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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森林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韓茹雪? 日期: 2022-04-06

像40年前的那個青壯年一般,已逾古稀的王華文還會日復一日地帶上彎鐮巡視他的山林。松針鋪就的林地“比地毯還柔軟”,,王華文曾在省會貴陽的干女兒家坐過一次地毯,不如這森林,;遇見雨雪天氣,他不怕,躲進森林就好,“冰雹打不贏我這樹葉子”

王華文和他的兩條狗

不足半米寬的小路上鋪滿黃葉,,延伸到山的深處。順著這陡峭的路往上爬,,將近山頂?shù)奈恢?,能看到一個獨戶的人家。

剛進入3月,,空氣中帶著寒涼,,屋里晝夜點著蜂窩煤爐子取暖,。這些蜂窩煤一天的用量多則10個,,少也要5個,都是順著那狹窄小路背上來的,。成人膝蓋高的小爐子要負責兩個房間的取暖,,一是臥室、一是客廳——如果這兩個土墻壘砌,、茅草鋪頂?shù)幕璋氮M窄的房間可以這樣稱呼,,它們共享一個白熾燈泡,中間的隔墻上方留了個空,,燈泡安放其間,。

71歲的王華文和小他3歲的妻子姚正先居住于此,超過40年,。這里屬于貴州省畢節(jié)市大方縣羊場鎮(zhèn)穿巖村,,叫“坡頭”。幾十年前因嚴重石漠化而常有滑坡泥石流,,山洪泛濫的時候,,房倒屋塌,,曾有母子二人齊齊被埋,當時孩子尚在哺乳期,。

王華文決定在荒蕪的山林中種樹,。從上世紀80年代的義務種樹到1990年和村委會簽訂合同承包山林,從5畝荒山到今日的665畝森林,,他守了一輩子,。

像40年前的那個青壯年一般,已逾古稀的王華文還會日復一日地帶上彎鐮巡視他的山林,。松針鋪就的林地“比地毯還柔軟”,,王華文曾在省會貴陽的干女兒家坐過一次地毯,不如這森林,;遇見雨雪天氣,,他不怕,躲進森林就好,,“冰雹打不贏我這樹葉子,。”

幾十年的往事,,初講起來輕描淡寫:和偷樹的人打架打贏,,讓其寫保證書;在半山腰和孩子們分食一個饅頭,。他的話越說越多——熱鬧的人們,、鮮活的場景,還有如今的茫茫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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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上彎鐮,,又出發(fā)了

一柄長長的重約5斤的彎鐮,王華文扛起就出門,。這把彎鐮在山里用處大得很,,不僅能修樹枝,還能砍出一條路來,。彎鐮扛在肩頭,,他像個指揮官,腰板挺得直直的,。上下?lián)]舞一番,,幾棵樹之間又是一派新天地。

跟在王華文后面的,,通常是兩只土狗,,沒有名字。山里不需要名字加以區(qū)分,這里沒有別的人,,也沒有別的狗,。隨口吆喝一聲,它們就知曉主人的號令,。

從早上8點到下午4點,,是王華文的“巡山時間”。早些年,,他一般選擇從山下繞著走,,轉一圈要20公里左右,每天都沿“S”形路線轉山,、巡山,。那時候偷樹的多,小樹苗沒長成,、需要精心養(yǎng)護,,他也正年富力強。

現(xiàn)在走的路沒那么多了,,他已經71歲了,。常年的山上勞作,在他身上顯出一種黝黑的健康,,他的頭發(fā)已經花白稀疏,,皺紋刻在眼角,但手腳麻利,,大步流星穿行在山林間,。

屋內是他的妻子姚正先。她最近在侍弄羊肚菌,,是她漫山遍野尋來的,,已經栽滿一個臉盤。屋后有她小小的“花園”,,看起來是一片荒地,。沿著半米高的斜坡滑下去,,姚正先一一介紹,,這里有黃秧,可以做盆栽,,10元一盆,;七片葉子的剛冒出地面的植物是重樓,一種中藥材,,10元一棵,;還有生著硬幣大小的黃色花朵的枝條,是木姜花,一束幾毛錢——這里一切都能變現(xiàn),,是一個母親在漫長的山居歲月中尋找到的滋養(yǎng)家庭的重要來源,。

