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結(jié)束了長時間的拍攝，回到燕郊的家,，唐小雁就感到無比放松和舒心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一鏡到底

“百年好合,，百年好合！”

春風吹到北京城,，又刮來了潮白河東的河北燕郊。自打年初公布與導演徐童的婚訊之后,，唐小雁就源源不斷收到祝?！獛е鴰追帧皞髌妗?，以及如今世上難得的情義，這對江湖兒女的故事在網(wǎng)上傳出數(shù)個版本,。唐小雁覺得這樣清一色的祝福實屬罕見,，也感動于“感覺好多人比我自己還激動”。

這已經(jīng)是燕郊今年春天的第三場沙塵暴了,，但無論外邊兒的風怎么刮,，小區(qū)的屋里倒是清凈，四十多種植物被唐小雁養(yǎng)得綠油油——像是南方才生養(yǎng)得出的植物,，一旁的加濕器還在繼續(xù)噴水霧,。初來拜訪的人容易被家里的紛繁物件晃了眼睛，隨處可見的草莓熊玩偶,、紀錄片劇照,、超級英雄手辦、書籍,，卻呈現(xiàn)出奇妙的和諧,。風在窗外旋出口哨聲，屋里響著電子蟈蟈叫,。

“再出去摸爬滾打,，折騰得一身受傷了，也不怕,，你有個地方休息,。”50歲的唐小雁在家收拾著剛到的綠植,，她自小愛熱鬧,，穿著桃紅色衛(wèi)衣，扎著高馬尾,，紅唇,，兩道細眉似柳梢般飛揚，細鉆鼻釘亮晶晶,。

58歲的徐童在一旁補充,，整個家的設(shè)計和擺設(shè)全靠小雁，有時他也叫她老唐,。徐童腦袋剔得溜光,，自認“外熱內(nèi)冷”，說話時神采飛揚,，安靜時看起來不想搭理世上任何人,。

從2009年徐童在燕郊拍攝紀錄片《算命》起，兩人的生活開始交織,。那時唐小雁做著處于灰色地帶的按摩房生意,，《算命》的鏡頭闖入她的生活后,，她繼續(xù)在徐童紀錄片《老唐頭》里出鏡，接著擔任徐童紀錄片的制片和攝影,，走向了另一種工作和生活,。兩人也漸漸相戀、結(jié)婚,。這些年里,，他們因紀錄片而不斷投身他人生活，展開“生活實踐”,，紀錄片早已成為他們的生活方式,。

2023年4月初，北京電影學院,，近日上映的高口碑偽紀錄片形式的劇情片《宇宙探索編輯部》放映結(jié)束后,，影片導演孔大山說到徐童的《算命》對他的影響，尤其談到片中令他印象深刻的唐小雁女士,，“覺得這是一個特別可愛的角色,，特別有情有義?！币灾劣谒趯憽队钪嫣剿骶庉嫴俊分械呐越巧夭嗜貢r,，“就把她腦補成唐小雁女士的性格特質(zhì)，特別的心直口快,，但是又特別的重情重義,。”

臺下觀眾席,，唐小雁舉著手機拍攝著臺上的孔大山,，隨時記錄早已是她的生活習慣。鏡頭接著轉(zhuǎn)向鄰座,。受邀發(fā)言的徐童,，徐童圍繞著影片與紀錄片形式、道德與真?zhèn)螘痴劻藬?shù)分鐘,。當電影主創(chuàng)們邀請?zhí)菩⊙惴窒頃r,，徐童自然地接過了唐小雁手中的手機，繼續(xù)拍著這個長鏡頭,，遞去話筒時嫻熟地調(diào)動氣氛：“怎么沒找你演呢,？”

“如果直接找我演，我演得比她還好,?！苯舆^話筒的唐小雁照樣心直口快，現(xiàn)場反應(yīng)熱烈，幾陣掌聲歡笑,。

對紀錄片觀眾來說,，唐小雁并不陌生,。作為徐童多部紀錄片中的人物,，唐小雁帶觀眾進入了一個在主流社會中被遮蔽的游民世界，并展現(xiàn)著這個世界的另一套運行規(guī)則,?！坝蚊裣盗小敝两袢允切焱募o錄片代表作，他的鏡頭對準城市邊緣的性工作者,、小偷,、算命先生、流浪藝人,、孤獨老人,。徐童執(zhí)著于呈現(xiàn)人在極端困苦生活中的生命力。他拍攝的游民世界正是唐小雁置身的世界,，而徐童的拍攝和剪輯也令唐小雁這股強韌的生命力得以綻放,。

