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2022年末,,作家李靜70萬字的文集《我害怕生活》由單讀和鑄刻文化合作出版,。涵蓋戲劇和文學(xué)評論《必須冒犯觀眾》《捕風記》,,戲劇劇本《戎夷之衣》,,散文和詩歌集《致你》及有關(guān)王小波的文集《王小波的遺產(chǎn)》。懷著對文字的敬意,,追求智慧,、有趣,李靜曾相信寫作與制度革新能帶來對社會的改變,。中年后她依然看重人的自由與良知,,更明白,在“冒犯與冒險”的生命底色之上,,只有意識到自身的局限,,不斷仰望和接近“超越性的存在”,才可能觸碰到生命的亮光,。
雪花定律
2017年底,,劇作家李靜偶然翻讀錢穆先生的《墨子·惠施·公孫龍》,被他引用的一個故事吸引:國士戎夷與弟子寒冬離齊赴魯,,到達魯國時,,城門已經(jīng)關(guān)閉,二人只好露宿城外,。若只憑身上的棉衣過夜,,二人都將凍斃。最終戎夷解下身上的棉衣給弟子,,弟子存活,。
原文不過寥寥數(shù)字,李靜卻被戎夷的道德窘境震動:兼愛舍己的墨家能救人,,卻無法救自己,。
“這故事能流傳下來,可能也是弟子的一個自我拯救的行為,?!蹦敲?,這弟子活下來后,他的余生將怎樣度過,?他將怎樣回應(yīng)戎夷舍命披在自己身上的這件棉衣,?戎夷這粒麥子,在“不肖弟子”這塊鹽堿地上,,結(jié)出了另一粒戎夷嗎,?
若戎夷之衣奇妙地照亮了弟子,他以故事的講述和最終的義舉回報戎夷的犧牲,,完成救贖,,這將是個撫慰人心的故事。
然而寫起來她卻發(fā)現(xiàn)非常無力,,“難逃濫情和一廂情愿”,。兩件事改變了創(chuàng)作走向:一是江歌案的出現(xiàn)與變向,一是一段十多年前的對話,。
2007年,,成都白夜酒吧,,作家劉慈欣向?qū)W者江曉原提出一個假設(shè):世界末日,,只剩下他倆和現(xiàn)場的女記者?!叭绻覀?nèi)藫碛腥祟愂O碌奈拿?,我們倆必須吃了她才能夠生存下去,你會這么做嗎,?”江曉原說,,他肯定不會吃?!俺粤怂?,就丟失了人性,一個丟失了人性的人類,,還有什么拯救的必要,?”劉慈欣的回答則可用他小說里的一句話概括:“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獸性,,失去所有?!?/p>
李靜認為這兩件事實際上和戲的情境有本質(zhì)的同構(gòu)性,。她開始重新思考弟子這個人物的道德特質(zhì),以及戎夷的行動邊界,。
在劇作里,,名為“石辛”的弟子,,經(jīng)歷了雪夜的活命,被師叔淳于蛟以性命威逼來解密魯城救守圖,,似乎尚有責任可推,。而此后,違背對師父的誓言,,殺害師兄孟還,,誅殺淳于蛟以邀功、投奔秦國,,下令活埋20萬楚國人,,給齊國師兄報假信以毀滅齊國,一切皆受欲望驅(qū)使,。到最后被秦王處死前,,仍笑著宣稱,自己擁有遠比師父戎夷要“好得多”的一生,。
劇本里,,每幕“惡行”結(jié)束,石辛都會和舞臺上的戎夷的魂靈對視,。但他是怎樣的心理,?文本里沒有展開。
“是我現(xiàn)在選擇更深地背叛了你(戎夷),,等于我讓你更難受了一下,。當他(石辛)從背負獲救之債,到做了一件和道義相反的事情,,他就不再有糾結(jié)了,,而是有一種‘我戰(zhàn)勝你了’的快感?!?/p>
好朋友問李靜,,寫這么一個心像石頭般硬的“徹頭徹尾”的惡人,有什么意義,?“感覺和自己也沒太大關(guān)系,。”
而李靜眼中的現(xiàn)實里,,越來越多的人同情顯而易見的惡并為之開脫,、追根溯源,因為“我們有同樣的軟弱”,,就可以成為不悔過,、甚至變本加厲的緣由。