夫妻倆居住的房子由土墻壘砌,箭竹做頂,,薄薄落了一層松針,。相隔幾十米遠、遙遙相對的另一個看起來更新的“瓦房”也是他們家的,,但老兩口不愛住,,又大又空,孩子們有時候到山上來會過去住,。兩個房子之間,,有塊籃球場大小的魚塘,引一汪山泉過來作水源,,屋旁種棵紅色的一人高的山茶花,。這便是山居數(shù)十年后的全景。

和夫妻倆一同生活在山上的,,還有位“看山老人”,,今年77歲,是個孤寡老人,。大約40年前,,王華文一個人“看不贏山”(“贏”,當?shù)胤窖?,達到,、做好的意思),雇看山老人一起巡山護林,。不在山林的日子,,看山老人就在山下看誰家需要幫忙,幫一天忙對方管一頓飯,。

久而久之,,看山老人長居山上??瓷讲蝗菀?,早些年護林的時候,王華文曾見兩三個偷樹的人一起打看山老人,。原先,,一個月給看山老人60元工錢,后來漲到300元,,直到看山老人60歲,,王華文一家承擔照顧他的責任,,不再給錢,做好飯就叫他來吃,。

看山老人原本住在王華文夫妻住的土屋后面,,去年農歷臘月二十七,因為用火炕燒柴火取暖,,看山老人居住的屋子著火,,他什么都沒帶就跑了出來,從此搬到對面瓦房旁的一間小屋住,。

一個黃色塑料袋系在頭頂(他習慣這樣,,也許是為了防曬避雨),佝僂著身子,,看山老人有時坐在屋前的木墩上,,幾只雞在他身前走來走去,他一動不動,,安靜得像一株植物,。

山下的敬老院來接他3次,他都不肯走,。最后一次,,帶他到了敬老院門口,要給他照相,,他拿個棍子,,“你要搶我?我打110,?!边€抱著大石頭要砸人家?!澳銈儾粫缘?,他就這個脾氣,不要和他一樣,?!蓖跞A文一家對敬老院解釋。

看山老人和王華文,、姚正先夫妻一道,,留在了山上,一住就是40年,。

巡山開始不久,,路過一片低矮的小樹枝,。這是王華文今年春天育的苗,,再有半個月,,它們將漸次發(fā)芽。旁邊有幾米寬的“毛路”,,是幾年前修的森林防火通道,,上面只有樹葉覆蓋著。

“以后啊,,10年,、20年過去,這些就是行道樹”——王華文在腦海中組合著小樹枝和毛路,, 它們以后的樣子,,高大的行道樹立在寬闊的道路旁。種樹讓他篤信時間的力量,,他指著對面的茂密樹林,,回憶種下去的時候只有膝蓋高,如今那邊郁郁蔥蔥,,樹木挺拔,,大約有三層樓高。

巡山難免遇到意外,。有次,,因為下雨路滑,王華文摔到左邊的腿,,半年走不了路,,還請了當?shù)氐耐玲t(yī)生揉筋。

能不能不巡山了呢,?孩子們都擔心老父親的身體,。

王華文不聽,帶上彎鐮,,又出發(fā)了,。

途中,我們路過一株木姜花,。王華文放下彎鐮,,取一朵木姜花來吃,黃色的花瓣被他放入口中,,邊吃邊咂嘴,,“香得很”,一朵接一朵,,他像山林中以木姜花為食的小動物,。

巡山還在繼續(xù),王華文帶著我拐到一高處,,說這里以前樹很高,,“飛機都要繞著樹走”,;扒拉開一條鋪滿落葉的小徑,“那是紅軍走過的路,?!?/p>

王華文點上一袋煙,陷入回憶,。

王華文的妻子姚正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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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下去,,搬上來

王姓在當?shù)厥谴笮眨瑤装倌昵斑w居此處,。原先很多人家住在山上,,1958年,山上的人全都搬下去了,;在下面待了整整20年后,,1978年,王華文家重新搬了上來,。

