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導演黃蜀芹在上海家中? 圖/視覺中國

?

“POK”

2013年,，上海戲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石川登門拜訪導演黃蜀芹，那是黃蜀芹生前接受的最后一次專訪,。其時已經(jīng)74歲的黃蜀芹的記憶已經(jīng)大不如前,，在這次十小時的長談中，很多故事細節(jié)由兒子鄭大圣講述,。鄭大圣稱,，今天她挺開心的，說了這么多,。訪談結束時,，石川祝黃蜀芹“每天都開開心心的”，黃蜀芹回他：“開心,，人傻了就天天開心,。”

而在黃蜀芹晚年的日子里,，更多的是沉默和言簡意賅,。2015年冬天，《上影畫報》前主編夏瑜和妻子、原《新聞晚報》副刊編輯沈一珠見到了黃蜀芹：她坐在輪椅上,，沉默,、木訥，只有說到熟悉的電影,、電視,，才會有反應，冷不丁冒出幾個字,。鄭大圣向他們回憶,，前些天看電視劇，他問母親拍得怎么樣,，母親回答：“虛假,。”再往下問,，“太重,。”——她指演員妝太濃,，明明夜晚躺在被窩里,，卻濃妝艷抹?！澳赣H不太會說話,，能講出來的都是大白話，比如‘不夠徹底’‘嗯,，很完整’‘多簡練，高級’‘有神秘感’,，然后就沒詞兒了,。”

這時的黃蜀芹,，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幼年,，那時的她也木訥寡言。

1939年9月9日,，黃蜀芹生于天津,。她出身名門，父親黃佐臨（原名黃作霖）是知名戲劇藝術家,，母親丹尼（原名金韻之）是知名演員,。二人本在重慶國立戲劇學校擔任教師，因黃佐臨父親黃頌頒病故回家奔喪,，沒想到迎來了長女的誕生,。黃佐臨為女兒取名“蜀芹”，“蜀”指金韻之在四川懷上她，“芹”則是為了紀念他自己的母親,、四十歲時因猩紅熱去世的姚兆芹——當時他正在英國留學,，沒見成母親最后一面。黃蜀芹出生后安靜乖巧,，連哭聲都甚少聽到,。

1941年，黃家在戰(zhàn)亂顛沛中定居上海,，于華山路買了一座宅子,。黃佐臨組織了“上海職業(yè)劇團”，被迫解散后又成立“苦干”劇團,，專門訓練年輕演員的“苦干戲劇修養(yǎng)學館”,，是當時上海十幾個戲劇團體中最有聲譽的。

黃蜀芹的三個妹妹和一個弟弟先后出生,，她也到了上小學的年紀,。她就讀的永嘉路第二小學是貴族學校，同學冬天穿呢子大衣和短裙,，她則一副天津小妞的打扮,，穿著棉袍，看上去不合群,。

黃蜀芹在學校里不愛說話,，悶頭悶腦。老師為了讓她開口,，甚至拿針嚇她,，可她“寧死不屈”。黃佐臨拿女兒沒辦法,，只得把自己的雅號送給她——“POK”,。除了做導演、排戲時,，黃佐臨話很少,，舞美大家、好友孫浩然給他起了這個外號,，中文意思是“閉口”,。黃蜀芹聽姑姑說，父親小時候不愛講話,，很拘謹,，不茍言笑，顯得木訥,，但骨子里很頑皮,，會捉只蛤蟆放在祖父鞋里嚇唬人,。在英國留學時，同學叫他“淘氣小鬼”,。而黃蜀芹似乎更一板一眼,，少了父親那股淘氣勁兒。

情況在中學階段發(fā)生轉變,。她考取了江蘇路上的中西女中（后改為市三女中,，亦是宋氏三姐妹、張愛玲的母校）,，她鐘愛校園內(nèi)的大草坪,，喜歡赤著腳在草地上奔跑、翻滾,、喊叫,。中午，她常去同學宿舍玩,，鉆進同學被窩里,，像和家中妹妹們相處。黃蜀芹還和妹妹黃海芹參加了?；@球隊,，她超過1米7的身高有著天然的優(yōu)勢。黃蜀芹回憶,，那段時間,，自己的心扉被充分打開了，釋放了容易被傳統(tǒng)禮數(shù)壓抑的天性,。

