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多蛇鼠,,幸好有貓。
在廣東省博物館中,展出著一只光緒年間的清石灣窯陶塑金絲貓,,昭示著廣州與貓的情深誼長,。1894年,這座城市暴發(fā)了嚴重的鼠患,,持續(xù)4個月,,死傷逾10萬人。那一代人應激反應般地養(yǎng)起了貓,。自此,,貓成為家家戶戶的好友。廣東人對貓的厚愛體現(xiàn)在罵人時,,最狠是講對方:“衰過偷貓賊?!鄙狭四昙o的老廣一提到偷貓賊,,大多能繪聲繪色描述出一位街坊大吼一聲、整條街的人出來將偷貓賊套上麻袋暴打一頓的畫面,。
時間過去一百多年,,對大多數(shù)城市居民而言,貓的寵物性早已取代了它的功能性,??稍趶V州的老城區(qū),散養(yǎng)貓是一種傳統(tǒng),,貓仍然履行著自己的天職,。在這里,家貓和流浪貓的界限模糊,,商鋪或老屋門口多有貓碗以供往來貓群食用,。人待貓,除去情感投射,,更有雇傭守衛(wèi)的意味,。
2022年3月以來,這批守衛(wèi)日漸減少,。光天化日下,,老鼠、蟑螂在街巷大搖大擺,,嚇退不少行人,。個人救助者、養(yǎng)貓人和義工組織一合計,,推測有團伙在有組織,、有計劃地偷貓。據(jù)他們統(tǒng)計,半個月以來,,失蹤的貓已超過400只,,區(qū)域涉及海珠、越秀,、荔灣內的老社區(qū),。一天夜里,以義工組織牽頭人黎姐為首的街坊抓住了一個剛剛偷了兩只貓的人,。這讓他們更加確信了“作案”團伙的存在,。
他們當即將偷貓賊扭送至派出所,但鑒于國內沒有針對城市流浪動物的動物保護法,,而援引其他法律條例則需對貓群從屬權進行證明,,取證困難,即便人贓俱獲,,依然無法按現(xiàn)有法律定罪,。因此盡管報案者眾多,警察也無法開展正式偵查,。
在義工隊,、丟貓人和熱心街坊組建的微信群里,偷貓組織的身影常有跡可循,。他們深信這群人仍在伺機行動,。心急如焚之下,他們決定自組“巡邏隊”,,保護貓群安全,,抓住偷貓賊。夜里11點,,我和其中一支分隊進入了海珠一老社區(qū)中地形最復雜的塹口肉菜市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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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阿紅一身紅衣,在夜里格外醒目,。她踩著自家保養(yǎng)得油光锃亮的老單車,,昂首往前,像帶領艦隊前行的將軍,。她是這里的“原住民”,,四十多年來,她每天都在這些街巷里弄中走無數(shù)個來回,。昨天,,有人發(fā)現(xiàn)了偷貓賊在這里出沒,她自告奮勇巡邏,。
“沒有人帶你們很容易迷路,?!彼D過頭說,“跟著我走,,帶你們熟悉一下這里,。”尤麗放下她的電動摩托(在巷子里太不靈活),,和我各踩了一輛共享單車,,跟在阿紅身后。
廣州海珠區(qū)同福東路兩端,,保留著至少50年前的建筑遺存,。近年來有些舊房得以翻修,成為歷史文物和參觀景點,,但在街巷深處,,仍佇立著挨得密密麻麻的低矮房屋。它們以握手的距離相視而立,,填滿方圓不到1公里的區(qū)域,。由排屋隔出的街道擁有“榮華里”“裕隆里”“寶貝里”等美名,回溯著這里已如云煙的興旺光景,。