“如果都因此良心無愧的話,,是一個非??膳碌纳鐣?,人性就會越來越稀薄。寫石辛,,不是要展現(xiàn)一個扁平的‘惡人’,,而是將每一個人都會面臨的各種試探,及面對試探與抉擇時內(nèi)心里可能的軟弱,、剛硬和貪婪,,不再客氣、不再體貼,、諒解和辯護地,,呈現(xiàn)在觀眾面前?!?/p>
她一直很感謝王小波早期雜文給她的教育:《沉默的大多數(shù)》里寫到,,兩個學(xué)生在洗臉時為不同觀點爭辯、打斗,,一個男生把另一人的耳朵咬掉——他原本可以一直咬著不被人發(fā)現(xiàn),。“到最后他終于把耳朵吐出來了,。這件事表明:環(huán)境再惡劣,,人性也有存在的可能?!?/p>
對于戎夷,,一邊是已經(jīng)暴露出野心的石辛,,一邊是要從虎視眈眈的楚國拯救出的八萬魯城民眾,。多數(shù)人都要為此掂量、計算,?!翱墒悄阋愠鲆粋€正義的數(shù)字嗎?你真能保證救了八萬人,,此后的人生就會是一個正直的人嗎,?”在李靜的設(shè)想里,戎夷并不是站在道德高點,,只是不愿以正義之名,,滑向罪惡的深淵。
對好人的描寫,,難逃說教,。兩年前的某日,窗邊雪花飄落,,李靜心里驀然一動——“你良心里飄著的小雪花是否安然無恙,?”
“假如每片雪花都是有靈性的小生命,,那么她們完好無缺地落在地上,不被踩踏不被融化,,是不是就很重要,?如果真的做到了,那么這地是不是就很滿足,?平安就是這個地的感覺,,因為完完整整地守護了每片小雪花所感到的坦然和滿足?!崩铎o把這段寫在了第三幕,,戎夷對無法懂得的石辛講出,實則是講給“老天”——一個超越現(xiàn)實的絕對的存在,。
地面與天空
“李靜天性里就有對良知的追尋,,對未知的探索熱情?!迸c之共事四年,、時任《北京文學(xué)》社長的章德寧評價。
27年前,,初次面試李靜,,章德寧問她對這份刊物的看法。李靜提出了覺得不理想的部分,,“說得很坦率也很有見地,。”章德寧立刻覺得,,這是一個真實的人,。
走之前,李靜問章德寧,,能不能再介紹自己的同學(xué)來面試,。“那不是增加一個競爭者嗎,?如果她留下了,,你沒留下呢?結(jié)果李靜很坦然,,‘沒關(guān)系啊,,如果我不合適,她合適,,能來,,也很好啊。’”過一陣兒,,那位同學(xué)真來了,。“這姑娘不是嘴上隨便一說,。夠坦蕩,,開闊?!?/p>
留在編輯部的李靜開始主持文學(xué)批評欄目,。一個不諳社會的文學(xué)青年,短時間內(nèi)就在《北京文學(xué)》的熔爐里結(jié)識了許多優(yōu)秀的作家和學(xué)者,,見識到更寬廣的世界,。盡管她多次感懷于當時反智主義趣味主導(dǎo)文學(xué)和社科領(lǐng)域,文學(xué)作品缺少精神力度和人格魅力,,她所向往的知識分子精神更多在公共媒體,、新聞報刊的思想言論中滋長,但在“極其敏銳和極其放手”的章德寧任內(nèi),,這本文學(xué)雜志曾推出“世紀觀察”欄目,,在全國掀起語文教學(xué)改革的潮流;“百家諍言”欄目發(fā)表過朱文發(fā)起的《斷裂:一份問卷和五十六份答卷》,,秦暉,、余世存等人的多篇評論,還在1999年發(fā)表哈維爾專輯,,成為新銳批評家反復(fù)引用的文本,。
拒絕“經(jīng)院派”、“江湖派”,,主張一針見血,、清新理性的文風,是章德寧一貫的主張,。在李靜看來,,章德寧在當代文學(xué)期刊領(lǐng)域里一直擔當著一個“營養(yǎng)師”的角色,盡其所能地為文學(xué)讀者提供精神養(yǎng)分,。她從中深感受益。
