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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fēng)中的凝視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 日期: 2022-07-25
夜晚把一切據(jù)為己有,,世界在其間流動,。河水,,晚風(fēng),,月光,,眼淚……還有我肆意蔓延的思緒,。我知道,,眼前這個貌似真實的世界,,只是以片斷的方式存在于我的記憶中,,在片斷與片斷之間,,是被遺忘填滿的空白。
七月的夜晚,,綠色的火焰在潮悶中燃燒,仿佛夏日可以永續(xù),。運河的風(fēng)向西吹,,橫過濱河路,被矗立的新建筑群阻擋,、切割,。風(fēng)散開,,分流穿過高峻的樓間峽谷,繼續(xù)向西吹,,越過通州新城趙登禹大街,,抵達我居住的小區(qū),風(fēng)減弱,、變熱,。樓下花池前,隔壁單元的女人在遛狗,。印花絲裙,,烏發(fā)垂肩,嬌蘭香水的味道,。她的藍色瑪莎拉蒂停在不遠處的車位上,。雖然經(jīng)常見面,彼此卻從未說過話,。今天,,我主動開了口。因為我無法忽視那條年邁的狗,。它是條灰色貴賓犬,。昔日叫聲尖厲跋扈,冷傲得令同類不敢靠近?,F(xiàn)在衰老令它痛苦又無助,。它像醉了酒,搖搖晃晃,,原地轉(zhuǎn)圈,,不時踉蹌倒地,再艱難起身,。任何活物從它身邊經(jīng)過,,都不再引起它的警覺。它的感官幾乎衰竭殆盡,。我心頭為之一震。一條狗,,二十年,,這相當(dāng)于一個人已活了近一個半世紀。我的思緒一下子回到自己的二十年前——千禧年8月的那個早晨,。我背著行李走出北京站。朋友L和妻子Z來接站,。我們坐上早班車,,一路向東,途經(jīng)二環(huán),,三環(huán),,然后駛上空曠的京通快速路去往通州,當(dāng)時人們更習(xí)慣叫通縣,。過了四環(huán),,沿途變得荒頹,道路兩側(cè)散落著村莊和低矮的建筑,。似乎我剛到北京又要馬上離開。L看出我的疑慮,,拖著學(xué)來的北京腔向我解釋:“這兒是長安街延長線兒,。”意思是我們?nèi)栽谑锥?。公交車上乘客寥寥,,我們無所顧忌地大聲說話。L和Z在大學(xué)期間戀愛,,畢業(yè)后一起到北京闖蕩,,經(jīng)過兩年北漂,他們在通州買了房,,算是安定下來,。期間經(jīng)歷數(shù)次搬家換工作。絢爛的朝陽穿過駕駛室風(fēng)擋,,灌滿車廂,。有一瞬間,我強烈地意識到,,琥珀色的陽光中彌漫著某種未知的東西,,等待我去發(fā)現(xiàn),去揮霍,。涼爽的風(fēng)吹進車窗,,Z的長發(fā)在風(fēng)中狂亂飛舞,不時掃在L的臉上,,千絲萬縷將彼此纏繞在一起,。他們依偎著,十指相扣,,沉浸在愛與被愛中,??粗麄兲鹈坌腋5臉幼樱且豢?,我確信愛情的美好,。我來到趙登禹大街上,來到離風(fēng)更近的地方,。Y形街燈像信天翁,,在發(fā)光的樹冠上列隊飛翔。白天空蕩蕩的街道,,現(xiàn)在被散步的人群填滿,。道路一側(cè),運河商務(wù)區(qū)新建的公寓樓以咄咄之勢赫然高聳,。幾戶窗亮著溫馨的光,,更多的待人入住。它們壯觀,、氣派,,既令人贊嘆,也使人卻步,。底商仍在招租,,櫥窗上張貼著巨幅圖片,并用英文彰顯招商定位:咖啡館,、珠寶店,、健身房、大型連鎖超市……售樓廣告也煞有介事地打出:一線河景,,國際灣區(qū),,環(huán)球影城,比鄰而居,。十多年前,,這片區(qū)域還是村落棚戶區(qū),陋街窄巷上遍布著小飯館,、裁縫店,、理發(fā)屋、浴池和街邊攤,。附近的居民在這條一公里長的新路上,,夢游般地從一端走向另一端,來回折返,。那是一種卸掉白日欲望后的短暫逍遙,。人們扇著扇子,打著飽嗝,邁著慵閑的步子相互招呼,。在過去與現(xiàn)在之間,,在熟悉與陌生之間,這條街是他們一次又一次重游的故地,。通州博物館,,投影儀里的京杭大運河
