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新璋 圖/朱穆提供
2022年2月22日下午,翻譯家,、《紅與黑》經(jīng)典中譯本作者羅新璋因病離世,,終年85歲。
在法國文學(xué)翻譯界,,羅新璋不屬于最耀眼和著作等身的譯者,,但圈內(nèi)人都稱,他只要出手,,皆為精品,其簡潔古雅的譯文頗有傅雷之風(fēng),,被譽為“傅譯傳人”。
羅譯《紅與黑》迄今被多家出版社一版再版,,達四十多個版本,。羅新璋主編的《翻譯論集》和《古文大略》也給后世留下豐厚和精當(dāng)?shù)膶W(xué)術(shù)遺產(chǎn)。而更令人們感懷的,,還有羅新璋近乎極致的嚴謹,、令人莞爾的幽默、對后輩與友人的情深意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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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里行間,,“化傅為我”
翻譯家施康強在《后傅雷時代》一文中曾說,他們這一代的法國文學(xué)翻譯家,,或多或少都是傅雷的私淑弟子,。
這當(dāng)中,羅新璋的表現(xiàn)更為特別,。
在北大上學(xué)時,,他讀了傅譯作品,驚為天人,便將傅雷譯作全部研究了一遍,。
“傅雷對翻譯的要求是行文流暢,,用字豐富,講究色彩變化,,而且他講究用字不重復(fù),。伏爾泰有一句話:Il y a du divin dans une puce;傅雷譯成‘一虱之微,亦有神明’,,這‘之微’兩字加得好,,反襯(神明)至大?!绷_新璋總結(jié)。
他極愛傅譯的《約翰·克利斯朵夫》,,大二看了第一卷原文,,接著順下去,從中文看全書,,“相見恨晚”,。傅雷在此書中融進了自己的朝氣與生命激情,克里斯朵夫雄強的個性,,也對自認“性格偏弱”的羅新璋形成很大的激勵,,覺出“尤其在青年時代,宜于培養(yǎng)一種崇尚堅忍的斯多葛精神(古希臘的斯多葛學(xué)派強調(diào)人要把痛苦視為人生的一部分,,必須直面并且克服這些痛苦)”,。
畢業(yè)后他工作的國際書店,前院辦公,,后院就是宿舍,。他定出一張作息表,保證一星期40小時純學(xué)習(xí)時間,,四年不看電影不看戲,,“有所為就只能有所不為”。
法語邏輯縝密,,語法復(fù)雜,。翻譯家鄭克魯當(dāng)時是從背誦兩萬六千生詞的《法漢詞典》開始入門。羅新璋的自學(xué)法,,則是——抄,。
9個月里,他抄完了傅雷翻譯的《高老頭》,,整部《約翰·克利斯朵夫》,、兩篇梅里美、五本巴爾扎克,且是把傅譯的中文寫在原文的字里行間,,一一對照品讀,。傅雷在1949年后譯有274萬字,羅新璋足足抄了254萬字,。抄《約翰·克利斯朵夫》前,,他理了個發(fā),下了決心,,“滅此朝食”,,等全書抄畢,兩個半月,,頭發(fā)已長得像囚犯,。
羅新璋曾說,有時看了下一句法文,,回頭看傅雷的譯法,,好像是從自己腦子里迸出來一般。抄寫期間,,《世界文學(xué)》雜志約他翻一篇八千字的小說,,他三晚就完成了。用香港翻譯學(xué)會會長,、學(xué)者金圣華的話來說,,這正如“‘觀千劍則曉劍,讀千賦則善賦’,,說‘傅譯傳人’,,世界上不作第二人想,唯有羅新璋才當(dāng)?shù)闷稹薄?/p>
1962年底,,羅新璋擬信把翻譯上的疑難困惑向傅雷請教,。次年1月初謄寫寄出,傅雷兩天后就回了信,,提出:“愚對譯事看法實甚簡單:重神似不重形似,;譯文必須為純粹之中文”,要求將原作化為我有,,方能談到迻譯,。
金圣華回憶,她準備有關(guān)傅雷的博士論文時,,從傅聰傅敏兄弟那里得到很多寶貴的一手資料,、手稿。再版《傅雷家書》時,,他們托付她把其中的法文和英文信函翻成中文,?!傲_新璋把傅雷先生和羅曼·羅蘭的信件也翻成中文。我心里感覺,,他才是翻譯傅雷家書最棒的人選,。我們算是研究傅雷的同道中人,但他跟我之間絕對沒有同行如敵我的排擠,、猜忌,,反而是終生的默契、尊重和欣賞,?!?/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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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境求生
抄寫“傅譯”,不只是一個學(xué)子自我造血的傳奇,,也是他面對人間不公的某種抵抗,。
1957年秋,羅新璋從北大西語系畢業(yè)時,,正遇上“反右”,,原本他和德文專業(yè)的樊益佑一道被分配去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因樊成了右派,,出版單位不能去,,上頭草草了事,,就把兩人一起派去國際書店,。主要的工作是匯集和核對全國各地的訂書訂單,再統(tǒng)一寄給外國經(jīng)銷商,。
西語系和國際書店說明情況,,希望調(diào)整;法語教研室主任郭麟閣推薦羅新璋去商務(wù)印書館,,商務(wù)要,,但書店不肯放。同學(xué)柳鳴九對羅新璋說,,只好靠自己努力,,將來叫社會承認吧!