章德寧很快看到,,李靜能發(fā)現(xiàn)一些不被別人了解的作者,,從其作品里發(fā)現(xiàn)閃光點?!八两袢杂羞@份文學(xué)編輯的職業(yè)敏感,。”
這其中,,最為人知的便是王小波,。
“他說:再見,,我去打水。然后我向前走,,他向回走,。當我轉(zhuǎn)身回望時,看見他走路的腳步很慢,,衣服很舊,,暖瓶很破?!?/p>
1997年4月,,王小波去世前和李靜的這最后一面,和身為編輯與王小波的多次約稿經(jīng)歷,,既讓她感傷良久,,也成了網(wǎng)絡(luò)上追憶或是初識王小波的讀者了解他的重要通道。
文字里嬉笑怒罵,,甚而有隱晦的憤怒,,但李靜見到的生活中的王小波,是有點松松垮垮的,,“表情做派好像輕描淡寫,,但不叫玩世不恭。只是沒有那么黑白分明,,氣勢洶洶,,很松弛。就覺得他既負了重,,然后又很頑皮,。”
那時,,這樣一個長年發(fā)稿艱難,、“處在困頓中的天才”,令李靜分外心折,。
在《王小波的遺產(chǎn)》里坦承這熱切“心折”,,不會令他人質(zhì)疑她作為編輯和文學(xué)批評者不夠?qū)I(yè)嗎?
李靜答:“如果現(xiàn)在不寫下來,,可能將來就忘了,。”
步入中年的李靜意識到生命的唯一性和它的轉(zhuǎn)瞬即逝,?!熬拖裼壬{爾寫《苦煉》,澤農(nóng)到最后快死的時候,把死亡也當作自己研究的對象,。如果你已經(jīng)委身于文學(xué),,你就要非常誠實,像一個研究者,,將自己的真實經(jīng)驗記錄下來,。王小波是一個影響巨大的作家,把自己當成一個受影響的個案來紀錄,,會覺得有一點意義,。”
王小波時常讓李靜聯(lián)想到卡爾維諾《樹上的男爵》里的怪人柯西莫:對“大地上的事情”一清二楚,,熱心參與,,但他一刻也未離開“樹上”,他畢生的立場,,讓自己超越了人類陳規(guī)所構(gòu)成的思維邊界——“地面”——之上,。
李靜與作曲家王西麟散場后聚談(受訪者提供/圖)
王小波去世后,許多文藝青年以讀他的作品,、談?wù)撍麨樾男南嘤〉摹敖宇^暗號”,。而李靜在他去世幾年后的文章里曾說,在生前和他幾次有限的會面里,,他們之間也彌漫過這種詭秘而“異端的氣氛”,,那是對某種相同事物的共同愛好。用卡爾維諾的話說叫“天空”,,用王小波的話說,,它叫“智慧”。
但20年又過去,,李靜覺得王小波身上更重要的,,不是智慧,而是善良,?!霸瓉砦視容^強調(diào)智性。但今天我們更加知道,,他的力量的源頭是來自內(nèi)心的善良,。善良是一個逆生存、逆社會潮流的動能,,善良本身意味著犧牲和委身,,自我削弱。王小波他不是真正的個人主義者,,他是一個有犧牲精神的人。我覺得今天已經(jīng)不是不夠聰明的問題,是某些敗壞的聰明在盛行,,而某些看似愚蠢的善良已經(jīng)消亡了,。”
掘開裂縫
王小波走后十余年引發(fā)追捧,,到去世15周年仍有紙媒做專題紀念,。李靜認為,那和1990年代末自由主義的興盛有很大關(guān)系,?!白杂芍髁x知識分子當時是非常強勢的一個力量,大家價值理念相投,,而且有空間來表達這樣的理念,。他的雜文雅俗共賞,王小波既開文體之先,,又成了一個有著理想主義和別樣人格的象征,。”
再往后,,不少文化人和讀者指出,,王小波雜文中的觀點都是“常識”,并無新意——只不過今天常識不再受到重視,。而王小波殊為看重的小說與他的精神內(nèi)核,,始終缺乏中肯到位的評析?!暗浇裉煲策€沒有充分展開,。”李靜說,。
身為編輯,,李靜曾親歷一家文學(xué)期刊面對王小波心血之作時的認同、掙扎和不得已的放棄,,也因此知道,,當時的“純文學(xué)”標準,隱含著“安全”,、“無害”,、“不冒險”的題中之義。
