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受邀參加“卡塞爾文獻展”的女性藝術家里,,胡曉媛是第一人。此次她在西岸美術館的個展《沙 徑》,,也是西岸美術館與蓬皮杜中心五年展陳合作項目之一,。一個近似微型迷宮的腔體式空間,十余件裝置,、影像作品列布其間,,為觀看者隔出了一個不分前后順序的開放式觀展路徑。沒有固定展線,,你可以從任何一個入口步入展廳,,按任何邏輯進入觀看。
“我們好像從不缺乏路徑中的標記……但從沒人能說得清楚自己是不是沿著那條想象中,、預計好的路徑上來的,,也很難描述此后我們還將要再去往哪里?!?/p>
《沙 徑》可以被視為胡曉媛上一個展覽《甕中沙》的延續(xù),,也像硬幣的兩面。甕中沙這一意象,,來自她喜歡的詩人保羅·策蘭,,指代宇宙中如恒河沙數(shù)一般的小而微的存在,而沙徑則是這些小而微的個體所作出的選擇,?!坝悬c像進入了甕的內(nèi)部,,你需要回到一個微觀個體的角度,沙徑是很容易消失的,,你走過的路,,沙子移動就被覆蓋掉了,前面有過的經(jīng)驗很快就消失不存,?!?/p>
這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再多,,那些路也脆弱如沙徑,,并不持久。這是疫情三年來很多人的切身體會,,舊日經(jīng)驗不再有效,,甚至對世界的理解也變了模樣,每個人都不過是在洪流之中摸索,。美術館發(fā)布展覽標題的時候,,工作人員問胡曉媛,“沙徑”兩個字之間有沒有空格,,胡曉媛說,,得有,一個,,或者兩個,。“因為我在提示一種縫隙的可能性,?!?/p>
藝術思維,有時仿佛刑偵推理
在藝術圈,,胡曉媛這一批央美畢業(yè)生可以被稱為時代寵兒,,他們趕上了中國當代藝術的上升期,甫一畢業(yè)就受到市場的追捧,,一個多元開放的環(huán)境也讓他們的創(chuàng)作更加具備國際視野,。
胡曉媛自幼習畫,父母為她規(guī)劃了一條盡量少走彎路的成長軌跡,,她也接受這種緊湊的安排,,但叛逆暗中滋長??既胙朊栏街?,獨自來北京上學,她像是得到了自由,,“我在一年里面把以前父母警告過我的,、所有不允許我做的事情全都干了一遍,。”
在她眼里,,央美附中是一個很神奇的地方,她和仇小飛就是附中時候的同學,,早早地結下了革命友誼,。整個學校4個年級,每個年級只有一個班,,全都住在一個小小破破的兩層宿舍樓里,,男生住樓上,女生住樓下,,宿管老師就住門口,,全校百來號人,互相全部認識,,話也傳得飛快,,是好玩又自在的一個壞境。到現(xiàn)在她還記得附中老師在給他們改畫的時候喜歡說的一句話:“要做一個大的青蘋果,,不要做一個小的紅蘋果,。”意思是藝術家不要早早地急于追求成熟,,要保持那種生澀的勁,,也意味著始終保持開放性。
到了快畢業(yè)的時候,,剛剛從柏林回國任教的央美設計學院院長譚平帶兩個老師來附中“拉生源”,。“他們介紹了很多課程設置,,跟一直以來的比如素描,、人體、色彩,、靜物都不一樣,。有些課程是思維訓練,做思維傳達的分層練習,,也會請很多外教,,包括北歐很重要的設計師,有講字體的,、講設計史的,,我覺得這個東西比繪畫更綜合,挺新鮮的,,對我有吸引力,?!彼蝗粵Q定要轉(zhuǎn)考設計系。
胡曉媛后來的藝術之路也受惠于這樣一種教育體系,,自由而寬闊的知識結構成了她思考素材的來源,,也提供了一種思維訓練。她對材料特別敏感,,尤其迷戀那種帶有復雜矛盾的材質(zhì),。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她都用生綃來做作品,最初是她發(fā)現(xiàn)了母親收藏的一塊生綃面料,,它透明,、細膩,但是又有張力,,天然的蠶絲屬性讓這種面料帶有強烈的生物感,,她用生絲縫紉包裹那些同樣帶有生命周期的物體:一枚多子的石榴、一塊新鮮出爐的法式面包……然后在生綃上用細墨線畫出物體表面的圖案,。一開始,,這件絲衣是合體的,但隨著生綃里的果實或食物逐漸干枯萎縮,,它們呈現(xiàn)出脫體之相,,內(nèi)核與表征開始分離,物體所經(jīng)歷的時光,,也被空隙所定義,。