《青春萬歲》 (1983)

1982年,，黃蜀芹拍攝電影《青春萬歲》，復現(xiàn)了自己50年代的青春歲月,?！肚啻喝f歲》改編自王蒙的同名小說，描寫新中國成立初期一群十七八歲的女中學生,，在經(jīng)歷社會劇變后，投身于熱火朝天的新生活,。黃蜀芹被原作和劇作家張弦改編的劇本感動,，也回到自己青春的來處。影片在上海舉行看片座談會時,，她感覺“像回到了30年前”,。電影上映后，獲得第八屆塔什干國際電影節(jié)（由蘇聯(lián)創(chuàng)辦,，專門放映亞非拉國家影片）優(yōu)秀影片紀念獎,。

高中階段,，黃蜀芹發(fā)現(xiàn)自己對電影興趣濃厚，但她深知自己的興趣在“導演”而非“演員”,。

8歲時,，黃蜀芹被父親以“吃好吃的”誘惑，走進片場,，成為《不了情》中小女兒的扮演者,。《不了情》是上海文華電影公司的第一部電影,，由黃佐臨的好友,、三十出頭的桑弧執(zhí)導,，張愛玲首次擔任編劇,。故事里，一對夫婦為女兒請了家庭女教師,，父親與女教師有些曖昧,，最后家庭教師選擇離開。父親,、母親,、女教師都有一份“不了情”。黃蜀芹會彈鋼琴,，會說普通話,，正在換牙，剛好滿足要求,，但她不想拍,。開機了，她意識到被騙了,，很不高興,。“?；傞_始拍片,，就遇上我這種屁孩子，不聽話,，鬧別扭,，他就倒了霉了?！秉S蜀芹回憶,。

電影上映后，黃蜀芹跟著宣傳,，人群一湊上來她就哭,。黃佐臨不得不讓她妹妹黃海芹頂替,，為影迷們簽名。這次“觸電”讓她對做演員徹底沒了興趣,，但父親的工作一直吸引著她,。她畢業(yè)那年，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不招生,，她選擇下鄉(xiāng)兩年,，1959年如愿考上。

大學期間,，黃蜀芹自認“特別笨,，話也不會說，整天低著頭,，一點自信也沒有”,。但同班同學問班主任田風，班上以后誰能成為大導演,？田風說：黃蜀芹,。

?

?

電影生涯從牽驢開始

每次黃蜀芹接受采訪，一定會感謝導演謝晉,。黃蜀芹認為,，謝晉身上中國知識分子的道德情懷很重，他對自己有知遇之恩,。

1964年,，黃蜀芹從北京電影學院畢業(yè)后，分配到上海天馬電影制片廠（后和上海海燕電影制片廠合并為上海電影制片廠）,，謝晉也在那里工作——謝晉在四川江安國立戲劇學校學表演時,，黃佐臨和丹尼在那里任職，黃佐臨建議他轉型做導演,。黃蜀芹到廠后,，先下鄉(xiāng)兩年學習勞動，1966年起,，又經(jīng)歷了十年沒戲可拍的日子,。

1978年，一部名為《??！搖籃》的電影邀請謝晉執(zhí)導，他要求自己選兩個副導演協(xié)助拍片,，一位是石曉華,，一位是黃蜀芹,。那年,，她已經(jīng)快40歲了,。

“孩子都上小學了，電影是什么,？我邊都沒摸著……等于我在井底下,，他突然給了一根繩子，趕緊上來,，不要再浪費時間了,。這等于救命恩人啊。只要看得見那個攝影機,，在旁邊聽它轉的聲音,，做什么都愿意?！秉S蜀芹回憶,。