2000年,,她離開《北京文學(xué)》,,告別這份曾率性而為、壓力巨大的編輯工作,,來到《北京日報》擔任副刊編輯至今,。
她的同事,、學(xué)者孫郁曾撰文回憶,有很長時間,,李靜不能進入到報社圈子里,,不介入單位的人際關(guān)系,拼完版就走,?!案遄淤|(zhì)量都不錯。不過被斃稿也不少,。較之別人有點異類,。她受批評的次數(shù)大概是較多的一個。比起自娛自樂的記者們,,她有時在窘境里流露出茫然和焦慮,。”
“可以在獨語里尋找樂趣”的李靜因直率而讓人難堪,。時間久了,,同事發(fā)現(xiàn)了她的真摯,有的也被其說服了,。而李靜也找到了工作之余的表達渠道——寫文學(xué)與戲劇批評,。
她向來好奇作家的創(chuàng)作思維,他們和時代的關(guān)系,,他們?nèi)绾翁幚碜约旱慕?jīng)驗,,為什么他們的作品有時會產(chǎn)生充盈感,有時會產(chǎn)生貧乏感,?“回應(yīng)和觀照社會現(xiàn)實”與作品的藝術(shù)性,,在她看來,是文學(xué)這個橢圓的兩個圓心,,缺一不可,。
孫郁評價,李靜的文字不做空泛之想,,亦無逢迎之態(tài),,“清寂而真,直入肯綮,?!?/p>
在這點上,導(dǎo)師劉錫慶對李靜影響頗深,?!八幸粋€觀點:寫散文要真,要拿掉人格的面具,。因此需要拿掉虛偽的道德矯飾,,裸露自我的宇宙,。”而另一位導(dǎo)師,,詩人,、評論家任洪淵則在文體和思維上給青年時代的她確立了典范,。
新世紀初,,李靜開始深入分析與批評朱西甯、木心,、林賢治,、郭宏安、王小妮,、止庵,、林白、王安憶,、賈平凹等人的寫作,,平均每篇在萬字以上,耗費數(shù)年寫就,,匯集成《捕風記》,。她指出走向經(jīng)典化的王安憶“不冒險的和諧”,“強大的否定性思維賦予了賈平凹洞見現(xiàn)實黑暗的清醒力量,,但也取消了他對抗黑暗,、自我拯救的主體意志,”“林賢治的泛道德批判方式在有力地提醒著良知存在的同時,,也會有簡化問題的危險,。”
當代文學(xué)評論者謝有順認為,,李靜對一些作家身上的精神病灶有著毒辣的洞察力,。“對一個作家或一種文學(xué)現(xiàn)象所作的整體性判斷,,里面的憂思,,掘開的往往是作家們未曾意識到或他們一直試圖掩飾的精神裂縫?!蓖鈬膶W(xué)研究專家許志強也提醒,,看待文學(xué)批評,不是只關(guān)注作者如何點出某個作家的問題,,而是評論者怎樣打開缺口,,給其他作家和學(xué)人看到一個新的精神景觀。
下筆時,,李靜甚少考慮所謂的禁錮,、風險,、評論的邊界?!捌鋵嵞惴滞庵?,你害怕的對象就是你的自由的敵人。當心智成熟到了可以表達的時候,,第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尋求自由,,這時‘冒犯’就自然產(chǎn)生了,絕非刻意,,但也不想逃避,。我只是愿意為自己的心之所向去買單罷了?!?/p>
她想得格外明了:文學(xué)(和批評)的價值就在于喚醒生命本身的活力和創(chuàng)造力,,對理想世界的向往,對人性荒原的無畏審視,?!凹偃粽嫔嫒肓穗U地,導(dǎo)致不能夠被大家看見和認同,,這事兒就認了,。”
沒料到的是,,因為撰文表達對木心的詩性,、超越性的欣賞,參與主編木心評論集,,引起了文壇微妙的反彈,,有人認為她“喜歡精致”、太拔高木心,;而此前卻有很多人認為她“太過政治化”,,是所謂“公知化寫作”。
《大先生》劇照(受訪者提供/圖)