而今,里面的房屋僅剩狹窄的木門,、搖搖欲墜的樓梯和空蕩蕩的大陽臺,。有家底的,貼了瓷磚,,換了新門,,甚至裝了監(jiān)控。入夜了,,花灑水聲從深巷的微光處傳來,,蜂花洗發(fā)水和檀香皂的味道與蟬鳴和蚊子的嗡嗡聲交織浮動。有的房屋門上貼了“危樓”的告示,,紙張一角已脫膠,,在風吹動木門的吱呀聲中上下翻動。旁邊多是一方香爐,,上貼已褪色的“天官賜?!薄W阆乱嘤泄┩恋厣竦呐莆?,上書“元亨利貞”,。燃盡的香灰隨風飄散,方寸之隔的貓碗還有余糧,。
塹口肉菜市場是這里最熱鬧的地方,。這里本是一條河涌,在上世紀70年代被填,成了肉菜市場,。上了年紀的街坊喃喃道,,當年榮華里一帶綠樹成行,河涌水就像榮華里小巷保存的麻石路一樣干凈,。
即使在疫情期間,,只要不休市,里面的路人也日復一日摩肩接踵,。這是廣州難得的內街市場,,由一條條巷子組成,最寬處僅容三人并排走過,,上百個菜鋪,、肉鋪、熟食鋪,、點心鋪錯落其間,,兩邊的住房前鋪后居。早餐店播放著30年前的流行金曲,,從徐小鳳到譚詠麟,。
這里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因物美價廉,,常有河對岸的越秀街坊過來買菜,甚至還有幾間網(wǎng)紅餅店,,為首的“純心餅家”在一處窄路邊,,無論何時過來,門口總排著半小時以上的隊,。店內還有另一支隊伍,,是本地阿姨們聊著家常等新鮮出爐的雞仔餅,一人買上兩三斤,。幾百米外的國強餅店,、佳琪餅家、歐姐芝麻……都各有特色,。巷子里更有服裝攤,、雜貨鋪、自行車店,,買完柴米油鹽和干貨,,轉角又能看到金魚和烏龜。這塊縱橫不過百米的菜市場可以囊括人的一生,。
華燈初上,,商鋪皆收,。白日繁華遺落一地碎菜、爛肉和歪瓜裂棗,,清潔工收收撿撿,,把它們堆積在幾個垃圾收集處。
“看,,這就是平時貓的據(jù)點,,”阿紅指著路邊一堆垃圾,幾只老鼠應聲奔出,,鉆進下水道,,“這里一般很多貓的,這里有差不多十只,,那里也是,,還有這里。現(xiàn)在一只都沒有了,?!边@些年,她一直在這幾個點喂貓,,也抓它們去絕育,。偷貓賊在這里作案,如同侵犯了她的領地,,讓她怒火中燒,。
流浪貓在2000年后多起來,那是打工潮興盛的時間,。屋村里,,打工人一撥接一撥,,人走貓留,,成了流浪貓,自顧自繁衍,,一度令街坊頭疼,。夜里,垃圾箱就是它們的據(jù)點,。近十年,,隨著TNR(為流浪貓狗做絕育手術,使之無法無限制繁殖,,以此控制流浪動物數(shù)量,。1980年代后期在美國逐漸推廣)的普及,肉菜市場流浪貓泛濫成災的情形已經成為過去,。
這里,,看不見的老鼠,、蟑螂和白天攢動的人頭、散現(xiàn)街角的貓一樣多,。菜場收攤了,,垃圾成堆,老鼠出來了,,吃得興奮時,,貓像箭一樣撲上去,一口咬走,。喝醉的村民或打掃的清潔工經過,,它們又隱沒于小巷拐角的深夜中。數(shù)十年來,,這套模式維持著這里的生態(tài)平衡,。其他老社區(qū)也大致如此。
在黑暗中穿行20分鐘后,,阿紅迷失在了三道街之外的岔路口,。一開始以為這是熟悉路徑的方式之一,直到我第三次看到同樣一面狹窄的貼著好幾張收費通知,、寫著幾排存取公積金電話和通廁所管道微信的墻時,,才意識到她被黑夜蒙住了眼睛。
