺灣人坐月子有一個很經(jīng)典的菜叫麻油雞酒，通常是用酒煮麻油爆香老姜,。我覺得這里頭有很多古老的智慧以及家庭的關(guān)懷,，以前甚至還會有為了產(chǎn)婦想盡辦法買特別好的麻油、在媳婦或女兒剛懷孕的時候就開始養(yǎng)雞……這個過程意味著整個家庭資源調(diào)動,，里面包含很多文化意義,。但月子中心的配餐就去脈絡(luò)化了，成了享受,、夫家體貼的代名詞”,。最后無奈吶喊,，“如果我媽媽還在還可以幫我坐月子，我鐵定要吃媽媽做的月子餐,?！?/p>

母親在洪愛珠的成長中占據(jù)了非常重要的位置，想起她第一時間想到的便是她精湛的廚藝,。洪愛珠曾在采訪中回憶,，“我媽媽為小孩做菜投注的精力有一點超過她同齡人。她曾連續(xù)30天做不重復(fù)的早餐,，連插的花都不一樣,，還用傻瓜相機拍照記錄，若在現(xiàn)代就是網(wǎng)紅媽媽,?！?/p>

重視禮儀的母親，對飯桌規(guī)矩更是講究,。洪愛珠兒時,，大家族二十多人一起吃飯，若是外公沒有動筷,，那道菜便不能碰,；椅子只準坐三分之一；邊吃飯邊看電視的場景不可能出現(xiàn),；夾菜時要留意這道菜別人吃了沒有,，不能因為特別喜歡就都掃到自己碗里，同一道菜甚至不能重復(fù)夾三次……

洪愛珠在廚房做菜（王弼正/圖）

這是洪愛珠在文章中形容的“硬派媽媽”,，規(guī)矩分明,，嚴格執(zhí)行。而她溺愛小孩的方式,，同樣是食物,。讀高中時，當同學們午餐都靠泡面或福利社面包解決,，洪愛珠會掏出超過10個菜色的豪華便當,；到了大學，每次回家,，明明家里就4個人,，餐桌上仍會出現(xiàn)八九道菜，“她還會針對你的身體需求進行調(diào)理,，如果你面黃肌瘦,，她就熬個雞湯，如果你怕上火冒痘，她就做一個下火的茶或甜湯,；更不給你喝外面那些添加得亂七八糟的飲料,，冰箱里會同時準備三五種自己做的天然飲料，豆?jié){,、冬瓜茶,、蜂蜜檸檬等等?！?/p>

人到中年,，越長大越不再把瀟灑叛逆的做派掛在嘴邊，反之會將這些溫情老派的事情放進心里,，明白這就是家庭關(guān)懷,。因此，等洪愛珠如今成了媽媽后,，也開始沿襲母親的做法,。女兒出生后，接連三年,，每逢端午她都要去大稻埕買包粽子的材料，女兒還小,，當然還不能吃粽子,，但她心想，“我若堅持一年年包下去,，她從記憶之初,，就有自家粽子相伴?！?/p>

既然要包,，就得一絲不茍地包，可不是為了應(yīng)節(jié)做做樣子,。她在《老派少女購物路線》一書中吐露,，“粽子里少了或多了什么這類的事，像是遇了某人,，與從前的戀人神似,，實際交往起來，吃了悶虧似的,，分分鐘都在后悔,。”

蘆洲中山市場（陳敏佳/圖）

書的作者署名是她自工作后便使用的筆名,，叫“愛珠”是因為很多老一輩臺灣女生的名字都帶有“珠”字,，而且大稻埕街上就有很多同名店鋪。她自小跟著外婆逛游大稻埕，負責采購宴客所需食材,。外公經(jīng)營制藥機械出口生意,，三天兩頭就要應(yīng)酬各地客戶，加上親族三代比鄰而居,，每日推開家門,，幾乎都是幾十位親朋賓客落座。

身為“頭家娘”的母親掌廚每日午晚餐,，做起菜來利落氣派,，拿手菜式比照酒樓也毫不遜色：炙燒烏魚子、上湯鮑魚娃娃菜,、辣炒吊片芹菜管,、鹵肉燴烏參白果、沙茶蟄頭爆腰花,、雪白炸花枝（澆甜醋蒜泥醬）,、清燉羊肉湯，餐后再佐以果盤和臺灣高山茶,。

伴隨著辨貨識色和滿街吆喝長大,，洪愛珠很早就明白，購物是一回事,，難戒是人情,。許多溫度與樂趣是日后貨物整齊排列的超市不可取代的。她像旁人懷念游樂場一樣懷念那些喧鬧和古早：“行經(jīng)大稻埕許多年,，在百年建筑群里穿梭,，老鋪里吃飯，買兒時食物,。將自己藏匿于飛速時代里的皺褶縫隙,，以為可以瞞過時間，但事與愿違,；如今熟悉馬卡龍和國王派的人,，比熟悉咸梅糕的人多，我覺得可惜,。請朋友體驗這批古典的美味茶食,，將之當成全新口味來享受，是一個老派臺北女子的心意,?！?/p>

大稻埕百年老號“永久號”烏魚子（受訪者提供/圖）

飲食或待人處事的儀式，支撐你歷經(jīng)創(chuàng)傷

書中的“老派少女”,，指她自己,，更是對外婆（阿蘭）和媽媽的追憶,。書分五輯，以飲食經(jīng)驗為主軸,、家族記憶為伏流,，從廚房小物到人間菜場，從粥面粉飯到茶與茶食,，“她們回到大稻埕這個地方就會出現(xiàn)一種少女似的輕盈神態(tài),，也象征老臺北和舊時生活方式的情懷。之所以會觸動一些人,，很可能是因為這個東西已經(jīng)不存在了,，已經(jīng)在慢慢消逝中?！?/p>