許志強看到,,這些令李靜背負了比較大的壓力,。一方面,李靜是圈里公認的重要批評家,;另一面,,她又似乎不在圈中,而在邊緣孤靜自處,。
但她從沒意愿要改弦更張,。“當你的藝術(shù)良心辨識出作家的價值,,抑或發(fā)現(xiàn)問題,,不要因為他人的不接受,,就跟著不說話或不直抒己見,這是對文學(xué)的背叛,?!?/p>
到今天,文學(xué)早已不在社會精神生活的主場,,對作品的判斷,、趣味也莫衷一是。是不是一定要帶有“社會關(guān)懷”才是好作品,?這也是這次采訪里好幾位采訪對象提到的問題,。
李靜認為,不能用一把固定的尺子去量,。“1990年代做編輯時,,感到文學(xué)有一種死氣沉沉的氛圍,,因為大家都繞著真實走。現(xiàn)在,,片面強調(diào)文學(xué)的戰(zhàn)斗性或極其現(xiàn)實性,,和要文學(xué)特別優(yōu)雅精致,都不是正途,。好的作家不會在筆下呈現(xiàn)一個他認為‘應(yīng)該’的世界,,而只是出于他敏感而真實的天性,運用訓(xùn)練有素的技藝,,對敗壞和更新這個世界的力量作更清醒,、豐饒而個性的刻畫。呈現(xiàn)的世界,,光譜也會比較豐富,。”
靈魂的想像
藉由長久深耕的文學(xué)批評,,李靜完成了對自己更成熟的認知和對創(chuàng)作的準備,。不過,自認性格孤僻,、生活經(jīng)驗匱乏,,她雖念想著有朝一日做文學(xué)創(chuàng)作,卻遲遲不敢動手,。
《秦國喜劇》劇照(彭雯妮/圖)
2004年,,在天橋劇場看到過士行編劇、林兆華和過士行共同導(dǎo)演的話劇《廁所》,,她終于找到了一種強有力的與外界對話的方式,。
“所有激進的實驗都可以在戲劇文體里做:寫詩,、講故事,甚至論文,,都可以做成戲,。戲劇正好能安放我不本分的寫作之心,是最有趣和包容的文體,?!?/p>
可寫戲劇,涉及方方面面的參與,,排演又是另外一次創(chuàng)作,,甚至可能背離編劇的初衷?!皩懶≌f多好,,就是一個人對一個出版社的關(guān)系。寫戲劇先天需要你走更多的路,?!边@樣的聲音不絕于耳。
2012年至今,,她完成了《大先生》,、《秦國喜劇》、《精衛(wèi)填?!泛汀度忠闹隆饭菜牟繎騽”镜膭?chuàng)作,,前兩部頗受好評,惜乎演出場次少,。后兩部至今還在醞釀和排演,,前景尚不明朗。
花了10年的時間,,演出也不太順利,。“有點得不償失,、事倍功半的意思哈,。”老友止庵既是調(diào)侃,,也為李靜有些可惜,。同為寫作者的他和李靜相交多年,是那種互相寫完新作會立刻發(fā)給對方,、既爭執(zhí)不休也會對彼此的灼見心服口服的“損友”,。
他欣賞李靜劇本里的思辯性和理性,但指出《大先生》里“沒有擺脫‘魯研界’長久以來的老看法,缺少突破”,;也認為《戎夷之衣》原劇本里石辛臨死的悔罪不合理,,建議她修改,被她采納,。
而他沒有挑出刺的《秦國喜劇》,,其實是李靜多年來對王小波“心有虧欠”的一次償還。
當年在《北京文學(xué)》時,,李靜曾試圖發(fā)王小波的長篇《紅拂夜奔》,,但因篇幅過長和其中的某些描寫,王小波幾度修改,,小說仍未能發(fā)出,。這件事在李靜心里“梗”了二十余年,,已經(jīng)超越一個私人事件,。其中令她也深有共鳴的一些東西,被放到了《秦國喜劇》里,。
“《紅拂夜奔》里有這么一小段:有一些人特別想進洛陽去吃好喝好,,被養(yǎng)肥了,讓皇帝等到各國使節(jié)來了,,把這些人洗洗干凈就宰了吃?!边@么兩三行的描述,,她讀了心驚而熟悉:其實身邊不是有很多這樣為了暫且的福利與好處而讓渡自由與尊嚴的“菜人”嗎?