王華文解釋,,搬上來的原因是家里老人嫌山下路濕,那時山上多發(fā)洪水,,把泥石流沖到山下,。石漠化嚴重,他搬到山上后就開始種樹,、護林,,直到今天。

在王永軍的回憶里,,當?shù)赜兄鼮樨S富的歷史脈絡,。他原是穿巖社區(qū)黨總支書記,上世紀90年代就在村委會工作,,直到2021年11月退休,。王永軍介紹,最早的時候,,穿巖一帶生態(tài)非常好,。但1958年開始大躍進,大煉鋼鐵,,需要砍樹作為燒鋼的燃料,,在1958到1960兩年左右的時間里,當?shù)卮罅繕淠颈豢撤ァ?960年,,出現(xiàn)“伙食團”,,開始開荒,也就是當?shù)氐娜嗣窆缁\動,。再往后,,文化大革命的十年,,山林無人看顧。

直到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土地承包到戶,,為了提高產量,,人們紛紛想方設法擴大耕地面積,。當時有順口溜,“種地種到天,,開荒開到邊,,春種一偏坡,秋收一籮筐,,老鼠跪著啃,,喜鵲夠不著?!闭f的是糧食產量低,、收成不好。當?shù)囟嗌?,地無三里平,。

毀林開荒陷入惡性循環(huán),越窮越墾,、越墾越窮,。老支書坐在對面,吸一口煙,,一雙眼睛閉上,,繼續(xù)回憶。1987年,,坡頭發(fā)生山體滑坡,,某時任大方縣副縣長去貴陽開會,回來被堵在路上,。那條路是原來的“321國道”,,現(xiàn)在的“004縣道”,同時是當?shù)剡M入四川,、貴陽的必經之路,。

同時期,由于水土流失嚴重,,泥石流滑坡導致房倒屋塌,,曾壓死母子二人,母親名叫韓守芬,,兒子尚在哺乳期,。時隔多年,,王永軍還能真切記得名字和細節(jié),襁褓中的嬰兒從土墻中挖出來的時候仍是吸奶的姿態(tài),。

洪水同樣讓王華文記憶猶新,。他記得母親結婚時陪嫁的木柜子被洪水沖走,有戶人家房子里都進了水,,用瓢往外舀才行,。

1978年,王華文搬到山上,,目睹洪災慘劇,,他決定種樹。王永軍證實,,早在承包荒山之前,,王華文就自發(fā)在山上種樹、育樹,。

最初,,王華文可不會種樹。當時他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畢業(yè)生,,屬于“最高學歷”的人,。高中畢業(yè)第三天,學區(qū)和生產隊找來,,讓王華文在當?shù)亻_民辦學校,。那時候,公辦學校少而且路遠,,考慮到照顧家中母親等因素,,1973年開始,王華文回鄉(xiāng)做起了民辦教師,。

一開始,,在生產隊教書算工分,屬于上等勞動力,,一天算10個工分,,種田的話一天只能算5-8個工分。1977年開始,,王華文領到第一份工資,,當月拿到6元薪水。

1978年搬到山上之后,,王華文一邊做民辦教師,,一邊學習種樹。一個人是種不完的,課后他請學生家長一起種樹,,多的時候有十幾個人來,。當時王華文一個人教課,多的時候教六七十個學生,,幾個年級混在一起,,講完這個班再講另一個班,全科都要教,。

也是那個時期,,他一個人看管不過來,請了看山老人,。

承包山林前,,還有一個小插曲,。1984年,,王華文和姚正先育有一兒一女,當時沒有像樣的房子住,,王華文砍了十幾棵樹做木頭頂梁,,被罰款1600元。為這筆錢,,他們找遍了親戚朋友借,,賣了家里的牛、馬,、雞等各種牲畜,,后來還了兩三年才把債還清。民辦教師被罰款,,王華文覺得丟了面子,,也因此暗下決心,“非得把這片森林搞好,?!薄?/p>

從此王華文開始更大量地義務種樹,,并在1990年簽訂為期30年的承包合同,。不成想,這份白紙黑字的協(xié)議卻成為日后難以解決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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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槍,、保證書與金錢

一個人看管一片森林,這并不容易,。由于附近一帶木材缺乏,,時不時有亂砍濫伐的人混入山林,王華文回憶起和偷樹者斗智斗勇的往昔,從屋內拿出一卷“保證書”,。

黃色的橡皮筋拴著紙片,。年代久遠,很多紙張已經泛黃,。有的寫在抽煙用的銀色錫紙上,。王華文給我看上面依稀可辨的字跡,寫著人名和偷樹被發(fā)現(xiàn)的事情,,底下是簽字或手印,。