2011年，第八屆中國獨立影像年度展開幕式上,，唐小雁獲得首個“真實人物獎”,，授獎詞指出，“她的出現(xiàn)將有助于探討紀錄片本體問題和紀錄片倫理問題,，也有助于揭示我們自身的生存境遇,。”盡管是否該頒獎給紀錄片的真實人物至今有爭議,，但唐小雁的獲獎感言倒是實在的大白話——

“我覺得這獎就該我拿,，因為如果沒有我們這幫人，你們這些導演就喝西北風去吧,！”她說,。

最初，觀眾為唐小雁在《算命》等紀錄片中袒露的生活而為她提心吊膽,。在鏡頭外,，徐童的朋友們也為他捏了把汗。2010年,，紀錄片導演,、同濟大學藝術(shù)與傳媒學院教授黎小鋒與徐童有過一場對談，“面對八字先生,、乞丐,、智障和有的底層人士，攝像機稍不留神就構(gòu)成了對他們的窺視甚至侵犯，你怎樣把握自己的道德底線,？”黎小鋒也擔心徐童接下來要怎么走,，“我們在看的時候，心里都有些牽扯,。感覺你已經(jīng)完全進去了——”

“拍這類故事就是走上了一條不歸路,，從一開始我就十分渴望過另一種生活。我希望感同身受,?！眲傞_始拍紀錄片兩年的徐童說，“我希望用自己腳踏實地的生活實踐,，開始一段‘負罪感’的宿命般的表達,。”

接著十多年,，徐童繼續(xù)投身紀錄片,，探索這一形式的邊界。他的最新紀錄片關(guān)于東北養(yǎng)老院,，片中大量使用了GoPro拍攝,，主視角代入感非常強。拍攝期間,，唐小雁和徐童在黑龍江這家養(yǎng)老院住了一年,，并承擔了院里的護工工作。2022年6月,，徐童拍攝完成他的第一部劇情片《三個十年》,。唐小雁的鏡頭對準了拍電影時的徐童，這一次,，徐童成了唐小雁的紀錄片中人,。

“至少在國內(nèi)的紀錄片導演中，我覺得我們是把生活和拍攝現(xiàn)實最模糊化的,，給它合二為一,。”徐童說,。

陜西漢中,，唐小雁與徐童在電影《三個十年》的拍攝現(xiàn)場（受訪者提供/圖）

鮮血淋漓似桃花

最初去黑龍江養(yǎng)老院的原因很簡單，是因為老唐頭不斷的電話召喚,。

入住養(yǎng)老院后,，紀錄片《老唐頭》的主要人物、唐小雁的父親唐希信原本特別高興,，然而不久后,，老唐頭心儀的老太太不搭理他了,，九十多歲的老唐頭感到被孤立，于是常常在養(yǎng)老院院長身旁,，故意拉高嗓門給唐小雁打電話,，“鳳兒（唐小雁小名），這兒虐待老人啦,，你和徐童趕緊過來曝光這養(yǎng)老院……”

“院長你往死里收拾他,，他就這么能作?！碧菩⊙憬与娫挄r大笑,。

2018年6月，唐小雁和徐童回黑龍江去養(yǎng)老院看望老唐頭,，也順便探探路，看養(yǎng)老院里有沒有得拍,。這家看起來普普通通的養(yǎng)老院遠比他們想的熱鬧,，老人之間有處對象的、打架的,、掰扯的,，不少人都和老唐頭一樣生命力旺盛。到養(yǎng)老院的第一周,，她和徐童心里就有了數(shù),，“有得拍?！彼麄兣c養(yǎng)老院院長和老人及家屬們談妥拍攝,，再回北京參加侄女的婚禮，接著在燕郊家里準備了一車攝影器材和行李,，開著四驅(qū)大車跟搬家似的往東北去,。