她把它放在戰(zhàn)國末期的時空里,,藉由戲班班主墨離和演員的戲中戲,,帶出秦王嬴政、韓非,、李斯和墨離的對話,。整部戲的結(jié)構(gòu)、對白,,都讓觀眾大呼“過癮”,。
密集的、充滿形而上思考的對白,、獨白,,不僅出現(xiàn)在《秦國喜劇》里,也出現(xiàn)在更意識流,、多段夢結(jié)構(gòu)的《大先生》里,。
“觀點輸出是不是太多、太強烈了?”面對這種質(zhì)疑,,李靜坦承,,“我就是想說話,而且我認為自己還算克制了,?!?/p>
她構(gòu)思劇作的方式更接近哲學(xué)性的劇作家,如加繆,、薩特,、迪倫馬特等。這既是由于學(xué)習,,更出于天性,。所謂人物的立體、故事的戲劇性,,向來不是她的著力點,。而對世界的某些面相不認同,要與之爭辯,、沖撞,,在人物身上塑造某類思想的化身,探究這些思想的處境及其對現(xiàn)實的影響,,才是驅(qū)使她創(chuàng)作的動力,。
于是她從對社會的觀察出發(fā),寫出她心目中魯迅在愛與自由之間的矛盾,,知識分子與權(quán)力的緊張關(guān)系,;《秦國喜劇》里韓非的身上則包含了歷史上的韓非與卡爾·施米特的結(jié)合,當法家的馭民之術(shù)加上虔誠的個人信仰,,與更精致的哲學(xué)包裝,,才更需要警醒與棒喝;當人們不省思和譴責內(nèi)心罪惡,,人人就都有成為石辛的可能,。
編劇、導(dǎo)演,、戲劇研究者閆平稱,,李靜是用想象力給理念“賦形”。和李靜合作兩次的戲劇導(dǎo)演易立明直接打開《戎夷之衣》的劇本,,“你看整個本子的第一句:‘你里頭的光若黑暗了,,那黑暗是何等大呢!’這些正是當下要思考的重要問題,。李靜是有自我思想堅持的編劇,。她很清晰(缺點也是過于清晰),,能把她要表達的東西上升到形而上學(xué)的高度,也給了我創(chuàng)作的沖動,?!?/p>
害怕與投射
單讀出版負責人、《我害怕生活》責編羅丹妮認識的李靜,,生活中率直天真,,親切溫柔,但文字所呈現(xiàn)出來的樣貌卻是嚴肅而緊張的,,“不討喜,。”李靜關(guān)心的議題,,她談?wù)撨@些問題的方式,,都需要人們收束心神仔細思考?!爱斚露紣壅f松弛感,,追求通透,這仿佛成了一個新的時代精神,。因為現(xiàn)實已經(jīng)太沉重了,,大家更歡迎的是舉重若輕、甚至避重就輕的東西,。李靜的內(nèi)容和創(chuàng)作方式本身都不是太容易被讀者輕松接受的,,我覺得她自己也應(yīng)該都知道。但這就是她,?!?/p>
許志強認識的李靜,仿佛“女卡夫卡”,。仗義、愛幫助人,,是打仗沖在前面奮不顧身的那種,。“可心里邊老覺得自己礙手礙腳的,,要被人嫌棄,。”
孫郁認識的李靜,,即便和一些超越自身年齡的大家對談,,亦顯得有涵養(yǎng)、也有很多話題,??蓪δ吧撕筒幌矚g的人,她往往不知所措,“一下子弱智了,。這都是不通世故的后遺癥,,她因此流露出自卑感,以為不能從容地與人周旋,。文章的能量和處事的能量在她那里是不統(tǒng)一的,。”
契訶夫劇作《沒有父親的人》里,,主人公普拉東諾夫?qū)λ泥従觽冋f:“哈姆雷特害怕做夢,,我害怕生活?!?/p>
李靜,,你怕什么呢?