東關(guān)橋下,一個男人的背影
早春的一場雪
駛過運河的“時光列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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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著人流轉(zhuǎn)了兩圈兒,,然后坐在十字路口寫字樓前的臺階上,。怡人的風(fēng)從河岸吹來,輕輕拍打我的后背,,仿佛在訴說著什么,。盛夏的空氣中有種綿柔的東西,在膨脹,、喘息,。幾個老人坐在商鋪前的長椅上大聲聊天、抽煙,、吐痰,、打量路人,臉上混雜著洞徹世事的自信與對新生事物的困惑,。他們來自街對面的上營村。棚改后,,那里建起數(shù)棟居民樓,。抬眼望去,從一層至頂層,,幾乎家家裝著森冷的防盜窗,。小區(qū)帶有村民自治性質(zhì)。路口設(shè)有治安亭,,穿制服的村民開著藍白相間的電瓶車巡防,。每逢大小節(jié)日,小區(qū)圍欄和樹上披滿串燈,,夜晚時分,,碎鉆般的五彩燈光營造出一種迷人的怪誕氣氛。妝飾浮夸的年輕人從老人面前經(jīng)過,,疲倦,、自我、不屑一顧,。他們走入價格不菲的河景公寓,,緊閉門窗,盯著手機,點上外賣,,享受空調(diào)冷氣帶來的一方天地,。一個自稱“趙哥”的矮壯男人,每晚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街角的路燈下,,面前立著手機支架,。雙肩背,橘色T恤,,布鞋,。在近兩小時的直播中,他靠一根從背包中連接手機的電源線,,將自己化身為一部說話機器——面無表情,,聲音粗啞,語速驚人——沒有感情,,沒有停頓,,甚至沒有喘息——他在與時間和流量賽跑。沒人能聽清他在說什么,,也沒人關(guān)心他在說什么,。路人只是側(cè)目,從不駐足,。聽他說話,,令人口干。多年前,,在趙哥站著的地方,,站著一個相貌與他相仿的男人。那個男人面前支著燒烤爐,。下班回家早時,,我會叫上朋友W,坐在他的燒烤攤旁吹瓶暢飲,。W剛來北京不久,,暫時蝸居在我的出租屋里,在夢想與現(xiàn)實間茫然無措,。我們坐在路邊的矮凳上,,就著飛揚的塵土,啃著焦糊的雞翅,,看著一個個懷揣夢想的路人走在傍晚喧囂的街道上,,其中不乏此刻在街上游蕩的老面孔。賣燒烤的男人少言寡語,,笑聲短促,,一雙大眼睛總是被炭火熏得淚光閃閃。一天傍晚,我看到他頭上纏著繃帶,,一只眼睛烏青,,憂心忡忡地杵在烤爐前,爐內(nèi)的炭火微弱地燃燒著,。那天之后,,我再沒見他出現(xiàn)在這條街上。參加閱兵的戰(zhàn)機從小區(qū)樓頂轟鳴而過當(dāng)年,,在黃昏中工作的 L ,,聽著伍佰的《浪人情歌》無邊的夜色中,,一些光閃爍著,,一些光靜默著。我仿佛坐在一個半發(fā)光的容器里,,攫取記憶碎片,,令瞬間不朽。另一個男人同樣每晚出現(xiàn)在街角的臺階上,,吹著風(fēng),,望著街景。我們都是孤獨者,,即使置身同處,,看到的卻不盡相同。他面前放著一聽雪花啤酒,,雙臂后撐,,攤開雙腿,慢慢啜飲,,一臉沉醉。直至很晚,,他才不情愿地起身,,將空酒罐用力攥癟。一聲干巴巴的脆響后,,他帶著些許失意朝家的方向走去,。他趿著拖鞋,頭扎馬尾,。望著他形單影只的背影,,一絲感傷掠過心頭。L當(dāng)年也扎著一條濃密馬尾,。來北京最初的日子,,我暫住他家,用相機記錄了那個夏秋之季他和Z晝夜不離的日子。那是一段令人難忘且無法挽回的快樂時光,。不久后我搬入自己的出租屋,。我們奔波在各自的人生岔路上,漸行漸遠,,彼此聯(lián)系越來越少,。