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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本芬有靈感時就會拿起平板電腦創(chuàng)作? 圖/馮海泳,，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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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駝駝扁擔耐得挑”
2022年，楊本芬82歲,，出版了她的第三本書《我本芬芳》,。自2020年起，她每年出一本書,?！肚飯@》主要回憶母親的一生，《浮木》寫底層百姓在時代洪流里的浮沉，《我本芬芳》講述自己60年的婚姻生活,。這些故事都在她61歲以后陸續(xù)寫出,，成為中國上兩代人鄉(xiāng)土生活的縮影。
有讀者告訴《南方人物周刊》,，楊本芬的書讓他忍不住一口氣讀完,，“那些人和事太過于熟悉,，可能我的祖輩有相同的命運故事,。”也有讀者說,，看了這幾本書,，才知道過去的生活是怎樣的。
楊本芬的女兒章紅說：“其實那段歷史并不遙遠,，只是幾十年前的事情,，很多年輕人不了解，可能是長輩們經(jīng)歷了痛苦后,，在日常生活中刻意回避,。”楊本芬是堅韌的,，盡管有時候邊寫邊哭,，眼淚打濕了稿紙，但她不會放下筆,。她用一句湖南老話形容自己“駝駝扁擔耐得挑”,，意思是老竹做成的扁擔經(jīng)用。章紅也鼓勵她要有面對真實的勇氣,，“既然打算寫東西,，就要拿出勇氣來；如果沒有面對真相的勇氣,，那就沒必要寫,。”
楊本芬現(xiàn)在回想起母親講的偷菩薩經(jīng)歷還是會笑出聲,。陳家沖（地名,，“沖”在湘語方言中意為山谷里的平地）的媳婦二寶，人生得胖,，乳房像兩只撐在衣服里的大口袋,，屁股碩大，走起路來顫顫悠悠,。她到四十多歲還沒生育,，拉上楊本芬的母親秋園和另一個鄰居大嬸去廟里偷觀音菩薩像，“偷來的菩薩更顯靈,?！比齻€女人去廟里拜佛,，秋園正叩著頭，二寶就說要走,，秋園沒察覺到任何動靜,，但見二寶臉上紅撲撲的，眼睛放著亮光,，料想應(yīng)該得手了,。回程路上,，二寶果然從衣擺下掏出一個一尺長的觀音菩薩,。
二寶想生孩子，因為她覺得她的男人對她很好,，“不生個細伢子對他不起,。”有一天二寶出門拜佛,，她的男人友華牽著老黃牛下地干活,，剛拿牛扁擔往牛脖子上套時，那公牛突然把長長的牛角頂進友華的肚子,。他被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斷氣了,。二寶悲痛欲絕，不到一年時間,，圓潤的身體瘦成皮包骨,，患上宮頸癌，很快就死了,。那尊觀音像冷落在屋子里,，蒙著一層灰。
秋園在花屋里小學教書時,，附近的茅屋新搬來一戶人家,，女主人貴蕓收留了遠房親戚的孤女小泉，預(yù)備做兒媳,。小泉的媽媽在鏟田坎時被瘋狗咬了一口,，半個月后發(fā)了病，最后病逝,。
小泉不到16歲就意外生了女兒人王,，人王天生發(fā)育不良，剛出生時像只老鼠那么小,，嘴巴開一條縫,，只能把棉花搓成線蘸米湯給她吮吸。人王長大了也是小個子，能在一張八仙桌的橫梁上翻去自由,，走到哪里,，別人都要她鉆桌子、翻跟頭,。有一次秋園去喝喜酒,，人們正圍看人王表演，秋園不忍,，跟小泉說：“叫人王出來吧,，這么一個小身子，耍來耍去也蠻累的,?！?/p>
小小的人王死在水缸里。夏天搶收和搶種水稻的季節(jié),，全家人都下到田里，人王一個人在家口渴,，去水缸舀水喝,，結(jié)果一頭栽進去了。