離家前，他們就商量好了,，拍攝養(yǎng)老院的紀錄片,，要在養(yǎng)老院住滿一年。同吃同住是他們從第一部合作紀錄片《挖眼睛》以來默認的拍攝原則,。他們和入住的老人一樣交養(yǎng)老費,，一個床位每月1000元，管吃管住,。

養(yǎng)老院有二十多位老人,，兩層樓，唐小雁和徐童住在樓上,，他們每天都在拍素材,。但空閑時間那么多，唐小雁總?cè)滩蛔兔Ω苫睿裏嵝哪c,，也手腳麻利,，幫忙收拾屋子，“樓上那個廁所歸我管,?！彼X得徐童干的活更多，“他是護工,，給老人擦屎擦尿,，每天倒尿盆子，亂七八糟的他啥都干,?！币晃慌P床的老人一直喊徐童“六弟”，讓他幫忙喂白酒,。有時老頭們打起來,，他們還得勸架。

在養(yǎng)老院,，唐小雁和徐童既是入住者,，又是護工，還是老唐頭家人,，一起經(jīng)歷著老人們在晚年群居生活里的日常,，還有那些啼笑皆非與荒誕，“我們從來不是把記錄放在最前面,，只是為了拍片子去的,。這些豐富的身份層次能夠像我們的觸角一樣，在這里扎得特別深,。同時我們有很強的角色感,，能夠關(guān)注到養(yǎng)老院老人們的吃喝拉撒和生老病死，一切都是體驗式的行為,?！毙焱f。

唐小雁在《老唐頭》拍攝現(xiàn)場（受訪者提供/圖）

這部關(guān)于養(yǎng)老院的紀錄片《他們是肉做的&肉是怎么做的》有七個多小時,，依然是強烈的徐童風格,，鮮活、淋漓盡致,。相比徐童以往的紀錄片作品,，一位年輕的紀錄片導演覺得受到了沖擊，“一是視覺上的,，他是用主觀視角,，各種GoPro拍的,；二是他自己直接參與其中，比如會介入老人們的事情,；三是尺度很大,，拍到老年人偷情、爭風吃醋,?！睂π焱吞菩⊙氵@樣全身心沉浸的拍攝方式，“覺得挺震撼的,，就是他們這把年紀了,，還這么費心力，我們這些年輕的創(chuàng)作者很慚愧,?！?/p>

似乎在任何拍攝環(huán)境里，徐童都執(zhí)著于關(guān)注人的生命力,，而在紀錄片中呈現(xiàn)出一股活潑和動勢的鮮活氣息,。影評人王小魯曾評價徐童在紀錄片中呈現(xiàn)苦難的方式為“鮮血淋漓似桃花”?！拔覀冏隽x工一起經(jīng)歷他們生命的末端，但這個終點站不是悲切的,，而是生命的狂歡,。當然其中也有特別悲苦的，最后瘦成一把骨頭,，衰竭到油盡燈枯,。”徐童說,。養(yǎng)老院里,，他們也經(jīng)歷了幾位老人的死亡，他當護工幫忙照護老人的遺體,。

在養(yǎng)老院待一年,，對唐小雁來說有另一重意義。自15歲離家后,，她和父親老唐頭就沒有這么長時間相處過了,，“我在養(yǎng)老院待著，老頭非常高興非常踏實,，其實他就想讓我在那陪著他,，但誰家姑娘沒事在養(yǎng)老院陪他爸住，那是因為工作的原因,，就陪老父親待了一年多的時間,，要不然還真沒有這個機會,。”

“2008年我媽沒了,，2009年我回去家里沒媽了,，就一個老頭在家。我的天,，那老頭才有意思,，和誰都能處，會模仿好多小鳥,?！碧菩⊙阏f。2009年秋天,，紀錄片《算命》之后,，她回黑龍江老家想做黑窯生意，邀請徐童來玩,。徐童見到了唐小雁的父親老唐頭,，老唐頭的語言能力極強，見到紀錄片導演來家里特別高興,，在鏡頭前盡興施展,，唐小雁的三哥也愛說愛聊，“碰著家里來了一個拍紀錄片的,，都特別愿意給人分享,。”她說,，這便是紀錄片《老唐頭》的由來,。