再后來,由于這樣或那樣的原因,,我們一度失去聯(lián)系,。各種聲音在風(fēng)中交織:女人的高跟鞋聲,工地的施工聲,,空調(diào)的嗡嗡聲,,信號燈的嘟嘟聲,以及腳下地鐵駛過時的隆隆聲,,還有河對岸斷斷續(xù)續(xù)的舞曲聲——那是清晨舞者的夜場歡愉——此刻裙角飛揚,,汗如雨落,在變換的舞曲中,,在季節(jié)的輪轉(zhuǎn)中,,在搖曳的舞姿中,年華老去,。突然,,身后傳來一群孩子的尖叫聲。這聲音蓋過所有聲音,。他們在競相追逐,、抓取一位母親吹出的肥皂泡。一個胡亂揮舞雙臂的胖男孩兒總是最先抓到,。肥皂泡在觸碰的一瞬破碎,,隨即引起亢奮的尖叫。幾個泡泡飄過我面前,,我忍不住伸手去夠,,但風(fēng)將其化為烏有。又一波兒肥皂泡浮現(xiàn),,更多的孩子加入,,欣喜若狂。一個拎著水壺的老人氣喘吁吁地跟在這群瘋跑的孩子后面,,一遍又一遍地呼喊:“慢點兒,!慢點兒!別——摔著,!”玩興正濃的孩子無視長輩的告誡與時間的存在,。一架飛機閃著航燈劃過柔軟的夜空,,擦著城市之光的外緣,像一個音符落向首都機場,。在那里將在空中領(lǐng)略過地面渺小的旅人卸下,,繼而終點變成起點,再次起飛,。街上漸漸回歸空蕩,。只有兩三個夜跑者,與影子為伴,,一圈接一圈不知疲倦地跑著,,狂跳的心臟,奔流的血液,,多巴胺的夜宴,。對街的鐵窗樓影投映在寫字樓冰般的玻璃幕墻上,扭曲,、變形,。我看看手表,走向來時路,。經(jīng)過那個丟掉的空酒罐時,,我停下腳步,使勁將它踢向路邊的垃圾箱,,它跳脫了我預(yù)想的軌跡,,輕飄飄地滾向別處。街道西端,,一個微信名叫“牡丹”的女人仍守著報攤,。她高度近視,聽力欠佳,??措s志和報紙的人越來越少。白天我路過報刊亭時,,經(jīng)??吹酵粨芾先藝趫笸で盀g覽《北京晚報》。牡丹很晚收攤,,即使雨雪天,她也常會固守報亭,。為了引起路人注意,,報亭掛著兩盞醒目的紅燈籠和一面紅旗。在有風(fēng)的日子里,,紅旗和燈籠穗會隨風(fēng)飄拂,,更多的時候它們都耷拉著,。偶爾我會去報亭買本自己所供職的雜志。要定睛才能發(fā)現(xiàn)淹沒在刊物堆中的牡丹,,她埋著頭,,幾乎把眼鏡貼在手機屏幕上看網(wǎng)劇。我用力敲敲玻璃窗,,她猛然抬頭,,帶著慌張的興奮,翻找我要的雜志,,然后迫切地再次盯著手機,,睜大眼睛,等待確認收款金額,。橋墩上,,被歲月磨蝕的“舞者”
北京國際財富中心——舞動的“K 線”
夜晚把一切據(jù)為己有,世界在其間流動,。河水,,晚風(fēng),月光,,眼淚……還有我肆意蔓延的思緒,。我知道,眼前這個貌似真實的世界,,只是以片斷的方式存在于我的記憶中,,在片斷與片斷之間,是被遺忘填滿的空白,。光陰似箭,,往事難追。當(dāng)我再次與L取得聯(lián)系時,,他和Z已離婚多年,,各自有了新伴侶。我不清楚他們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他們提及對方時,,像是在談?wù)撃硞€陌生人,一臉漠然,,仿佛他們不曾相識,,未曾相愛過。L和Z昔日在一起的底片我至今保留著,,一幀幀靜靜地躺在牛皮紙信封中,,慢慢泛黃、褪色,。高樓起,,遠山無,。通州的故友都已生活在別處,L去了深圳,,W定居上海,。只有我仍住在通州,住在最初來北京時居住的小區(qū),。在愛與希望中,,看著周邊日新月異的變化,過著平靜與突起波瀾的日子,。那個清晨,,我在陽光中感受到的東西現(xiàn)已明曉——它只不過是我的想象。事實上,,不論我們身在何處,,都難逃命運安排,曾經(jīng)的快樂與痛楚,,淡忘與刻骨,,終將化作往事,消散在風(fēng)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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