我活著令自己快樂嗎,?不,。
我活著能給別人帶來快樂嗎?不,。不僅不能,,還讓人心煩和討厭。
……
假如你死了,,除了家里人,,還會有人難過嗎?不,。
翻開《致你》這本書的第一篇文章《安吉,,哦,安吉》,,讀到少年李靜的自問自答,,讀者難免心顫。也有人覺得她太敏感,,想太多了吧,?
但對14歲到18歲乃至更漫長歲月里的李靜,這些自我否定和“如在地獄”中的痛苦,,從來都是實實在在的,。
她討厭所謂“原生家庭說”,盡管生命里的陰暗大部分與之糾纏:為了各自的母親,,她的父母犧牲了正常的家庭生活,。這樣的“非正常”在那樣的家族里理所當然,。大人,、老人在乎孝道與體面,,每個個體的喜怒哀樂則無足輕重。偶爾來探視的父親永遠陰沉著臉,,而她會因為一點小事受到各種責罰,、恥笑。
她成熟后才明白,,天性善良的父母大學(xué)畢業(yè)即被分配到興城,,缺乏安全感,更不用說給孩子提供保護,。而這份缺乏來自父親和祖輩的基因:在父親的回憶中,,他的曾祖父曾祖母、祖父祖母就不懂得愛為何物,?!拔野职值淖娓甘情L子,殷實地經(jīng)營著村中的雜貨店,,他們(曾祖父曾祖母)的兒子——也就是我爺爺闖關(guān)東生意失敗,,沒能寄錢回家,他們竟會任由自己的兒媳和長孫(我爸爸)出去討飯,?!碑敻赣H不久前跟李靜講這段往事時,她好像解開了自己和家族的命運密碼——愛的匱乏與欠賬,,“父”對“子”的攫取和失責,。
破裂的家族,一代代凝固的心,,“說起來我家還不是最苦的,,到處都是不幸的人?!倍嗄曛?,她不再怨恨,而是追溯不幸的根由,。抑郁的青春可能釋放了她的想象力,,使她戴著“天使濾鏡”看待灑進生命的微光。
16歲時認識安吉,,那個爸爸會帶孩子玩滑冰車、媽媽愛唱歡樂的二人轉(zhuǎn),,能變出一盆面包的安吉,,一個“語句里滾動著陽光和風,速度也像風一樣”的女生,,她如同看到了會飛的蓮花,,又羨慕,、想親近,又自慚形穢,,待到對方表白早想和她成為朋友,,一下有如飛升到幸福的天際。
大學(xué)同學(xué)田卉群和她性格迥異,,大大咧咧,,粗放開朗。讀到“安吉”這篇,,“那時的李靜就像約翰·克里斯多夫,,細膩而笨拙,也沒有什么回應(yīng),。我想中學(xué)時的安吉就像一個回音壁,,成了打開她和世界的通道。安吉和后來李靜的先生應(yīng)該承擔了她各種情緒的投射,??墒牵布约菏遣皇嵌疾恢?,她對于李靜是這樣的一個安吉,?”