胡曉媛喜歡在網(wǎng)上看刑偵案例和帖子,也熱衷于推理網(wǎng)劇,,她的樂趣來自那種抽絲剝繭,、層層遞進的邏輯推演,從一根線頭開始逐漸延伸開去最后復盤解密了一切,,那是一種從歸納到遞推,、同時伴隨想象力的智力快感。這種嚴謹?shù)倪壿嬘袝r也會落實到她的創(chuàng)作中去,。女性藝術家體能有限,,在駕馭大型裝置作品的時候,她會先用細鐵絲制作小模,,但小模型的受力與平衡在放大和改變金屬材質(zhì)之后有時會失效,,她就會掏出筆來進行復雜的數(shù)學計算。她的數(shù)學能力不錯,,這是她思維中接近理科生的一面,。她喜歡長時間泡在工廠里,跟工人師傅一起現(xiàn)場制作,不斷調(diào)整,。她無法信任那些僅憑設計圖就讓他人代工的藝術家,,也不信任那些不跟藝術家本人生長在一起的作品。
世界語的童話
胡曉媛十一二歲的時候,,常常在電臺里聽到一種奇怪的語言,,每周有固定的時間段播出,據(jù)說播的是全球新聞,,用的是“世界語”,。因為聽不懂,因此就格外好奇,。據(jù)說全球的首腦都要學習這門語言,召開全球性會議,,討論經(jīng)濟,、貿(mào)易、氣候,,以及那些跟人類共同命運有關的重大話題時,,就使用世界語。這是某種意識形態(tài)的表達,,試圖打破英語霸權,,在全球化的平等性上實現(xiàn)突破。
西岸美術館與蓬皮杜中心聯(lián)合策展項目“胡曉媛: 沙 徑”展覽現(xiàn)場,,西岸美術館(Alessandro Wang/圖)
“這套語言的發(fā)明者是一個波蘭人,,他當時就有這么一個想法,認為應該有一種簡單且易學的語言,,讓全世界的人都可以快速掌握,,用它交流,這套語言在全球通行,、沒有障礙,。迄今為止,世界上無論是多種族地區(qū)還是少種族地區(qū),,無論是多人數(shù)種族地區(qū)還是少人數(shù)種族地區(qū),,它的語言都是在一個自然系統(tǒng)內(nèi),隨著時間進程,,緩慢發(fā)展起來的,。哪怕少數(shù)族裔沒有文字,只有口傳的語言系統(tǒng),,這個語言依然是一個在復雜使用場景里面自然形成的東西,。而世界語完全是一個人造速成的理念,從它建立的初衷,就是一個非常烏托邦的想法,?!?/p>
站在今天的座標回望1990年代,會清晰地看見那正是“全球化”的起點,,這種潮流后來被更加形象地表達為“地球村”,、“地球是平的”。世界語迎合了這種渴望,,成為一時風氣之先,,在胡曉媛的記憶里,當時很多人熱衷于學習這門全新的語言,,因為它代表著未來,。
她想在自己的影像作品里使用這套烏托邦語言,用世界語吟誦自己寫的詩,,它可能不被理解,,但又恰恰懷著最大化地被所有人群理解的意愿。她到處買書,,上網(wǎng)查資料,,試圖自學世界語,最后發(fā)現(xiàn)這套由歐語系人發(fā)明的語言,,對于東亞人來說發(fā)音還是太難了,。“我想找專業(yè)人士幫助,,最后查到一個‘中華世界語協(xié)會’,,你猜它在什么地方?你就可以想象世界語在今天的一個整體狀況——它在一個革命圣地:棗莊,?!?/p>
她聯(lián)系了棗莊的中華世界語協(xié)會,問他們在北京是否有分支機構,,對方沉吟半晌,,說:估計你只能聯(lián)系一下外文局試試。胡曉媛到了外文局,,在外文局辦公室三樓找到了一家名為《信使》的雜志社,。這是一份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出資刊行的多語種雜志,一年只出4期,,有葡語系,、英語系、德語系和世界語系,,雜志不厚,,印刷精美,,知者寥寥?!皫缀鯖]有任何實用功能地存在著,。”
雜志主編否定了這一點,?!罢莆帐澜缯Z的人肯定沒有那么多,但也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少,?!彼麑鷷枣抡f。理由是他們的系統(tǒng)APP里有一個功能,,類似手機里的“搖一搖”,,能快速找到你周圍的世界語注冊用戶。有一次,,他出于好奇搖了一下,,發(fā)現(xiàn)最近的一個世界語使用者離他只有500米,就在他對面的大樓里,,他們甚至為此約了一杯咖啡,兩個人所共同掌握的那門隱秘的語言,,仿佛就是接頭暗號,。