電影《風柜來的人》閃過一個連情節(jié)也算不上的畫面,，主角們在市場賣卡帶，隨手和小販買根甘蔗,，邊走邊啃,。見那一幕，就知道社會已很不同?，F(xiàn)在若突然想啃甘蔗,，特別去找也未必能得。時間是躡步之賊,，是如此將一個許多人啃甘蔗的社會,，置換成甘蔗難尋的社會。

如虱目魚粥的輔圖,，清晨在臺南廣安宮前的攤車上,，只有幾落碗,，油條,，一團蒸汽，沒有招貼,。成群熟齡男子,，穿臺灣式白色麻紗涼衫，坐在竹凳上喝粥,。我的外公從前也穿這樣的薄衫,，現(xiàn)在已不容易看見。一代人從前來過,，又走遠了,。

這本散文集，洪愛珠前前后后寫了五年,。其間改了又改,，反復(fù)刪減。她讀了很多作家的文字，例如沈從文,、汪曾祺,，也很喜歡魯迅，“他們用字很簡,，又剛剛好,。成書前，我把覺得不對的都拿掉,，像是太強的情緒,、太聰明的句子?！?/p>

2014年母親確診癌癥第四期,，為了專心照顧陪護，她推掉了許多工作,。陪病時光漫長折騰,，“照顧人會很苦悶，為了不讓這個苦悶影響到自己的情緒,，也不想影響到生病的人,，所以我要找一件事情來做?！睘樘綄こ隹?，她這才碰上計劃外的寫作?！叭绻覌寢寷]有生病,、沒有離開世界的話，如果她像一個普通老太太活到八九十歲,，我就一個字都不會寫,。”

從次年年底直到母親離開后的好幾年間,，她都持續(xù)寫作,，以此安頓自己，讓自己分心,，同時讓自己有“飯”吃,，不要讓自己沉浸在悲慟的情緒里。

當她提筆時,，“好像我所想起的媽媽,、我覺得特別有神采的媽媽，并不是工作中的她,，而是做菜的她,。我媽在家族企業(yè)上班,，常加班，現(xiàn)在回想她要擠出時間做菜其實是很累的,。她平常凌晨4點就起來熬高湯,，煮糙米香菇雞粥，讓我們六七點起床可以吃,。她8點還要去上班,，對下廚沒有一定程度的熱情，應(yīng)該做不到,?！?/p>

第一篇她寫的是鹵肉。那是她在英國留學時打電話回臺灣請母親傳授的菜,，也是母女連結(jié)最深的料理,。母親的鹵肉不用三層肉，而是豬頸以下胸以上的帶皮肩胛肉,，“為了書寫,，我花很多時間復(fù)制這些菜，在過程中才感覺到,，原來我媽當時是這種心情,。她那時這么忙，要準備一場宴會,，腦海中會有她的調(diào)度,。”

洪愛珠這才發(fā)現(xiàn),，調(diào)度一場宴會,，也是調(diào)度生活?！罢{(diào)度宴席的能力,，我覺得不亞于商場上的決定，看起來是日常生活里的片段,，其實正是一個女性能力的彰顯,?！?/p>

在寫下這些以食物為載體的故事,、復(fù)制母親拿手菜式的過程中，洪愛珠不斷生出許多感想,，“如果你要做一個更扎實的女性主義者,，你更要會做飯。做飯是人獨立于動物的一種行動,，人因為會生火煮飯而不生食,，所以區(qū)別于動物,，走向了不同的道路，發(fā)展了我們的大腦以及我們現(xiàn)在的生活,?！?/p>

“作為一個強大的都會女性，可以選擇自己吃什么或不吃什么,，也可以選擇煮或不煮,，這是不沖突的。這個時代給予了我們選擇權(quán),，有的人不感興趣,，或者要把時間和精力投入到其他事情上，比如事業(yè),，所以選擇不做飯,，這是無可厚非的。像我的話就是有興趣,，我選擇做,，小時候跟著媽媽外婆的屁股后面一點點積累起經(jīng)驗，到后面離家讀大學,、出國的時候做得更多,，純粹就是很想吃那些不容易買到的東西或者是為了節(jié)省開支?！?/p>

“這一點不僅局限于女性,，”洪愛珠繼續(xù)說，“任何一個人想要獨立生活,，可能真的是要從喂飽自己開始,。如果你能喂飽自己了，你也可以照應(yīng)別人,，那你就可以成為一個對社會比較有貢獻的人,，可以照料另一半、小孩,、其他家人等等,。總之,，做飯是一個強大的能力,。”

從外婆到自己,，三代長女皆是獨立而有主見的鮮明性格,。“我從小看到的女生,，就是干練,、工作能力強的,。媽媽和外婆讓我知道女人是無限的，獨立是很基本的事,?！?/p>

為了寫文章，她非得把一道菜反復(fù)熟練,，有一次婆婆吃到鹵肉后,，怔怔地說很像自己的母親做的味道。從炸豬油到炒糖烏,，洪愛珠全部遵循古法,，沒想到復(fù)刻出來的古早味不單是自己家族，更是一整代母親的味道,。

“老派”是對昔日歲月的惦念與長情,，“少女”則是一家子玲瓏干練的女性們未曾老去的內(nèi)在性。母親忽然重病,，對她來說真是“天塌了”,。靠著食物與記憶,，她逐漸緩過神來,，并加倍珍重?！拔矣鷣碛X得,，原來這些儀式性的，不管是飲食習慣或待人處事,，這時候原來可以支撐你歷經(jīng)創(chuàng)傷,。老派的好，其實很可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