幾十張保證書,都是王華文看山的勛章,,卻也是他和一些村民交惡的緣由,。村里誰家要燒個柴火、用點木材,,這是常事,,王華文不許,一來二去,,街坊鄰居都覺得他不好相處,。平時下山去,也沒什么人和他說話,。

“包了這片山,,簡直和哪家關系都不好?!币φ雀袊@,。更有甚者,編了一首歌謠諷刺王華文,,“王華文,,包了一片毛栗林,大的樹被人偷,,小的樹臟污人,。”

不滿的情緒蔓延到孩童,,王華文的小兒子安松渠回憶,,小時候去放牛,遇見其他小孩,,有時候會因為父親護林得罪人的事跟他約架,。“你們等著,,我去叫我哥來再打,。”安松渠找個借口趕緊跑掉。

面對三五成群的偷樹人,,我問王華文如何應對,。他不答話,走到身后的土屋,,爬上竹梯,,飛快取了個什么東西下來。

拿近一看,,是獵槍,。黑色的木制槍桿足有1米5長,扳機處早就生銹壞掉,。

“這瞄得準嗎,?”我問。

“看個人眼力,?!彼稹?/p>

“您的眼力呢,?”

“無話可講,?!?/p>

“非常厲害嗎,?”

“啊,!”王華文一下子咧大嘴笑,,他拿著槍比劃著,扎好馬步,,一只眼睛微閉,,向著遠方做出瞄準的姿態(tài),同時介紹,,子彈打出去是個拋物線,,要比所見目標打得高一點,步槍發(fā)子彈有標尺,,這個沒有,,但熟能生巧,“子彈會慢慢飛,?!?/p>

端起這桿老去的獵槍,王華文像長途跋涉后的戰(zhàn)士獲得補給,,一下子生出力氣,。他回憶初中上化學課時為了研究火藥的配比,到山坡上自己做實驗,有次把臉和手都燒傷,,當天下午無法去上課,。

王華文拿著自己收藏的獵槍比劃著,扎好馬步,,向著遠方做出瞄準的姿態(tài)

“硫磺,、硝酸鉀、木炭……”我問他火藥的配方,,他對答入流,。早已生銹的槍曾經捕獲兔子、野羊,、野雞,,還嚇唬過一撥撥的偷樹人,但沒對著人開過槍,。

這槍還能打豹子,,王華文興奮地說。在他年輕的時候,,有野生的豹子會吃生產隊的馬,。那時候生產隊有兩匹馬,他和另外一個人各照看一匹,,另外一人的馬一不注意就被豹子吃了,。

“眼睛圓溜溜的,亮得很,?!蓖跞A文回憶那時見到的豹子,有人的膝蓋那么高,,他又端起獵槍,,向著空曠的遠方,擺出射擊的動作,,“啪,!”

一桿槍,一個人,,眼看樹林一天天越長越盛,,隨之而來的是誘惑。曾有個住大方縣城的保險公司的人來這里玩,,看中這片樹林,,找王華文談了兩天,希望用自己居住的樓房和每個月4000元來換這片樹林,?!吧岵坏?。”王華文只有這三個字作答,。

還有一次,,羊場鎮(zhèn)信用社的工作人員帶著一個貴陽的人到這片山來,提出更豐厚的條件,。一是從1990年承包日算起,,按每人每月2000元給王華文和姚正先折算人工費;二是再算山上的樹木,,按不同的大小種類折合不同的價錢,。王華文還是拒絕了。

“我不喜歡賣,,離開這片山林我就不舒服了,。”他說不出什么熱愛生態(tài)的話,,只說自己的山上“好玩得很”,,坐在松針鋪成的林地,比地毯還舒服,,“賣了以后沒得了,,不好玩?!?/p>

王華文用彎鐮修整杉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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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5畝值多少

正式的合同簽訂于1990年,,這份《荒山造林承包合同》規(guī)定,穿巖村委會將500畝地交由王華文承包,,承包期限為30年,,王華文需完成造林任務,新造林二八分,、幼材林四六分、成材林五五分(前者為村委會,,后者為王華文),。