自《算命》《老唐頭》后，徐童以唐小雁的四表哥和三哥為拍攝對象拍下了紀錄片《四哥》和《兩把鐵鍬》,，再加上《他們是肉做的&肉是怎么做的》,，多米諾骨牌式的人物關(guān)系組成了一組東北家庭的紀錄片影像史。這是宏大敘事之外,，以非常個人的方式記錄了普通個體的悲歡人生,。

在電影節(jié)和放映活動上，唐小雁在不同人生階段反復(fù)觀看這些紀錄片,。

《算命》剛出時,，她作為拍攝人物受邀參加放映會，那時她離片中的生活還很近,，跟著大伙兒一塊兒看,，沒什么感覺，“因為那就是我的生活,，就是我自己,?！?/p>

又過了五六年，唐小雁在深圳的一場放映活動再看《算命》,，她嚎啕大哭,，直到最后整個人都失控。那時她已經(jīng)從原來的漂泊生活走了出來,，“再看才知道,，我那個時候經(jīng)歷了這么多，原來這是我的生活,?！庇谑撬辉倏础端忝贰?/p>

拍《算命》時,，徐童和石珍珠在一起（受訪者提供/圖）

算命與改命

2008年,，河北燕郊，34歲的唐小雁到算命先生厲百程那兒時,，沒搭理正在屋里拍紀錄片的徐童,，她的重點在算命，“畢竟給了錢,，在特別認真聽算命的怎么說,。”

“你就是孤單命了,?！眳柊俪探ㄗh她改名。

她就此改了名,。那時，她在燕郊開了兩年按摩房,，正遇到無賴的糾纏,。15歲離家后，她一直在為生計四處奔波,，干過很多工作,，被坑過錢、也被性侵過,。30歲時離了婚,，有一個孩子，盡管生活充滿不安定,，但她始終每個月給東北老家匯錢,。“一個女的,，沒人幫你,，打掉牙得往肚子里咽,。”那時她常去算命,，身邊沒人可商量,，算命對她來說是開解，一次10塊錢,，一次能講半小時,。

后來，徐童來她店里拍攝時,，唐小雁也沒把他當回事兒,，她自己也有DV，愛拍照,、拍視頻,。哪怕徐童的鏡頭湊到跟前了，她也懶得管,?！端忝酚浵铝颂菩⊙隳菚r的生活狀態(tài)：她用不在意的語氣說起22歲被性侵，“我還得哄著,，必須得回去啊”,；她和店里認的干女兒痛哭，“我很孤獨,，沒有人保護我”,；她掄起棍子棒打糾纏她的無賴，再甩兩百塊錢給他縫針,；她在夜里痛哭自己的生活,，拿針刺破肚皮穿轉(zhuǎn)運繩，第二天照樣扎起高馬尾,、描眉,、涂口紅。

在紀錄片的拍攝過程中,，唐小雁進了看守所,，那時遠在云南參加電影節(jié)的徐童趕回北京，把車抵押了將她贖了出來,。唐小雁為報恩,，同意把她的鏡頭放入《算命》里，接著幫助徐童拍了《四哥》《老唐頭》等片子,。她游刃有余地幫徐童處理著拍攝關(guān)系,，徐童想拍攝的游民世界正是唐小雁置身的世界，而那套處世規(guī)則是她在生活的摸爬滾打中習得的,。15歲離家后,，她跟著一群小混混學著怎么保護自己,，“故意罵罵咧咧，把自己偽裝成流氓,，別人才不敢惹你,，不能柔柔弱弱的?！?/p>

最初幾年,，唐小雁受邀參加這幾部紀錄片的放映會時,，有些觀眾害怕她——覺得她是危險的江湖中人，也有一些觀眾覺得她酷,，在提問時展現(xiàn)出對她的生活的強烈向往，想跟著她體驗生活,。

“千萬別，我的生活你們看著就行了,?！彼恳淮味颊\懇地細細勸解,，她在成長中得到的學習機會并不多，只讀到小學,，便不得不做工賺錢，“像你們現(xiàn)在的生活多好啊,，又能學到知識,，又能上大學,，又能有好的工作,，這多好,，你們真應(yīng)該享受現(xiàn)在的生活,。”