她解釋,,盡管在這個菜市場生活了四十余年,,但她固守一方天地(指塹口南、寶珠里,、安善里等幾個巷子的合圍區(qū)域),,而現(xiàn)在我們所處的榮華里她只聽說過卻很少經過,甚至聽說也在久遠的過去——“我的小學同學住這邊,,我們很少說話,。”這里的一切都讓她感到新奇,,包括一間破舊木門鉆出的兩只小奶貓,。她上前查看,它們又迅速鉆回木門里,?!斑@里有貓碗,看來有人喂,,我不用來了,。”
在街角,,我們見到一只英短藍貓,,尤麗想將它帶走,,“不然它今晚肯定就沒了!”此時她與另一支隊伍會合,,守在那里,。我跟著阿紅回家拿捕貓工具。
一棟三層樓房立在街道拐角旁,,那是阿紅的家,。它與對面的兩層小樓合圍出下方僅供兩人同時通行的街道。墻面貼著褐紅色長方形瓷磚,,看上去有些新,。“我不會搬的,,我要守著這個祖屋,。”她說,。這間屋子傳到她頭上已經第四代,,親朋都建議她賣掉,但她堅持住在這里,,“我是守屋人,。”
過去20年,,對街幾個高檔小區(qū)拔地而起,,這里也曾多次被動議拆遷,都因有人執(zhí)意不肯搬遷未果,。有幾棟老屋已經合圍多年,,卻遲遲不見動工。除去租給打工人的老舊房舍,,剩下的多是老人,,一生住在這里,與祖屋共存亡,。
她家門口放著兩個小盤子,,每天定時放貓糧在里面,。街上有幾只與她相熟的貓,,她單方面認定對方為親密的“朋友”,以喂食作為守護它們的方式,。幾天前,,就是在這個位置,她瞥見了監(jiān)控里偷貓賊的身影,,等她沖出來,,貓和人都已經跑遠,。她扯著嗓子跟在后面,沒追上,?!拔乙欢ㄒサ剿麄儯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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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街角,,那只藍貓被一位阿婆抱住,。她是貓的主人,一個小時前,,貓從開著的窗戶跳出來,,蹲在門口的花壇邊吃白天街坊送給它的罐頭。
幾個隊員你一言我一句,,跟她零零散散描述了最近發(fā)生的偷貓事件,。阿婆聽得云里霧里,含含糊糊回了下,,抱著貓回屋了,。
走出巷子,尤麗憤憤:“她肯定不是真的愛這只貓,。我剛摸,,貓身上的毛都打結了,毛色也不好,,肯定沒怎么管,。早知道還不如帶走,還能給它比較好的生活,?!?/p>
尤麗救助流浪貓三年,在附近租了一棟兩層的小樓,,養(yǎng)了12只她在街邊救起的貓和一只流浪狗,。她最近身心疲憊,白天要上班,,晚上要巡邏,,要抽空去打理小樓,回家還得照顧自家的8只貓和1只狗,。
尤麗說話帶有明顯的四川口音,,得知我是四川人,她馬上飚了一串瀘州話,。大約30年前,,她從昆明的一所財經學院畢業(yè),在成都做了兩年會計,。那時流行到廣州打工,,她跟著人潮涌進這個開放的城市,。出于對求學的向往和對手中工作的厭倦,她報名了暨南大學的日語系旁聽課程,,讀了四年,,掌握了一門新外語。以此為起點,,她開始了十多年的羊城打拼路,。
21世紀剛開始那幾年,她與人合伙在環(huán)市東路開了一家日料店,。那是環(huán)市東最繁華的年頭,,以友誼商店、花園酒店和白云賓館構成的三角為中心,,密密麻麻的人流帶來的商機與熱情幾乎輻射了整個廣州,。曾只對香港、澳門同胞和國外僑胞以及外國人開放的友誼商店早已門戶大開,,占地17萬平方米的花園酒店即將迎來新一次裝修,。各國友人在此匯聚,中東餐廳,、日料餐廳,、東南亞餐廳散落巷間。她趕上時代的東風,,成了與日本客人談笑風生的女老板,。