劇組里，石曉華負責管搖籃里的孩子,，黃蜀芹負責管牲口,。電影里，馬和驢混編的牲口群背上馱著搖籃,，貫穿電影始終,。

城市里長大的黃蜀芹不會指揮驢，導演讓驢后退,，她叫不動,，只能在鏡頭外牽著驢繩干著急。還是趕驢人給了法子：驢子站隊有講究,，往前可以,，往后不能直接拉，只能繞一圈,。往后拍攝,，她都先問好驢隊位置，牽到五步到七步的位置“候場”,，開拍了才牽上去,。“電影里面它們表現(xiàn)得不錯吧,？我的電影生涯就是從牽驢開始的,。”黃蜀芹說,。

《?。u籃》中,，黃蜀芹已經(jīng)熟悉了片場,，弄清了一部影片的生產(chǎn)過程,。在謝晉下一部作品《天云山傳奇》（1980）中，黃蜀芹再次擔任副導演,。這次她負責很重要的工作,，幫著謝晉一起做工作臺本（介乎文學劇本和分鏡頭劇本之間，實際上就是導演理解了劇本以后,，把文學劇本的文學化換成視覺化,，他想呈現(xiàn)的一部電影從頭到尾的狀態(tài)，要用筆寫下來）,，拍攝時,，她是喊“卡”的執(zhí)行導演。

“他把我們?nèi)拥浆F(xiàn)場,，讓我們?nèi)W去看,。他很無私地教育我們，不是藏一點,，掖一點,。他希望我們快成長、挑大梁,。他開討論會,，談劇本，談藝術思想,，談一個導演怎么去看待劇本或體現(xiàn)劇本,，演員怎么選擇，最后怎么呈現(xiàn),，都讓我們參加,。我從他那兒學到了導演的工作思路?！秉S蜀芹說,，“跟了他兩部戲，為大導演努力干活,，真的學了不少東西,，包括怎么做人，怎么做一個小藝術團體的領軍人,，怎么細致對待每一個成員,。”

謝晉告訴她：“我只帶你們每個人兩部,，兩部戲畢業(yè)走人,。”《天云山傳奇》拍攝結束后，黃蜀芹完成“學業(yè)”,，獲得謝晉認可,。但是她當時的職位還是上影廠的副導演，按規(guī)定不能獨立拍片,。當時瀟湘電影制片廠找到上影廠廠長徐桑楚，希望借一名導演拍攝自家的第一部電影,。徐桑楚推薦了黃蜀芹,。她因此得以拍攝處女作《當代人》（1981）。

這部電影任務性很重,，拍前黃蜀芹就知道影片很常規(guī),，但她迫切希望有執(zhí)導電影的機會。拍攝中,，她發(fā)現(xiàn)施光南的配樂非常優(yōu)秀,，告訴攝制組，影片也許沒什么大的反響,，但施光南寫的主題曲《年輕的心》會廣泛流傳,。為此，她特地加了段戲,，讓男女主角騎摩托追火車,，鏡頭組接得很像MV。果然這首歌大火,，成為時代金曲,。

《當代人》之后，黃蜀芹又拍攝了《青春萬歲》（1983）《童年的朋友》（1984）和《超國界行動》（1986）,，在不同類型的電影中進行嘗試,。

?

?

中國第一部女性電影

《超國界行動》拍完后，黃蜀芹遠離電影半年,。和她同屬“第四代導演”的張暖忻,、吳貽弓、謝飛,、吳天明等人正處于創(chuàng)作的黃金期,，“第五代”張藝謀、陳凱歌,、田壯壯等人初露頭角,。黃蜀芹感到壓力，埋頭自省,，希望拍出能代表自己的電影,。

期間她大量翻閱小說、雜志，看到蔣子龍的一篇報告文學《長發(fā)男兒》,，取材于河北梆子名伶裴艷玲從小苦練,、少年成名的經(jīng)歷。她不演旦角,，專演武生,、花臉。文章結尾讓黃蜀芹眼前一亮：“裴艷玲現(xiàn)在要排新戲《鐘馗全傳》,，她扮演鐘馗,，預祝她演出成功?！薄芭輪T要演一個男人,，還是外形看著丑陋的鬼神，我覺得太厲害了,，很震動,。男與女、人與鬼,、丑與美,、陰與陽，這些形象多豐滿啊,，太有想象空間了,。”她抬頭看一眼墻,，上面掛著丈夫鄭長符創(chuàng)作的的戲劇臉譜畫,，其中就有一幅《鐘馗嫁妹》，更刺激了她的靈感,。