合同中注明,承包時僅有雜木幼林5畝,。如今樹林有665畝,,王華文守在樹林一輩子,他自己也不知如何計算價值,。

王華文和姚正先生育了6個孩子,,作為家庭中的成年男性勞動力、作為父親,,王華文似乎有所缺席,,他總是埋頭在自己的樹林里,。“管山不管孩子,?!币φ日f,年輕的時候,,因為看護樹林的事情,,夫妻經常吵架甚至動手。但沒用,,王華文還是扛上彎鐮,,照常上山。

幾十年里,,姚正先經常到街上賣菜,,一大早去趕集,賣些蘑菇,、蜂蜜和山貨,,補貼家用。安松渠出生于1991年,,他記得自己初中時,,一個月生活費5元,用作買菜和零花,。當時他在鎮(zhèn)上念書,,要在校外租房子,是由廠房宿舍改造的,,一年一兩百塊,。“我們不會去攀比,?!彼嬖V我,那時候已經麻木了,,心里知道不可能,、比不起,就不會去想了,。

安松渠堅持到讀完大學,;他的大姐讀完高中,沒錢了,,就沒繼續(xù)念,。小時候他總是想,“趕快長大,,幫父母分擔點,?!?/p>

現(xiàn)在,姚正先還是會去縣城賣東西,。沿著陡峭的小路下山,,籃子里提著黃秧或者別的草藥、盆栽,,去縣城5塊錢車費,,回來要6塊錢車費,一天基本能賣30元左右,。

老支書王永軍介紹當?shù)氐耐烁€林政策,,在2000到2007年間,每年補助每畝地50元撫育費和300斤原糧(150斤玉米和150斤稻谷),。三次退耕還林的政策紅利,,落在王華文身上,上述費用占了絕大部分,。還有最近幾年他靠近馬路的樹林拿到過兩筆錢,,具體是什么他說不上來,只知道是“公益林”的補貼,,從鎮(zhèn)上拿的,,一共3000元左右;不靠近馬路的,,屬于“生態(tài)林”,,沒錢拿。

最后一筆是因為植樹造林,,2018年王華文拿過一家媒體發(fā)的獎金,,有1萬元,至今他還留著一個獎杯,,印著“平凡之光”,。那次,有人來拍了宣傳照片,,現(xiàn)在居住的土屋在“宣傳”中被稱為“看管房”,,當時村上特意來囑咐王華文,怕他說不好的話,,怕這個房子被宣傳出去顯得一家人居住條件不好。

2020年承包到期后,,他拿著合同找到村委會,,按照合同,村委會應該按比例分成給他,,“我們沒有那么大的家底,,包不起這個山,。”村委會的干部直言,。

665畝森林,,村委會沒給王華文錢,沒說要不要續(xù)簽合同,,只讓他繼續(xù)看著森林,,有新的政策再說。從村上到鎮(zhèn)上甚至縣里的林業(yè)局,,王華文都找過,,沒有得到確定的答復。

近幾年,,國家的扶貧政策落到大方地區(qū),,當?shù)卦O“護林員”,一個月800元,。在穿巖村,,有二十多位護林員,全來自貧困戶,。2021年,,王華文去找過林業(yè)局,問能不能分一個護林員名額給自己,,被拒絕,,理由是他年紀大了,不能做護林員,,而且要精準扶貧,,只能給貧困戶。

護林員一個月來不了幾次,,王華文卻天天義務巡山,。姚正先有些抱怨,老兩口現(xiàn)在的固定收入,,只有每人每月一百多元的養(yǎng)老金,。

姚正先抱怨的時候,王華文就坐在一邊,,雙手交叉放在膝上,,眼神愣愣看著前方,一句話也不說,,沒有一絲獵槍在手的神采,。

問到承包到期分成和護林員的問題,村委會沒有人答得上來,。老支書王永軍拉過旁邊一個村干部,,說,,“問他,他是了解但不理解,?!?/p>

對方慌忙作答,“我是不了解也不理解,?!?/p>

王華文倒是想得開,他不覺得樹是自己的,,“(我)在不了幾年了,,看國家怎么安排吧,樹就在這里,?!?/p>

王華文一時興起,爬到樹上倒掛,,小兒子安松渠忙勸說老人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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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消失在森林