此后她又開了壽司店和居酒屋,經歷了與合伙人的分裂和婚姻的離散,,她選擇職業(yè)轉向,,連同日語一起封存。她命中注定般回到老本行,,入職了一家理財公司,,總部就在住所附近。
新住所離婚房兩公里,,是當時一個高端的小區(qū),。在這里,尤麗了卻紅塵似的萬般皆放下,,逍遙自在地開始了新生活,。她按喜好逛街買衣服,有成群的閨蜜日常茶話,,還能保證規(guī)律健身,,一度瘦了20斤,。新生活欣欣向榮,,一直持續(xù)到三年前,。
一位朋友家里的金漸層生了小貓,尤麗看了喜歡,,討了一只養(yǎng)著,。來廣州后,她很想養(yǎng)寵物,,但前夫毛發(fā)過敏,,只得壓抑。現(xiàn)在,,和貓的緣分終于重新開始,。
家里有貓后,她對它的同類有了格外的關注,。她注意到小區(qū)里的好幾只貓,,此前一直以為是誰家散養(yǎng)的寵物貓,但仔細看下來才發(fā)現(xiàn)瘦得各有千秋,,不像有人喂養(yǎng),。它們毛色各異,性格分明,。有幾只很親人,,看到她就湊過來。兒時,,她家里養(yǎng)了一只白貓,,和家人生活了十幾年才去世,尤麗哭著把它送走,。一只貓蹭她腳時,,喚起了她心中熄滅已久的愛心與熱情。她買了幾根火腿腸,,掰碎了挨個喂,。
從此,喂貓成為她的日常,。小區(qū)里有別的喂貓人,,她偶爾和他們交流。一天,,她遇到一個動物救助組織的義工,,對方向她普及了TNR、科學喂貓等一系列知識,,她才放下火腿腸,,開始買貓糧,帶貓去做絕育。三年下來,,小區(qū)的貓幾乎都被她做了絕育,。
最開始蹭她那只,她取名叫牛牛,。那是小區(qū)里最親人的貓,,常蹲在便利店前,對行人貼了又貼,。得到一點吃的,,它會爬上門口幾米高的樹以示回報,是整個片區(qū)的“明星貓”,。
尤麗在牛牛身上花費的功夫最多,。它是尤麗帶去絕育的第一只貓,絕育時發(fā)現(xiàn)它肚子上有疝氣,,做了手術,,前后花費近5000元。絕育之后,,她帶牛?;丶茵B(yǎng)了15天。牛牛在這一片區(qū)實在出名,,很多人發(fā)現(xiàn)它不見了,,會在流浪貓互助群里問詢是否有人看到,得知在尤麗家才安心,。尤麗本想收養(yǎng)它,,但它休養(yǎng)期間每天扒窗戶,開門就想往外跑,。尤麗知道它野慣了,,留不住,等恢復好就把它放歸野外了,。放歸第二天,,她又看到牛牛在爬樹,爬上去還揮揮爪子,,逗得下面觀眾一陣陣笑,,拿著手機不住拍。
3月中旬,,尤麗突然意識到已經好一陣子沒見到牛牛了,,往常它也會偶爾消失一兩天,但一周內一定會回來,。她問了看牛牛爬樹的??秃捅憷甑陠T,,也沒有線索。在群里嚎了一嗓子,,卻得知附近的貓群3月以來接連不見的消息,。她心下一凜,去小區(qū)物業(yè)查監(jiān)控,。牛牛每天晚上10點到11點會出現(xiàn)在她放貓糧的地方,,而在監(jiān)控中,,牛牛在3月7日之后再沒出現(xiàn),。她仔細翻看3月6日的視頻,發(fā)現(xiàn)牛牛如常吃飯,,到凌晨4點左右,,有一陣亮光照到它身上,它看了幾眼,,順著光竄了出去,。
“完了?!彼南?。