2013年,，編劇蘆葦向徐童推薦了一位唱二人臺的民間藝人“二后生”,，他在內(nèi)蒙古草原流浪演出，雙目失明,。徐童覺得這是很好的拍攝人物,，但預(yù)感這樣的江湖藝人應(yīng)該接觸難度挺大,，有了前幾部紀錄片的鋪墊，他邀請?zhí)菩⊙阋黄饏⑴c這次拍攝,，雖然也不知道片子最后能不能拍成,。但就像以往遇到任何生機一樣，唐小雁非常珍惜拍攝機會,，途中,，幾個箱子都是她扛，奔波一天后凌晨雪天開車她也撐住精神,，她永遠神采奕奕,、樂觀,，辦事牢靠。但二后生對他們的態(tài)度反復(fù)不定,，今天讓跟拍,，明天又不認了。

一問才知道,，二后生誤以為她和徐童要拍他們演出刻成碟片賣錢,。唐小雁拉著徐童和他們好好解釋,，她知道怎么和他們打交道,，首先掏家底一般地介紹自己家里幾口人,、各是做什么的,，再找演出團里最好接近的人嘮嗑，送二后生的老婆新衣服,。另外,，二后生讓唐小雁跟他一塊兒演，她也大大方方上臺臨時客串個小角色,。最重要的是，她依然有股本能的善良,，當二后生和盲眼母親又要分別,、不知何時才能再見時，唐小雁抱著初次見面的老太太開始哭起來,，為這對母子分離而傷心,。

她在拍攝中慢慢了解紀錄片。拍攝在冬天,，住宿的旅館有正常房間，但徐童選擇和二后生的演出團一起擠在15塊錢一晚的大通鋪，枕頭和褥子上長了黑毛,。唐小雁一直有潔癖,，去別人家超過兩個小時，就忍不住給人家馬桶清理干凈,，但她在拍攝中也全程同吃同住地參與,。“你要跟他們同吃同住,，證明你跟他們是一樣的,，這樣人家才能接納你?！绷阆氯喽鹊奶?，二后生還在室外的臺子上唱著二人臺，她望著二后生,，感受到一種生命的痛苦和能量,。

“你跟不同的人過著不同的生活，會體驗到他們的生活,。剛開始心里覺得又苦又累，再一點點地覺得非常有意義,?！彼f。

在二后生的紀錄片《挖眼睛》中,，唐小雁第一次擔任了制片人,，這意味著另一個世界向她打開了一扇小門,。她很珍惜參與紀錄片的機會，也前所未有地渴望曾經(jīng)缺失的學習,，她大量看電影,，一點一點從頭學電影相關(guān)的知識,，也學習如何攝像。從《老唐頭》開始,，她在徐童紀錄片中的參與越來越深,，已經(jīng)擔任了數(shù)部紀錄片的制作人,，還在《赤腳醫(yī)生》和養(yǎng)老院的紀錄片中擔任攝像之一,，至今依然在研究如何解決鏡頭虛焦的問題,。

盡管這些紀錄片只能通過有限的渠道進行放映,，但唐小雁覺得拍紀錄片的生活非常踏實,，“即便沒有錢,，即便什么都沒有，但給后人留下了特別多的東西,。將來有一天你沒了,，人家會看到你留下的這些東西,，我相信總會有一天會看到的，對不對,？”她覺得最重要的是堅持記錄,。

做紀錄片10年后,，唐小雁終于擁有了獨立拍攝紀錄片的機會,，這也源于她一直以來的視頻記錄習慣,。

2022年3月，徐童的第一部劇情片《三個十年》在陜西漢中開機,，這部電影由蘆葦編劇,，阿城擔任藝術(shù)指導,，改編自徐童的小說《珍寶島》,。在正式開機前,，唐小雁早已記錄下此前的劇本討論、劇組籌備的過程,。她和徐童有了將電影拍攝過程拍成紀錄片的念頭,，影片的投資方也有這樣的想法,。最終唐小雁成為這部電影幕后紀錄片的導演,，又找了兩位助手一起合作,。

這部電影是年代戲,，涉及到對上世紀60年代,、70年代,、80年代的還原,，拍攝工程量挺大，徐童沒有參與紀錄片的工作,，但對唐小雁的拍攝很好奇,?！靶⊙憬?jīng)過這十多年,，從我的拍攝人物,，到跟我一起拍紀錄片,，變成我電影制作的拍攝者,。在鏡頭內(nèi)外，她自己完成了一個很大的變化,。”