在家思考了兩天,，黃蜀芹打電話給河北省文化部門，打聽裴艷玲劇團的消息,。當時裴在山東演出,，黃蜀芹告訴她，自己看了那篇報告文學,，希望用她的故事拍一部電影,，能不能請她講講自己的經(jīng)歷，還提出想跟隨她觀察一段時間,。裴欣然應允,。

黃蜀芹收拾行李到了山東，看裴艷玲演出,、訓練,，二人同吃同住,，裴艷玲對她的提問和好奇知無不言。黃蜀芹跟著劇團從山東一路演回河北,。裴艷玲對黃蜀芹十分信任,，對她講述了自己的生父與養(yǎng)父、生母與養(yǎng)母,、戀情與婚姻,、成名路上的艱辛和遭受的不公。40歲的裴艷玲依然每天練功,，一天兩場戲,，要在臺上打60到80個旋子，付出異于常人,。黃蜀芹勸她多休息，但她說不這樣就養(yǎng)不活整個劇團,。

裴艷玲告訴她,，戲曲界有不成文的規(guī)定，女人不能演神靈,。但她看了昆曲《鐘馗》,，對外表奇丑內(nèi)心奇美的鐘馗念念不忘，決定不管犯規(guī)還是犯忌,，一定要把這尊神搬上梆子戲的舞臺,。

回到上海后，黃蜀芹推翻了編劇創(chuàng)作的劇本初稿,，寫了全新的工作臺本,，這個名為《人·鬼·情》（1987）的故事有了新的面貌：女主角秋蕓是一位扮演男角的女藝人，經(jīng)歷感情的波折,、人言的可怖與社會的動蕩,，仍深愛舞臺，決定將一生獻給藝術,。另一條敘事線是秋蕓演出的戲劇《鐘馗嫁妹》,，鐘馗帶著鬼差載歌載舞送妹妹出嫁。兩條線虛實交織,，構筑了秋蕓的現(xiàn)實和內(nèi)心世界,。

《人·鬼·情》 (1987)?

影片中的鐘馗由裴艷玲扮演，她將自己平日苦練的演出留在了鏡頭中,。鐘馗出場時,，為了表現(xiàn)空靈、太虛的意境,，鄭長符想到用黑絲絨襯底,，把整個攝影棚蒙黑，這樣鐘馗的紅袍和大花臉就能出現(xiàn)在一片虛無中。剛開始,，劇組為省錢買了平絨,，但平絨反光，黃蜀芹火了：不換成黑絲絨,，我寧可不拍,。劇組只得停工三天，按原計劃換上黑絲絨,，才有了寫意的效果,。

電影中有一場戲，少年秋蕓在練功,，躺在草垛上休息,。一個光著下身的小男孩問她：“你是不是死了？”秋蕓罵了句：“玩你的蛋去,！”畫面上,，小男孩的腦袋被裁切了，只留下下身作前景,。寫這場戲時,，黃蜀芹很興奮，跟鄭大圣說自己寫了出好戲,。鄭大圣在上海戲劇學院學電影表演,，一聽那場戲，脫口而出：“你搞女性電影??？”這是黃蜀芹第一次聽到這個詞。

影片公映時,，裴艷玲注意到這場戲,，她大笑，大叫痛快,。后來,，這場戲受到很多觀眾和影人的關注，大家問她：“導演,，你故意的,？”她說：“對，我就是故意的,?！?/p>

“一個女孩為什么要演男性角色，我也有這個疑問,。影片里我們盡量參與一些進去,，比如說她小時候,，母親和一個小生有點兒曖昧被看到了，她就受到一些男孩的欺負,。母親是一個旦角,，她就不想像母親那樣。這都是按著我們的想法去展示,，使其合理化,。”黃蜀芹在接受采訪時回憶,，“她其實是個傳統(tǒng)女子,，一直希望生活中有鐘馗這樣的男人來保護她，但是生活中找不到,，所以她就自己扮演鐘馗,，某種程度上是無奈的選擇。但是面對自我的時候,，她又非常堅強,。我是有意識地從一個客觀的角度變成一個女性的角度?！?/p>