這些鄉(xiāng)間人物的生死至今壓迫在楊本芬的胸口,，他們平凡如草芥,，多數(shù)一生勞碌，不得善終,，應(yīng)了“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句話。他們的悲劇故事不能給人帶來快樂,，但楊本芬忘不了,，“他們的形象在我腦子里來了又去，去了又來,，恍惚間我窺見了他們,，畫面如此清晰?！?/p>
楊本芬保留的《秋園》手稿,，稿紙已經(jīng)泛黃? 圖/馮海泳
楊本芬?guī)缀跞鐚嵱涗浿貞浝锏囊磺小Ｇ飯@年輕時候的事情多是她自己講述的,，冬天家里人圍坐在一起烤火,，秋園會聊起以前的故事。秋園喜歡講故事,，后來她八十多歲了,，經(jīng)常問楊本芬，“你看了這本書嗎？沒看的話晚上我講給你聽,?！?9歲那年，秋園還興致勃勃地和她講《天龍八部》的情節(jié),。楊本芬寫的時候,，往事自動在她腦海里生成場景。雖然她沒見過秋園成長的那間洛陽藥店,，但她在宜春見過很多家中藥鋪,，她想，秋園應(yīng)該是在有著許多小抽屜的中藥柜前進進出出,。
其他人的故事來自于楊本芬和他們交往的經(jīng)歷,。她喜歡觀察人，身邊人的生活總能引起她的注意,，而且她足夠友善,，互相能說說真心話。在汽車公司工作時,，有一回她陪一個出事故的女生去北京安裝假肢,，在假肢廠附近看見一對父子，父親沒有雙手,，兒子沒有雙腳,。來來往往的人沒有理他們的，但楊本芬主動上前聊天,，得知他們是遭遇瓦斯爆炸的煤礦工人,。在北京的日子，楊本芬?guī)退麄冑I飯,、洗衣服,，離開北京前把丈夫的刮胡刀和鏡子留給他們，“他們胡子拉碴,，看上去邋遢,，但其實長得都有男子漢的樣子，牙齒整齊,?！?/p>
很多事回首時和經(jīng)歷時的感受大有不同。1960年代“成分”不好的人生活得很苦,，楊本芬嘗盡了低人一等的滋味,，但那時候她也懵懵懂懂，村民們“斗”四老倌時,，她還跟著去看,，大冬天讓他脫光衣服去水缸里摸泥鰍,。“那時候很少有腦子去思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現(xiàn)在回想起來,，覺得很不對，哪怕是成分不好,，都不應(yīng)該這樣,。”
楊本芬有時候覺得不可思議,，寫出來發(fā)現(xiàn)那么苦,，以前卻覺得再苦也過得去，真正難過的是三四天吃不到飯的時候,，“餓飯的日子里活下來的人真是不容易,。”在窮苦的時候,，楊本芬的三妹妹病死了,，爸爸餓死了，最小的弟弟楊銳在13個月大時受寒引發(fā)肺炎,，死在她的懷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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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的安慰
楊本芬自己的人生也不容易，她覺得自己是個背運的人,，“命運對我確實有點殘酷?！?/p>
1950年代初,，秋園在學校當教師。1952年,，楊本芬長到12歲,，同村的女孩子都快讀完小學了，她還沒進過學校的門,。家里沒錢,，飯都吃不飽，弟弟妹妹也需要人照料,，父母實在無力送她去學校,。為此，父親曾愧疚地跪在她面前,。
她從此當了三四年小農(nóng)民,，還給人補衣服納鞋底補貼家用。1957年,，她17歲,，考上岳陽工業(yè)學校,，自己勤工儉學賺取生活費。然而距離畢業(yè)還有兩三個月時,，學校停辦了,，學生一律回原籍。因為饑荒,，這時秋園已帶著楊本芬的弟弟去湖北找活干,。楊本芬想要自謀出路，她只有三塊錢,，只能買一張就近去江西宜春的車票,。到了宜春，她走了一天沒找到工作,，“我怎么找呢,，我說我能吃苦，別人不信,，‘你這個樣子怎么吃苦,？’”