西岸美術館與蓬皮杜中心聯(lián)合策展項目“胡曉媛: 沙 徑”展覽現(xiàn)場,西岸美術館(Alessandro Wang/圖)
胡曉媛常常能夠感受到語言的局限性,,她去看病,,跟醫(yī)生說自己肚子疼,醫(yī)生會反問她,,你到底是哪一種疼痛,?是鈍痛?刺痛,?銳痛,?還是反跳痛?是咕嚕咕嚕地痛,?還是咝咝的痛,?胡曉媛就會想半天,試圖把自己真實的痛感,,歸類到醫(yī)生給出的標簽之中,,這很難。疼痛難以用語言表達,,即使努力描述,,也不見得跟對方的理解吻合。個體的經(jīng)驗微小,卻無法復制,,人類在眾多更宏大命題上的交流局限,,其實都來源于個體和個體之間無法徹底通約,這是她許多創(chuàng)作的母題,,是人類的自我之痛,。
語言和文字都是基于“共性”建立起來的,而生命過程中很多體驗是“個體性”的,,用共性去描述個性,,往往敗下陣來。胡曉媛深感語言不夠用,,喜歡在展覽中“生造詞語”,,比如“靜置世”——描述人類社會在經(jīng)歷劇烈晃動之后沉渣泛起,接著又要在靜默中漸次落下,、重新歸位的世紀——就是她捏造出來的詞匯,,用來擬態(tài)我們此刻所處的時代。
蜂巢王國的隱喻
一個低沉的女性聲音,,呢喃著世界語,,影像屏幕上是翅翼微微抖動的蜜蜂,它們一生的勞作,。胡曉媛曾在旅行中拍攝過農(nóng)人吃蜜蜂幼蟲的一個場面,,進而對蜜蜂的族群關系產(chǎn)生興趣,她央求養(yǎng)蜂人教她養(yǎng)蜂,,“蜂農(nóng)他不太能理解,,我說我要拍攝方便,所以我要做一個蜂箱,,白天的時候蜜蜂在蜜蜂箱里正常生活,,等到我拍攝的時候,蜂箱要能取出來移到一個同等大小的透明箱里面,,我才拍到它,。他說肯定夠嗆,蜜蜂特別畏光,,它的巢是非常暗的,,如果很亮的話,它會認為巢不安全,,它就要離巢走掉,。我問他有什么辦法,最后他說其實也不是沒辦法,,但只有不好的養(yǎng)蜂人才會那么干,?!?/p>
好的養(yǎng)蜂人逐花而行,就像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一樣,,他們開著車,,在野外追著花季跑。不能離城市太近,,農(nóng)藥太多,,蜂會死得很快。要找那種野僻多花的山腳下,,在不停的移動遷徙中去養(yǎng)蜂,,蜂自然采花授粉,釀成花蜜,。而那些“不好的養(yǎng)蜂人”,,用最廉價的養(yǎng)殖辦法,他們不讓蜜蜂采蜜,,不是以花養(yǎng)蜜,,而是以蜜養(yǎng)蜜。把現(xiàn)成的蜂蜜稀釋兌水,,喂養(yǎng)蜜蜂,,然后一天兩次讓蜜蜂產(chǎn)蜜。為了不讓蜜蜂逃逸,,他們把蜜蜂局限在一個很小的空間范圍內(nèi),,把蜂王囚禁在王籠里面。
蜜蜂族群類似母系社會,,所以“蜂王”嚴格意義上來說是“蜂后”,“王籠”是她的宮殿,?!巴趸\的籠格之間有一個0.7厘米的間距,一般的中華蜂,,工蜂身體肯定小于0.7厘米,,但是蜂王更大,它就鉆不出網(wǎng)格,。只要你能控制住蜂王,,蜂王只要在,蜂群就不會離巢,。除非蜂王不行了,,比如說不再生育了,或者是蜂王太老了,,要死了,。蜂王身上的蜂王信息素其實是一種激素性物質(zhì),,它能夠控制蜂群,當激素分泌量不夠了,,才會導致蜂巢離散,。”
工蜂的生命時長有季節(jié)性,,夏季最暖和,、花期最旺盛的時候,工蜂可以活2-3個月,,冬季前后的工蜂則可以活3-4個月,。蜜蜂很愛干凈,一旦有蜂死在蜂巢里,,尸體很快就會被其他工蜂搬出去清理掉,,整個蜂群形成了一套異常高效的處理死亡的流程。在整個蜂巢里邊,,壽命最長的是蜂王,,能活2-3年,并且能一直生育,,生出大約10個世代來,,那些忙忙碌碌供奉她的工蜂,都是她的子孫,。