一百多天的拍攝中,，唐小雁成了劇組里最早起最晚睡的人。徐童拍電影,，她拍徐童在內(nèi)的電影相關(guān)的所有事兒,，拍劇組里的人們,，拍片場圍觀的居民,?！昂喼悲偭?，一天到晚開心得不得了,。這個片子我擔任導演,，我就特別興奮,，永遠都不累，在現(xiàn)場永遠都使不完那勁兒,?！币驗閾腻e過什么，唐小雁拿著機器一天站十多個小時,，敏銳地盯著現(xiàn)場，一有情況馬上跑過去,，完全不知疲倦。

徐童覺得,，唐小雁身上始終有一股韌勁兒和樂觀,，遇到喜歡的事時有孩子一樣的天真和投入,，游走在任何環(huán)境中都有著本真的善良,。在劇組,，除了拍紀錄片、拍劇照,，唐小雁經(jīng)常給工作人員拍工作照——沒有任何人要求她這樣做,，她甚至給每個人建好文件夾分好照片,，問來郵箱,，挨個發(fā)過去，“因為我覺得他們也要給家人看,。我知道出門在外工作都很不容易,，也會想給家里人發(fā)點自己工作的照片,。反正我對人就是誠心誠意地交,?！?/p>

她始終像石縫里的種子,，奮力地汲取周圍的光和露,。在兩百多人的劇組中，“拍片子拍東西,，但你永遠都在學習?！豹毩⑴钠蚕駥σ酝募o錄片工作的檢驗,，唐小雁有時在現(xiàn)場拍著就特別興奮,，“因為你都知道怎么剪,，連素材框架都有了,。”怎么拍怎么走位,，她心里都有數(shù),，“有信心,，就上癮了?！?/p>

2008年,，拍攝《麥收》的徐童（受訪者提供/圖）

珍寶島上

2007年冬天,，北京宋莊，40歲出頭的徐童開始寫小說《珍寶島》,，那是他和游民社會的最初交鋒,。因?qū)懽鳎鬓D(zhuǎn)于北京的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整個游民世界對他都有一股強烈的吸引力,，放逐、鮮活,、危險,，這里有另一套生活法則。

在那之前,，徐童一直沿著主流社會的成功道路一路朝前,。1965年他出生于北京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父親徐真是新中國第一代科教片編劇,、導演,。1980年代他在北京廣播學院（現(xiàn)中國傳媒大學）學新聞攝影，盡管畢業(yè)后沒能進入體制內(nèi)工作,，但也乘著1980年代思想解放和1990年代經(jīng)濟改革的風一路向前,，他拍過電視劇，進過廣告公司,，做生意小賺過,，也血本無歸過，起起伏伏,。

“當時我覺得已經(jīng)過了很長的人生了,，大風大浪都經(jīng)歷過了，從上學到下海做買賣掙錢到蹚當代藝術(shù)的渾水,。我的前40年好像是給社會交學費,，但實際都是在彎彎曲曲地尋找，敲各個門,，只是都打不開,。”徐童說,。

40歲出頭,，徐童忽然開始寫小說，在人生的低谷,。他想把自己經(jīng)歷過的時代狂飆和理想幻滅記錄下來,，看時代在自己身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那個冬天，他在北京宋莊朋友的工作室里安心寫作,。在這之前的生活,，他都熱切地投身時代洪流，獲得成功與失敗,。記憶中那個冬天有很多場大雪,，屋里冷，空得說話都有回音,，窗外大雪簌簌打落在地,，他在本子上寫著《珍寶島》的故事，梳理以往內(nèi)心所掩埋的,，覺得什么東西開始變了,。

那成了他人生的一個轉(zhuǎn)折，“倒不是悲觀,，心里有一種沉寂感,，轟轟烈烈的年代已經(jīng)過去了?！彼X得自己成了外熱內(nèi)冷的人,，對生活和生命的感受也變了，那時他的世界觀和宇宙觀里,，一切都是瞬間,，太短暫，“在這么一個宏大尺度上,，突然就覺得放松了,。沒必要那么爭，也不值得再在這么一個短暫瞬間里,，非得還要去怎么樣?！?/p>