電影的開頭,，鏡子兩端,，化了妝的鐘馗與里面沒化妝的秋蕓對視,；片子結尾，秋蕓和鐘馗對話,，兩個角色交疊,。對視是一分為二，對話又合二為一,，中間是兩個世界的相互關照,。在這樣的結構下，秋蕓的故事被完整講述,。

黃佐臨和?；≡趦?nèi)部放映時看了這部片子，?；≠澆唤^口,，黃佐臨一言不發(fā)，在女兒額頭上親了一下,。事后,，黃佐臨為她寫來賀詞：“不像不是戲，太像不是藝,。悟得情與理,，是戲還是藝,。”這是父親第一次直接表揚她,。

“這是我非常主動拍攝的一部電影,，我很明白我站在女性的角度去看這個人、表達這個人,。我對女性世界有獨特的感受,，《人·鬼·情》這部戲就把我的女性感覺給挖掘出來了。這部戲拍得很痛快,，人生有這么一次酣暢淋漓的表達,，也就值了?！秉S蜀芹說,。

電影上映后，口碑豐收,，最突出的評價是：“中國有了一部優(yōu)秀的,、也許是目前為止唯一的女性電影?！庇捌凰腿⒓拥诎藢媒痣u獎,，和它同時競爭最佳影片的是吳天明的《老井》，張藝謀的《紅高粱》,、陳凱歌的《孩子王》,。最終《人·鬼·情》獲得最佳編劇獎和最佳男配角獎。此后,，該影片在國外電影節(jié)上亮相,，收獲一系列好評和重要獎項。

幾年后,，黃蜀芹與鞏俐合作,，拍攝電影《畫魂》（1994），由于種種原因,，影片未能延續(xù)《人·鬼·情》的輝煌,。到2001年拍完《嗨，弗蘭克》后,，黃蜀芹的電影生涯告一段落,。

《嗨，弗蘭克》 (2002)

《人·鬼·情》上映多年后,，她再度與人談起女性視角：“視角就像房子的方向,，中國人很講究這個。朝南的窗戶是最主要,、最有價值,、最明亮的,，從那里能望到花園的正面與大路。如果把南窗比作千年社會價值取向的男性視角,，女性視角就是東窗,。陽光首先從那里射入，從東窗看出去的花園與大路是側面的,，是另一個角度,，有它特定的敏感、嫵媚,、陰柔及力度和韌性,。”

“女性意識強烈的電影應當起到另開一扇窗,、另辟視野的作用,。藝術要求出新，女導演恰恰在這里具有一種優(yōu)勢,。平日沒人在意一個女人眼中的世界是怎么樣的,，但是女導演可能有獨特的視角向觀眾展示這一面。人們將驚奇地發(fā)現(xiàn)：原來生活里有另一半意蘊,，另一種情懷,，它將使世界完整?！?/p>

?

?

“拍出一池活水中的魚群”

拍攝《童年的朋友》時,，黃蜀芹接到好友孫雄飛的電話，問她有沒有興趣拍《圍城》,。她在延安縣城的新華書店里買到原作,，一口氣看完,，一夜未眠,。她父母當年留學英國，和方鴻漸一樣,，畢業(yè)后轉道法國坐船回國,，一路坎坷，時間,、路線都和方鴻漸類似,。錢鍾書寫的那群年輕人，她小時候見得多,，聽得更多,，倍感親切。她給孫雄飛回話允諾,。直到拍完《人·鬼·情》,，《畫魂》推進遭遇困難時,，黃蜀芹才轉頭籌拍《圍城》（1990）。

《圍城》 (1990)

黃佐臨與錢鍾書,、楊絳夫婦交情匪淺,，黃蜀芹四五歲時，偶爾會在復興路上遇到他們,。只是當時她木訥寡言,，只會羞澀低頭。

孫雄飛拜訪了老報人,、編劇柯靈,，請他手書一封引薦信交給黃蜀芹，二人攜信拜訪了錢鍾書夫婦,。錢鍾書將小說改編權授予這位“賢侄女”,。

改編過程中，黃蜀芹和孫雄飛決定抓住方鴻漸無根浮萍般的性格,，以他來描寫一群現(xiàn)代知識分子,。劇本以方鴻漸的人生旅途為故事線索，將九章原著改為十集,，每兩集為一單元,，最后方鴻漸按原著結尾描寫，頹然歸家,，墻上壞掉的掛鐘敲了六下,。