60歲以前,,王華文一直覺得時間走得很慢。進入70歲,,他覺得一天快過一天,。

“以前覺得怕死,現(xiàn)在不怕了,,死都不怕了,,那就沒得怕?!彼麕е鴱濈?,穿行在自己的茫茫樹林,聊到身后事,。在這個年紀,,可能也不遠了。當?shù)剡x墳墓要看風水,,他算過,,這片樹林和自己不合,以后埋不到守了一輩子的樹林,。

自從進了這片樹林,,時間仿佛消失了。家里沒有鐘表,,早先的數(shù)十年沒有計時的設備,,最近幾年有了手機,但王華文依然沒有看時間的習慣,。

桌上有本破舊的紅色封皮的老黃歷,,王華文戴上老花鏡,翻著它,,“能管百年,。”

這些年里,,沒什么外人踏足過這座土屋,。除了幾十年前來的計生干部,因為王華文家違反了計劃生育政策,,也正因此,,他失去了民辦教師身份。

王華文1973年開始做民辦教師,,最初用“道班房”(本地土話,,公路養(yǎng)護的值班人用的房子)作教室,就在坡頭的山腳下,,辦了七八年,。房子漏雨不能繼續(xù)用了,他又轉到另一個生產隊去教書,,還是“道班房”,,孩子們也跟著過去。

1994年,,當?shù)孛褶k教師轉公辦,,擁有高中畢業(yè)學歷的可以免試,但要走申請程序,,王華文不知道這個消息,,錯過了。后來,,他為此事多方奔走,,但因為違反計劃生育政策,轉不了,。最后他只能徹底離開教師崗位,,專心在山里種樹。

他記得自己小時候就喜歡爬樹,,又快又兇,。王華文指著土屋前,說這里原來有棵樹,,別人爬不上去,,只有他能爬。曾有戶人家生病了,請算命先生看,,先生說治好病需要喜鵲窩里的靈芝草,。兩抱粗、二十來米高的樹,,十一二歲的王華文噌噌地往上爬,,拿下鳥窩里的東西,他也不知道是什么,。

現(xiàn)在屋前的位置上,,是他四十多年前第一批栽下的樹。高高的水杉,,兩個人都抱不過來,。王華文一身黑色,緊緊抱住一棵大樹,,貼近,、再貼近,做出把它抱起的姿勢,。樹太粗了,,他也老了,顯出徒勞,,他笑了,。

他在前面帶路,巡視這片森林,,彎鐮把黃色的落葉撥開,,露出一條路。王華文指著說這是以前紅軍挖的戰(zhàn)壕,,他們曾經在這里和國民黨交鋒,。他祖祖輩輩在這里,幾百年了,。

沒走幾步,,一棵樹歪斜到眼前,王華文放下彎鐮,,掏出煙斗擺放在一側,,在手上啐了口唾沫,一下子翻身上樹,。他抱著枝干,,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一會又倒掛在樹上,,兩只腳像猴子的尾巴牢牢纏住樹梢,,嘴里嘟囔著“好好玩”。

林木密布,,有些地方光線透不進,,顯得有些昏暗。王華文告訴我們,,下雨的時候,,土屋會漏雨,如果正好趕上在巡山,,那就太好了,因為樹葉可以擋雨,,站在葉子底下,,干嗖嗖的,“冰雹也打不贏我這樹葉子,?!?/p>

再走幾步,就是半山腰的位置,。早些年,,家里孩子們都小,經濟條件不好,,姚正先在集市賺了點錢會買饅頭給孩子們吃,。王華文巡山沒回來,孩子們去接他,,走到半山腰,,遇見了,一家人就在這兒把背簍里的饅頭分來吃了,。

夜深了,,一家人在院里生柴燒火,圍成一圈,。樹影斑駁落下,,星星掛在夜空,偶爾傳來兩只狗的吠叫,。

對著篝火,,王華文拉起了二胡,也許是不常用的緣故,,弦不太好,,聲音斷續(xù),伴著燒柴的“畢畢剝剝”聲,。他凝望著天際,,那是山頂和一直伸向遠處的看不到盡頭的樹木。在這片他如此熱愛的廣闊森林里,他總是一個人,。

夜晚,,王華文在篝火旁拉起了二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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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7期 總第817期
出版時間:2024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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