翌日,她報了案,。警察告訴她,,沒有證據(jù),不知道抓誰,。而且這是野貓,,現(xiàn)在國內沒有相關法律,即使抓住了,、有證據(jù)也無法量刑,。失望之余,她瘋狂找尋牛牛的蹤跡,,遍尋社區(qū)的大街小巷,,也進一步了解了貓群消失的情況。好幾個街坊告訴她,,有幾個人騎著自行車鬼鬼祟祟,,帶著籠子和網(wǎng),看起來像偷貓賊,。她遇到幾個有同樣遭遇的街坊,,他們將她拉進了一個群,由“向往義工隊”牽頭,,組織抓住偷貓賊的計劃,。
她這才知道,,原來不只有一伙人,他們也不只是在這個社區(qū)作案,。3月以來,,越秀、荔灣,、海珠的老城區(qū)都有貓失蹤,,不完全統(tǒng)計已經超過400只。義工隊牽頭人黎姐推測,,貓被扒皮割肉,,皮給了毛皮批發(fā)商,肉給了飯店,。按這個分析,,牛牛兇多吉少。
尤麗怒不可遏,,又無可奈何,。她要靠自己的力量保護剩下的流浪貓。一連幾個夜晚,,她都在社區(qū)的小巷子里“巡邏”,,包里帶著一把小刀,“見到他們我就跟他們拼命,!”
黎姐知道后制止了這種行為,。這些年來,她在老社區(qū)幫忙解決了很多困難,,三天兩頭往派出所跑,,清楚警察的辦事流程。她熟讀法條,,告訴尤麗,,這樣對她不利,如果出事,,會被質疑為什么平時帶刀而判故意傷人罪,。尤麗提出自己帶個蘋果,黎姐翻了個白眼,,吐了口煙:“誰信,?”
她建議尤麗拿噴霧瓶,倒入花露水,,再加一些水,。遇到情況噴對方眼睛,足以讓人喪失行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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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塹口肉菜市場走出來后,,我們與黎姐會合,。黎姐踩著單車立在路邊,她一手牽著一只柴犬,,一手叼著細長的女士煙,,青灰色的煙氤氳在她燙成波浪的微棕長發(fā)旁。那只柴犬曾是附近某店鋪老板的寵物,,在他手下受盡虐待,,兩顆犬牙被生生拔掉。一群動物保護者把它救出來,,黎姐領養(yǎng)了,。
她和我們打招呼,聲音低沉沙啞,,中氣十足,。三天前,,這個聲音響徹福仁大街,。在她遛狗時,群里有人發(fā)現(xiàn)偷貓賊的蹤跡,,離她大概500米,。黎姐報了警趕過去,看到偷貓賊正在福仁大街里,,騎著摩托車,,肩上一根長桿,桿頭套著捕貓網(wǎng),。黎姐清點了自己的裝備:自行車前有根不銹鋼狗繩和一串軟鎖,。以對方現(xiàn)在的速度和距離,無法出手先攻擊自己,。不遠處有一群街坊在聊天,,可以幫手。就算真的動起手來,,她可以用更快的速度把網(wǎng)套在對方頭上,。七八年前,她在同樣的位置抓過三個偷貓賊,,就是這么套起頭來,,一群老廣把賊送去派出所。
她大喝一聲,,將車橫在對方面前,。一連串粵語臟話飚出來,趁對方還沒反應過來,,她大叫:“有人偷貓??!大家過來啊,!”刻在這群老街坊DNA里的童年回憶此刻重現(xiàn),,大家一擁而上堵住去路。偷貓賊目瞪口呆,,傻在原地,。
警察來后,黎姐細看對方的裝備,,除了肩上的捕貓桿,,摩托車前面一個捕貓籠里面還有一只虎皮鸚鵡,用來引誘貓,。后座一個黃色塑料箱,,內有二十余個蛇皮袋,捕貓網(wǎng)套住貓后扔進蛇皮袋里,。里面有兩只剛抓到的貓,。
視頻傳到群里,大家紛紛痛罵偷貓賊,,贊黎姐英勇,。更多人出來提供線索,這才有了“巡邏”的事情,。