期間，黃蜀芹為籌備《畫魂》看景,，途中出了車禍,，右小腿粉碎性骨折，不得不在家休養(yǎng),。等她感覺稍好了些,，就繼續(xù)《圍城》的活兒，開始定演員,。

《圍城》共有72個人物,，黃蜀芹稱他們“七十二賢”。劇組經(jīng)費有限,，她不得不在請演員之前先宣告：“我們這部戲酬金比較低,，但是……”使勁介紹小說的作者和影響。沖著她口中“向大師致敬”的口號,，演員們幾乎請誰誰到,。

黃蜀芹鐵了心要陳道明出演方鴻漸，她看過《末代皇帝》,，從陳道明飾演的溥儀身上看到了方鴻漸的氣質,。陳道明與黃蜀芹,、孫雄飛不熟識，有些猶豫,。在劇組與主創(chuàng)交流了幾天后,，答應出演，還按黃蜀芹的要求減肥,，放松,，調(diào)整出幽默感。

李媛媛和呂麗萍分別飾演蘇文紈和孫柔嘉,，兩人看完劇本本想對換角色,，被黃蜀芹制止。英達飾演趙辛楣,，葛優(yōu)飾演李梅亭……此外,，曾任文化部副部長的英若誠、“第四代導演”吳貽弓,、《小城之春》的編劇李天濟都在劇中“領了角色”,。前無古人的中國電視劇最隆重演員陣容出現(xiàn)了。

黃蜀芹稱這次拍攝是電視形式,、小說容量,、電影拍法。她坐著輪椅出現(xiàn)在片場,，十天拍一集,，和電影一樣采用雙機拍攝。

拍攝中,，黃蜀芹強調(diào)“巨片意識”,，“原作思想容量很大，嬉笑怒罵皆成文章,。所謂的巨片不是要形式的拉長,，原作的人生廣度與深度已經(jīng)充分體現(xiàn)出巨作的意蘊?！睘榱诉_到這個要求,，她做了非常細致的準備,，30年代的房子一律要求木質感,，長途車子兩邊要有泥土，海外的輪船要木板甲板,，夾板上要有一個黑人,、一個白人拖地板，營造真實的國際環(huán)境,。

幾個主角都是北方人,，她要求演員們講話不帶鼻音,、兒化音，為了尋找上海味道,，還讓他們學說上海話,，作為參考聲帶。在具體表演上不做限制,，只提大概的要求,，如希望方鴻漸瘦一些、幽默一些,，“我們希望拍出一池活水中的魚群,。”

劇中為了保留錢鍾書極具魅力的語言風格,，黃蜀芹將無法借角色之口講的話改成了旁白,。她青睞上海電影譯制廠的著名配音演員畢克。畢克為《尼羅河上的慘案》《悲慘世界》等多部外國影片配音,，嗓音家喻戶曉,。《圍城》是他最后一部獻聲的作品,，補足了錢鍾書作品中尖刻,、帶刺兒的調(diào)侃與嘲諷。

《圍城》拍攝后期經(jīng)費緊張,，制片人張雪村將自己上海文化發(fā)展總公司的資金投入后仍然不夠，黃蜀芹帶著她到上海市委宣傳部申請撥款,，不夠的部分由公司拍廣告填補,。“我們當時沒想過錢,，只想做一部精品?！睆堁┐逭f,。

電視劇拍攝完成后，孫雄飛帶回錢鍾書和楊絳的信,，錢鍾書說一家三口“費半夜與半日,，一氣看完”。楊絳在信底附上小字：“我們看錄像看得寢食俱廢!”黃蜀芹看畢,，當即給兩位先生回了封帶著自我批評意味的長信,。