受訪時,田卉群腦子里蹦出李靜的兩個畫面,。一次李靜和男友吵架后,,一言不發(fā),靠在宿舍窗邊,,雙手抱著肩,,過會兒繼續(xù)沉思,一只手托腮仰頭,?!八约嚎赡芏家庾R不到,她和內(nèi)心痛苦交戰(zhàn)的這樣一個姿勢,。而且她總能看到虛空當中的一些東西,。”
另一個李靜,,則是喜笑顏開的,。“念研究生時有一天,,她在水房里,,白色襯衫,米色短裙,,很好看,。那天她是去結(jié)婚了,。我們都去蹭飯吃,走廊放一個灶,,吃火鍋,。她是一個漂亮的新娘。對人生充滿盼望,?!?/p>
索取陽光
擁有經(jīng)歷相似、彼此可以接住情緒的伴侶,,幾個能談得來的朋友,,認真看書,打磨寫作,,逗逗貓,,日子也就這樣過著。
然而,,褶皺就在日常生活的地殼里,,一點點、一道道生起,,直到有一天幾乎將人連根拔起,。
好幾年前開始,她和先生要照顧四個老人,。每當請老人聚餐,、氣氛枯索無話可說,六人就玩計算平均年齡的游戲,,年復(fù)一年,,從60歲,到如今70將至,。李靜總是一邊笑,,一邊心里落淚?!澳欠N通向墳?zāi)沟呢毞?、蒼老、死寂”,,時常令她火氣難耐,,心灰意冷。
一個偶然的機緣,,她與“光”相遇,。這“光”令她歡悅、自由而釋放。她才明白別爾嘉耶夫和C.S.路易斯所言究竟為何,。她也才明白,先要正視自己內(nèi)部的黑暗,,不再以審判的眼光去看他人,,會帶來更大的一種光?!熬拖裢蝗淮蜷_一個閥門,,漆黑的心境抖地一亮,再也沒有暗下去,?!?/p>
如今她常帶老人們出去玩兒,說話更加和風細雨,,于是有了許多不曾有過的聊天,。聽父母分享童年,才知道他們活到現(xiàn)在這個樣子很不容易,。她現(xiàn)在愛父母,,竟有點兒像母親愛孩子。
“終于懂得在潮濕發(fā)霉的時候走進陽光里曬曬,,知道主動索取陽光,。”這是她27歲時的自白?,F(xiàn)在,,她不再糾結(jié)于自己的走向衰老,對肉身經(jīng)驗也不是那么迫切和渴慕,。換了個看似“雷厲風行”的發(fā)型,,姿態(tài)和眼神卻更柔和。
“原來她會膜拜寫作,,會說,,我為全人類寫作。現(xiàn)在也變了,。”田卉群說,。
“是的,。以前會覺得寫作最重要,家事都是添亂?,F(xiàn)在知道一個活生生的生命,,比寫作更重要。寫作不是需要膜拜的偶像,,而是應(yīng)當奉獻于對真實美善自由的生命的建造,。寫作是這建造的路徑,而不是終極,?!?/p>
那個在文學(xué)和個人世界里神經(jīng)末梢最敏感,、骨髓里都充滿針刺的李靜,仿佛終于獲得了平靜,。
這樣的改變,,會是一種豐富,還是可能成為某種桎梏呢,?“不知道,。文學(xué)史是需要時間的,,這個答案不是今天能給出的。但就我一個讀者的視角來看她這二十多年的創(chuàng)作,,是越來越生機勃勃,,不像過去那么沉郁,有一種帶著光亮的自由與輕盈,。有些人可能認為信仰是某種枷鎖,但身在其中的人會認為自己獲得了精神,、靈魂的完全自由,。事實上,我們每個人都深受不同思想和學(xué)說的影響,,被各種看不見的法則和價值規(guī)馴,也是它們的奴隸,,只是人不一定意識得到,,一個人的創(chuàng)作能夠自由到哪個程度并不好說?!绷_丹妮說。
(參考資料:《我害怕生活》,,播客“螺絲在擰緊”吳琦與李靜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