黎姐在這一片區(qū)居住超過20年,,熟悉每一條街道,街坊鄰里差不多都成了熟面孔,。她在這里頗有聲望,,路邊有貓被撞死了,會有人找她去埋,。加上她熟知法律,,街坊有什么事也愛問她。兩年前,,附近一位老人常常高空拋物,,給社區(qū)帶來很大影響,最后也由黎姐出面解決,。由于去派出所次數(shù)太多,,里面的人她都認識。
我們坐在一家便利店前,,總結剛才的巡視,。大家討論貓是不是被拿去吃了,按照黎姐的分析,,這群人抓貓去八成是扒皮做衣服,,往年也會有偷貓賊,,但不會像今年這么猖獗,“斷子絕孫似的偷,?!薄耙郧皬V東人即使吃貓肉,也只會在天氣轉涼時燉,,3月貓肉怎么能吃,?”黎姐吐了口煙。
黎姐在廣州老城區(qū)長大,,幼時外婆養(yǎng)貓抓老鼠,,她想養(yǎng)卻被母親拒絕。父親家在中山大學附近,,時常有流浪貓走過,。“都是中大里面那些民國大家養(yǎng)的貓的后代,?!?/p>
貓皮制品她也見過不少。父親家附近就有幾個布匹市場和輕紡市場,,其中一個開業(yè)時,,展出了一張兩米見方的皮毯,,她一看就知道那是由橘貓的皮拼接而成,。這個展出很快就引來了動物保護組織的注意,還有記者來采訪,。貓皮衣服相對隱蔽,,在網(wǎng)上常以“純毛”等文案售賣,可衣服的紋路分明是整張貓皮,。她見一家舉報一家,,經過幾年的努力,附近這類商家?guī)缀踅^跡,。
這些年,,黎姐加入了“向往義工隊”,該義工組織隊主要從事高難度的流浪貓援助活動,,她擔任義工隊組織內TNR小隊負責人,,負責流浪貓的TNR相關普及宣傳。
據(jù)她觀察,,貓群的存在維系著一個社區(qū)的生態(tài)平衡,。貓與鳥、蛇蟲鼠蟻互相牽制,,使彼此數(shù)量相對穩(wěn)定,。只要將貓控制在一定數(shù)量,,這個社區(qū)的生態(tài)就能良性運轉。最近的一次印證是,,3月初,,天河的一個小區(qū)里有蛇患。她知道后,,帶著TNR組的成員過去,,絕育了附近十幾只流浪貓后放歸,幾周后,,那個小區(qū)的人告訴她,,蛇已經沒有了。
上世紀90年代初,,黎姐因工作原因被派駐香港,,她常看到當?shù)馗邩堑娘h臺有清潔工喂養(yǎng)流浪貓,。最多的一個飄臺有40只,。香港人對貓也很友好,領養(yǎng)代替購買受到推崇,。領養(yǎng)需要一定條件,,交差餉(意味著擁有物業(yè))才有資格,還有背景調查,、定期回訪……她加入了當?shù)氐膭游锉Wo組織,,接觸到香港正在普及的TNR相關知識。
1997年,,她回到廣州生活,,將在香港接受的動物保護知識帶到社區(qū)。同時開始了救助行動,。據(jù)她回憶,,2010年以來,絕育的觀念逐漸被大眾接受,,她的工作順利了不少,。政府、獸醫(yī)院,、動物保護組織都有絕育優(yōu)惠名額,,為TNR助力。她統(tǒng)計過,,她所在的老街區(qū),,絕育的貓已經超過三分之二。
現(xiàn)在,她租了一棟三層老屋,,與她這些年救助的60只貓同住,。雖然有三層,但其實加起來就七十多平,。算上房租,,每月基礎花費近8000元。她原本想將貓的數(shù)量控制在30只,,但見到路邊的貓就于心不忍地帶回家,。疫情以來,領養(yǎng)貓的人越來越少,,家里的貓越積越多,,光完整收拾一遍就要4個小時。她已經不再年輕,,漸感吃力,。