二老回信，對改編過程中不可避免的遺憾表示包容。錢鍾書借《紅樓夢》里史湘云說話“咬舌子”作比,，“脂硯齋評語說什么‘真正美人方有一陋處,，如太真之肥，飛燕之瘦,，西施之病’等……只有不創(chuàng)作的人,，才會不創(chuàng)作壞東西。想來令尊大人也會同意的,?！睏罱{告訴她：“我們對拄著拐棍的你，五體投地佩服,，對活蹦亂跳的你,，該是不知多么高興又佩服了。我們院內(nèi)的領導和許多同事看了《圍城》電視錄像都欣賞得不得了,，有一人坐在桌上笑得跌下來,。”

1990年11月,，中央電視臺在錢鍾書80壽辰那日于黃金時段開播《圍城》,，社會反響熱烈。那時,，同期播出的電視劇是《渴望》,。家里人都在看她的《圍城》，她卻總是把頻道調(diào)到《渴望》,。

《圍城》獲得第十一屆“飛天獎”長篇電視劇二等獎,、優(yōu)秀導演獎,、優(yōu)秀男主角獎和第九屆中國電視金鷹獎優(yōu)秀電視劇獎，成為中國電視劇劇作中的精品,。

2008年10月23日，上海,，黃蜀芹參加謝晉電影作品回顧展? 圖/視覺中國

2015年，黃蜀芹上廁所時摔了一跤,，又大病一場,，住進了上海市第六人民醫(yī)院，插著胃管,，每天躺在床上,，兒媳沈昳麗常陪伴她,。一次沈昳麗告訴黃蜀芹,，陳道明要出資將《圍城》修復,，躺在病床上的她雙眼放光，“似乎笑了笑”,。

2020年,，演員孫渝烽去醫(yī)院探望黃蜀芹。罹患阿爾茲海默癥多年后,，黃蜀芹已經(jīng)不認識任何人,。她皮膚雪白，安靜地躺在病床上,，鼻子里插著氧氣管,，眼里還透著一點光。孫渝烽看了難受,，拍了張照片留作紀念,。

孫參演了徐偉杰、黃蜀芹1977年執(zhí)導的電影《連心壩》,。當時,，黃蜀芹還不是正式導演，沒有單獨執(zhí)導筒的機會,。拍攝時,，劇本不太成熟，主創(chuàng)常會爭論,，她每次都記下來,。多年來，孫渝烽與黃蜀芹一直保持聯(lián)系,。在他印象中,，黃蜀芹“好學、謙虛,，在藝術上非常認真”,。

張雪村看著黃蜀芹記憶一點點喪失，直到2016年認不出自己,?！耙运纳顥l件、成長條件,，如果身體好,，還可以繼續(xù)拍下去?！睆堁┐褰邮懿稍L時說,，“她懂的,，她說，我媽就是因為這個病走的,，這個病就傳給我了,。”阿爾茲海默癥幾乎截斷了這位中國“第四代導演”的藝術生涯,。自1981年正式成為導演執(zhí)導《當代人》起,，黃蜀芹共拍攝了九部電影、五部電視劇,。從數(shù)量上看,，在同代導演中不算突出，但類型豐富,，功力深厚，《人·鬼·情》和《圍城》史上留名,。

黃蜀芹晚年接受采訪時，有記者問她：您想念攝影機轉動的聲音嗎,？

她回答：“我沒有那么夢寐以求?！?/p>

2022年4月21日晚，黃蜀芹在上海去世,。

（綜合人民網(wǎng),、澎湃新聞、《當代電影》《電影》《環(huán)球人物》等媒體報道,，參考資料：《寫意光影織妙境——黃蜀芹》《黃蜀芹與她的電影》《黃蜀芹訪談錄》《<圍城>從小說到電視劇——與黃蜀芹一席談》《黃蜀芹女性電影<人·鬼·情>中的跨性別表演與影戲時空》《回憶我的父親黃佐臨》《黃蜀芹口述：嚴謹詮釋作品內(nèi)在張力》《再發(fā)現(xiàn)第四代》《<人·鬼·情>——一個女人的困境》《追憶導演黃蜀芹：她的博學,、智慧,、沉靜、平易永留人間》,。感謝宋雨晗,、陳世銳提供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