徐童幾乎把人生像從頭翻篇一樣重新審視,，生命的意義到底是什么，自己到底要什么樣的生活,？

不再繼續(xù)主流認可的道路,，在四十多歲開始拍紀錄片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哪怕在以往,，徐童也隱隱感覺到有一種其他的生活在召喚,，無論是從小的好奇心，還是父母在紀錄片和文學方面給的啟蒙,，改變生活的心一直躍躍欲試,，消滅不掉。“只要是溫度,、養(yǎng)分,，陽光、氣候到了,，一有機會就要冒出來,。”他攜一臺小攝像機走進周圍的游民社會,。2008年,，43歲的徐童拍攝了自己的首部紀錄片，關(guān)于京郊性工作者的《麥收》,。那是一部文學性極強的作品,，也是一部引起相當大的關(guān)于紀錄片道德倫理討論的作品。

當他開始拍攝紀錄片時,，就期待一種拍攝方式,，“我是指一種游刃有余的，就是一種自由的境界,。它能讓我把遺憾降到最低,。一段戲把它拍得鮮活，拍得淋漓盡致,?！?010年，他覺得相比于生活,，紀錄片反而是副產(chǎn)品,，“我的片子就是我的一段生活實踐，一段生活史,?！?/p>

在燕郊拍《算命》時，他遇到了唐小雁,，這是后來片子里一條耀眼的支線,，也與他自己的人生相逢。但他在拍攝過程中,，更多時候是跟著算命先生厲百程,，厲百程和老婆石珍珠待他親近，倆人爭執(zhí)時,，厲百程還向鏡頭后的他求助,，“徐童你和她說說?！毙焱谌氲煤芎?，直到跟著厲百程回老家,，看到深冬街頭睡在棉絮被里的乞丐，他問出了當時的自己和厲百程最本質(zhì)的區(qū)別：活著這么辛苦,，這么沒有樂趣,，干嘛還活著呢？——生命的虛無,，生活的意義,，這些問題依然不時困擾著他。

“沒樂趣就不活了么,？你這話,，太無情?！眳柊俪痰拇鸢甘巧旧?。

唐小雁與徐童在河北燕郊家中（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十多年的紀錄片拍攝中，徐童也以強烈的個人風格,，回答著自己當初的提問,。“徐童不是在拍社會各階層的調(diào)查報告,，他是在拍攝生命力,，他借用被拍攝對象的元氣，又通過情緒性很強的音樂,、鼓動性拍攝手法,、剪輯或觀念蒙太奇，來強化生命力這個東西,?！蓖跣◆斣鴮懀焱募o錄片作品實際上張揚的是一種生命態(tài)度,。

在王小魯看來,，徐童拍的作品介乎紀錄片和劇情片之間，“這種做法本身就容易導致倫理問題,，他與被拍攝對象唐小雁也建立了令人驚艷的關(guān)系,，關(guān)于中國紀錄片倫理的最強烈的覺醒和討論，幾乎都是從徐童開始的,。但我稱徐童和唐小雁是勇敢的創(chuàng)作者和生活者,?！?/p>

每當結(jié)束了長時間的拍攝,，回到燕郊的家，唐小雁就感到無比放松和舒心,。雖然目前這種隨時要風里來雨里去拍片子的日子談不上穩(wěn)定,，但比起最早孤身跑生活,，現(xiàn)在的她很安心，她收獲了事業(yè)和創(chuàng)作,，收獲了尊重和喜愛,，人們喊她小雁姐，或唐女士,。盡管她和徐童依然會去探望厲百程和石珍珠,，但她不用再去找算命先生開解，身邊有人一起面對生活,。不斷有人問她厲百程的聯(lián)系方式,，說自己也想算命、改命,。

徐童覺得,，他們現(xiàn)在的狀態(tài)依然是半個游民。最初的《珍寶島》被改編成了電影,，電影由自己來拍,，又由小雁來拍他的電影紀錄片?！昂孟窕畛闪艘粋€傳奇故事了,，變成兩個不可能在一起的人一起活著?！彼麄兇┧笥谒说纳?，又回到家中，“就像回到島嶼之間的平靜水面,，一對飲食男女,，帶著紀錄片去建立很多島嶼。每一個島嶼都是從庸常水面上創(chuàng)造的不同生活,，這樣的人生連綴在一起,，在宇宙永恒的離散中，提醒我們瞬間的意義,?！彼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