蜂農(nóng)教胡曉媛用王籠囚禁住蜂王,,掛在蜂脾上,蜂脾像密密麻麻的篦子,,布滿六角形的小巢穴,,那就是工蜂們的集體宿舍。蜂王就是族群首相,,她用集權的方式征服她的子民,,收繳它們的勞動儲蓄,讓它們心甘情愿地奉獻,,一個嚴密的蜜蜂社會的邏輯結構便成型了,。如果蜂王老邁,瀕臨死亡,,它身上的蜂王信息素不再分泌,,蜜蜂就會馬上離巢逃跑。這時養(yǎng)蜂人就必須及時通過“介王”確定下一個管控者,,在同族蜂群中尋找一只新的蜂王過來,,讓它進入王籠。幾天以后,,如果一巢工蜂里面,,有工蜂開始給新王喂飯,,沒讓新王餓死,就說明繼位成功,,蜂群就可以逐步接受新的統(tǒng)治者了,。這時才可以比較安全地慢慢把新王放出王籠,否則它可能會被成群憤怒的工蜂咬死,。
《石疑|再見,,永恒 六》(局部),2022年,,138cmx88cmx230cm
剛開始養(yǎng)蜂的時候,,胡曉媛穿上了嚴密的防護服,從頭到腳遮了個嚴實,,但還是被蜜蜂鉆進褲縫,,蜇出十幾個其痛無比的大包。喪失了安全感的蜜蜂,,攻擊性是很強的,。蜂巢的任何震動都會讓它們陷入恐慌。喂養(yǎng)和拍攝了一段時間之后,,蜂群漸漸習慣了她的存在,,微距鏡頭懟到蜂巢上拍都沒事,甚至脫掉防護服,,蜜蜂也不再攻擊她,。“可能我身上的氣味和它們的分泌物之間有關聯(lián)性了,,它們認我了,。”
《 天上一日 二》(局部),,2021年,,31cmx20cmx123cm
直至我們?nèi)肯脑谧匀焕?/h4>
很多人都說,胡曉媛這幾年變化很大,,當了媽媽之后,她似乎變得更加松弛和柔軟,。她不再是以前那個剃著光頭,、衣服上織滿了問號、眼神疏離的酷女孩,,她現(xiàn)在一頭長發(fā),,不施粉黛,講起兒子的小名,,就不由得笑起來,。仇小飛也是如此,,他畫面的溫度變了。孩子有時候會在爸爸的抽象畫上指認著,,把其中一團命名為好怪獸,,而另一團是壞怪獸。
《 沙徑 二》,,2022年,,20cmx10cmx3.5cm
“現(xiàn)在變化很大,你可以想象一下,,當一個人很酷的時候,,其實是一種對自我的過度保護,她要讓所有人覺得自己不好惹,,想在這個世界上給自己圈出一個最安全的范圍來,,然后她也沒有武器,就不斷伸出雙手在自己身邊畫圈,,警告別人不要靠近這個范圍,,這是我的區(qū)域,然后就很累,。但實際上不用這樣,,我就站在這里,不用去維護,,你安全的空間和范圍其實反而變大了,。”生命的痛感也許無法消逝,,但她在三十歲左右跌入低谷的時候已經(jīng)想明白了,,她要與那種不安握手言和。
孩子給了她認知世界的更多角度,。有一段時間,,兒子對母乳不耐受,出現(xiàn)排便隱血,,醫(yī)生說是蛋白質(zhì)過敏,,她把泵出來的母乳凍在冰箱里,總想著等孩子過敏結束還可以給他補養(yǎng),。沒想到在冰箱里一凍就是五年多,,再看到它們時讓人愕然,這種生物屬性的產(chǎn)物,,讓她重新反思人身上的動物成分,。意識到她的孩子不會再接受哺乳之后,她把這些乳汁化凍,,熬制成了奶酪,?!叭缓笤谖衣眯械倪^程中,我就用它們?nèi)ジ匀话l(fā)生關聯(lián),?!?/p>
《 石疑|再見,永恒 七》,,2022年,,112cmx120cmx77cm
她在荒野上徒步,拿自己的乳酪喂蟲子,,在爬高黎貢山的時候,,她看見候鳥留下的空巢,第二年它們也許還會回來,,她就把一點點很軟的奶酪放入巢中,。人類向自然生靈索取了那么多產(chǎn)物,她用自己的肉身產(chǎn)物歸還了一點,,直到最后把它們?nèi)肯脑谧匀焕铩?/p>
《 通幽處無 一》(局部),,2022年,300cmx85cmx165cm
“人跟自然界之間有一種很矛盾的關系,,既有你與自然和諧相處,、互利互惠的部分,又有很多人跟自然互相啃噬的部分,,旅行回來的途中,,從高黎貢山往靠騰沖境內(nèi)飛機場的路上,很大一片山體,,全部被發(fā)電裝置覆蓋,,搭滿了密密麻麻的裝備,基本上把山都占完了,,你看到那個圖景就會完全感受那種既共生,、又互逆互噬的一個關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