年輕時的楊本芬
一名老鄉(xiāng)介紹楊本芬去銅鼓縣建筑工地打零工，挑了幾天沙后,，她聽說附近有一所“勞動大學”,，興奮地報名。在學校里,，她被下放到了農(nóng)村,。為了能繼續(xù)讀書、尋找出路,，她在倉促之下選擇了結(jié)婚,。
章紅覺得，楊本芬在年輕時顯然承受了太多生活的重擔,。有次他們家機緣巧合得了一瓶竹葉青,，楊本芬出出進進時要喝上一口酒，不知不覺就喝完了,。那段時間她一直頭疼,，直到多年后回想起來，才想到那瓶酒應(yīng)該是劣質(zhì)的勾兌酒,。章紅由此想到：“她為什么出出進進要喝那一口酒,？可能是精神上要有一個抒發(fā)的渠道?！?/p>
盡管生活艱苦,，楊本芬一直沒有放下書本，“我喜歡觀察人,，不僅僅在生活中觀察,，還從書里觀察,。”文學能給她帶來一點安慰,，讀到喜歡的書是安慰,，讀到書里寫的人生艱苦也是安慰。
楊本芬不僅自己看書,，像秋園一樣,，她也喜歡講故事，經(jīng)常給兒女,、周圍的鄰居,、工廠女工們講?！澳菚r候書很有限,，她講《烈火金剛》《野火春風斗古城》《暴風驟雨》，這些當代小說在書店有售,，其他要借閱或手抄,，像古典小說《三言二拍》《今古奇觀》?！?/p>
在婚后勞碌奔忙的間隙,，有那么一次，楊本芬寫了幾首小詩,，是女人們背著背簍在茶樹間采茶的情境,，“那場景實在美極了?！睅滋旌?，縣文化館錄用了她的詩稿，請她去領(lǐng)稿費,，她覺得自己“結(jié)婚以來頭一次變得如此愉悅”，背著滿周歲的女兒喜滋滋地去領(lǐng)稿費,。不料回家后發(fā)現(xiàn)家中遭火災(zāi)了,，風把火爐里零星的余火吹起來，點燃蚊帳,，火在無人的屋子里燒了起來,。“我就覺得我是個倒霉人,，（經(jīng)歷了）一次又一次的倒霉,。”
那場火災(zāi)平息后,，楊本芬的創(chuàng)作熱情也熄滅了,。直到退休后去南京,，幫身為作家的二女兒章紅帶孩子，看到章紅家排滿了墻壁的書架,，她再一次產(chǎn)生創(chuàng)作的沖動,。在三平方米的廚房里，她鋪開了稿紙,。,。
楊本芬和女兒章紅? 圖/馮海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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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作家
雖然沒有多少寫作的經(jīng)驗，但楊本芬有自己的語言直覺,。她盡量精練,，不喜歡過多的修飾和鋪陳，“如果你看了老半天還不曉得講什么,，這就沒意思了,。”她也更傾向于使用方言,，“我覺得方言更能表達人的感情,。”
章紅是楊本芬的第一讀者,，也是她文學上的老師,。楊本芬寫完一篇作品，第一時間給章紅看,，“她說要得,，我就高興得恨不得蹦起來，她說不行,，那就要改,，好嚴格的?！彼谩拌F面無私”來形容章紅,。
章紅修改時，做得最多的一件事是刪,，“她是感情很充沛的人,，比如她敘述一件事，我認為這件事本身就能激起讀者的情感,，便會刪掉抒情化的描寫,，因為過于直白的情感表達反而會削減文字內(nèi)在的張力?！?/p>
《秋園》原稿修改的地方多,，因為敘事時間跨度大，章紅從結(jié)構(gòu)上進行了一點調(diào)整,，明確各個生活階段,，再以居住的空間作為故事的框架,。到了《浮木》時，章紅幫楊本芬的地方就很少了,，只在個別字句上有改動,，“像《江西柴刀》《晚年小景》這些作品，雖然看不出華麗的辭藻,，但我覺得是很好的文字,。”2022年計劃出第四本書,，第一篇的內(nèi)容是秋園去世前最后的日子,，章紅刪減了很多情感強烈的文字，楊本芬對出版人涂涂說：“你還是按照我的原版（編輯）好不好,，你相信我不會寫那么多沒用的字,。”涂涂覺得,，這是她作家身份的逐漸自覺,。