但這不影響她為這些貓奔走。在我們的談話中,,她重復一句話:“為什么要講動物福利,?不是為了動物,是為了人類,。動物福利最后受益的是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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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快到凌晨4點,,黎姐開了一瓶啤酒和其他隊員共飲,。煙酒助興,一群人越來越熱鬧,。談話聲中,,阿紅看著街對面的塹口肉菜市場,神情有些恍惚,。她近乎自言自語:“我也想搬出去,但我想等這里拆掉,。其實20年前本來有機會的,,就是沒談下來。我知道這里可能再也沒法拆了,,未來會怎么樣呢……”上一秒,,她還在和尤麗討論買哪種貓糧更有性價比。貓籠靠在腳邊,,她的目光微微渙散,,紅衣被鍍上昏黃。她是想逃離而不得的守屋人,發(fā)現(xiàn)連自己家門口的貓都守不住,。
尤麗還要上班打卡,,先告辭了。我和她一起離開,。
翌日,,我在一家咖啡館又見到她,她給我看牛牛的照片,,一講到牛牛的故事就掉眼淚,。她說從救助養(yǎng)貓起,自己就沒有開心過,。很久沒有逛街買過衣服,,網(wǎng)上購置的新衣也都在三百以內。健身最多一周一次,,瘦掉的20斤早就漲回去了,。閨蜜們因為對她執(zhí)著救助流浪貓不理解,已經漸漸疏遠,。她的人生縮小到了工作,、吃飯和貓。所幸一個人沒什么牽掛,,每月超過5000的養(yǎng)貓花費也能承擔,。
不僅如此,她還接觸到了很多關于流浪貓的灰暗面,。這樣的無力感常常襲擊她,。每年兩會是她和同伴們最激動的時刻,他們都去支付寶的兩會互動頁面留言,,希望頒布《動物保護法》,。目前,國內有《野生動物保護法》,,但流浪貓狗不在其保護范圍內,。兩年前,有人大代表提《動物保護法》相關提案,,至今沒有下文,。每年激動等來的都是失望。一天無法可依,,就一天沒法對這些事情采取法律行動,。
牛牛的離開讓尤麗備受打擊,她的熊熊熱情更像是逃避牛牛死亡的應激反應,。她不止一次說:接下來的目標就是抓到這些人,,為牛牛“報仇”。
黎姐經歷過許多貓狗的離世,,她云淡風輕很多,。
5歲那年,黎姐跟著外婆回家,,一大早在家門外的鐵皮垃圾桶里看到一只奄奄一息的小貓,,眼睛半睜著,白質黑章,。她讓外婆帶回家,,外婆看了一眼,“不用救了,,很快就死了,。”她心里一直念著那只小貓,,每隔一會就到垃圾桶看一眼,。垃圾越堆越高,街坊扔垃圾時順帶把小貓?zhí)崞饋?,放在垃圾最上方,。到了下?點,垃圾桶已經滿了,,小貓還活著,。晚上7點,收垃圾的車來了,,她聽著垃圾桶傾倒的聲音,,知道小貓已經走了。
“肯定救不活的,,但一定要死在垃圾桶里嗎,?起碼拿個什么包一下,讓它慢慢走,,走得體面些,、舒服些?!边@次死亡教育奠定了她的死亡觀,,“我想通了很多事情。大家都要死,,也不知道意外哪天到來,能做的就是活著的時候好好活著,,死亡到來或者一件事情結束了,,接受它。”
已經快到下午7點,,尤麗收起照片,,拿上包包,這是她去小樓喂貓的時間,。按計劃,,她喂完貓會在另一個街區(qū)“巡邏”。前一晚的行動如她所料一無所獲,,她覺得效率太低,,決定自己行動。
她騎上電動摩托,,漸漸消失在燈影闌珊中,。而我眼前的石板旁,竄出一只老鼠,,橫街而過,。
(阿紅、尤麗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