2003年《秋園》完成后，章紅將小說發(fā)布在天涯論壇上,，楊本芬原以為不會有人看,，結(jié)果很多讀者在帖子下面留言，她感到高興和欣慰,。為了能及時回復(fù)讀者留言,，楊本芬學會了打字和上網(wǎng)。留言激勵了她繼續(xù)寫作,，“那么多人看,，催更，我再不寫對人家不住,?！?/p>
近17年里，作品在論壇的反響很好,，卻一直沒有機會出版,。2019年，出版人涂涂看到了,，震驚于作品中的鄉(xiāng)土世界，以及對生死的直接描摹,?！爱敃r感覺她的文字有一點冷峻，冷峻下面又有熱切的疼痛,，疼痛用冷的方式表達出來,，更疼了,。”
當時出版經(jīng)營的大環(huán)境低落,，有沒有同事可以編輯,、能不能順利出版，涂涂心里都沒底,，但他還是很想出這本書,。
他覺得楊本芬是有自己語言的作家，“她使用方言是因為她必須使用,，她用白描的手法,，如果場景是方言化的，她只能方言化,，在這個方面,，她不像專業(yè)作家。但她比專業(yè)作家好的地方是,，她能寫出這樣的句子——非常樸素,，卻有力量，就像傳統(tǒng)文學中的‘怨而不怒,，哀而不傷’,，她已經(jīng)抵達了很深的地方，沉浸其中,，但對外也有理解和同情,。”
“她自己的生命體驗,，跟家國,、時代聯(lián)系在一起?！蓖客空f,，“我們過去讀反映這段時期的書，會感覺到無力,。楊奶奶書里的人更底層,，反而表達出最強韌的力量，就是人的力量,?！?/p>
楊本芬經(jīng)常會跟小區(qū)的老人聊天，但是有共同話題的人并不多? 圖/馮海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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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死亡
回顧往事,，楊本芬有表達的沖動,，但章紅覺得，母親并沒有在作品中釋懷，比如,，“她好像更想念她的母親了,。”
楊本芬現(xiàn)在依然感到很遺憾,，她沒有機會問秋園一個問題：在父親死后,，秋園為什么沒有把自己留在身邊幫忙，而是選擇讓她去考學校,？“這真是一個偉大的決定,。”她也依然對父親對她的那一跪耿耿于懷,，“為什么我當時愣住了,，沒有上前去扶起他？”
寫完《我本芬芳》后,，她也沒有對婚姻釋懷,，章紅說：“她始終覺得沒有得到來自于我父親的情感滋養(yǎng)，這種遺憾一直存在,?！庇幸淮握录t和先生談?wù)撈鹋Ｗ醒潱f到很多人是怎么養(yǎng)牛仔褲的,，事后當作趣談告訴楊本芬,，“她覺得很羨慕——我還可以跟先生談?wù)撨@些事情?！?/p>
楊本芬還會為了那些村民的死唏噓不已,，她說：“為什么我們總覺得死的都是‘好人’，‘壞人’活得好好的呢,，因為我們對‘好人’的死難以忘懷,，他們應(yīng)該被記住?！?/p>
“死亡對死人來講并沒有什么,，他們什么都不曉得，難過的是活人,，像我老是放不下自己的感情,，我多想念他們?！睏畋痉艺f,。
現(xiàn)在，楊本芬覺得自己離死亡不遠了,。她的膝蓋自從做手術(shù)以后就開始疼痛,，每天早上起床都提心吊膽,，“今天腳會痛嗎？”狀態(tài)好的時候,，她一天能寫幾行字，有時候一行字都寫不了,。她長期吃的藥物也對她的眼睛產(chǎn)生了副作用,，看東西時有些模糊。
但她并不畏懼死亡,?！拔一叵脒@一生沒留下什么遺憾，死就死吧,，無所謂,，早點休息?！?/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