1963年,,羅新璋父親去世,,他微薄的薪水要養(yǎng)六個人,實在力不從心,。為節(jié)省京滬兩地開支,,他申請調(diào)回上海,書店依然不準,。人事處后來還通知有關(guān)出版部門,,勿發(fā)表羅新璋的譯稿,。多年后,羅新璋和中法同文書舍創(chuàng)始人朱穆說起這段“陽光永遠也照不進來”的往事,,依然憤憤不平,。
直到后來對外刊物《中國文學(xué)》籌備法文版,羅新璋調(diào)入外文局,,去這本雜志做編輯,,命運才見轉(zhuǎn)機。然而每每讀到黃景仁的詩“汝輩何知吾自悔,,枉拋心力作詩人”,,仍有“勁兒沒使對”的感觸。
在《中國文學(xué)》他工作了17年,,把中國文學(xué)的經(jīng)典譯成法文,,后期擔(dān)任編委和法文組組長,看似“穩(wěn)定上升”,。但在和金圣華對談時,,他自認“中國法文到法國法文,這一關(guān)過不了,。光靠努力,,還不夠,缺少環(huán)境,,先天不足”,。
采訪時我問金圣華,這樣的認知是否主要出于羅新璋的自謙,。
“不,,這關(guān)乎翻譯的本質(zhì)?!彪娫捘穷^金圣華用非常嚴肅的口吻回答,。
“外界似乎有種觀點,一個人可以兩種語言雙向翻譯,,才是大翻譯家,,實則不然。目前在翻譯界,,中譯外基本還是由那些漢學(xué)家來完成,。像楊憲益夫婦翻譯《紅樓夢》是雙劍合璧,妻子戴乃迭是英國人,。因為翻譯是件極其艱苦和困難的事情,,除非你在雙語環(huán)境長大。依靠后天學(xué)習(xí)所得,,在某些點上仍然無法完全涵蓋翻譯中遇到的問題,。羅新璋清楚地知道,,自己法譯中的高度遠遠超過中譯法。他這樣認識自己,,除了他謙遜的美德,,要求完美,也是因為他透徹地了解翻譯的本質(zhì),?!?/p>
1981年,羅新璋總算調(diào)進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外國文學(xué)研究所,。拜訪錢鍾書時,,羅新璋說,搞了17年翻譯,,結(jié)果走得還很不愉快(外文局不肯放),;錢鍾書答,(1950到1960年代)他也搞了17年翻譯,,建議羅新璋好好翻幾本自己喜歡的書,。
于是,從莫洛亞的《栗樹下的晚餐》開始,,到法國中世紀作品《列那狐的故事》,、《特利斯當(dāng)與伊瑟》,羅新璋終于在知天命之年,,啟動了法譯中的事業(yè),,還以一己之力校訂了二十卷《傅雷譯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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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歸化派”的爭議
1992年,,羅新璋接受浙江文藝出版社邀約,,著手翻譯《紅與黑》,。試稿的幾個月,,他覺得上班回來譯書,進度太慢,,遂調(diào)整為每日凌晨4到7點潛心譯書,,無任何干擾——這每每讓至交施康強贊嘆不已。
公家書,,不便做記號,,羅新璋每天就翻千把字。細細讀,,重在領(lǐng)悟,,不認得的字字典也不查了,腦子里邊看邊翻,,有時憑imagination et fantaisie(奇思遐想)能得意外句,;“(這樣做)不好的地方則是意義不確,。”
初稿譯了一年,,第二年一章一章修改,。改時由放而收?!岸逄然蛴锌扇』蚩勺g之處,,或許得益于清晨平旦之氣?!痹诹_新璋,,這已是難得的自詡之辭。
當(dāng)時《紅與黑》已有趙瑞蕻,、羅玉君,、郝運和聞家駟等多個譯本,且流傳甚廣,。許淵沖的譯本也在1993年出版,。柳鳴九說:“我生平有一志,只想譯出《紅與黑》來,,但得知他(羅新璋)在翻譯后,,我心服口服,從此斷了這個念想,?!?/p>
在世界范圍內(nèi),直譯與意譯間的沖突是永恒的爭議,。反映在《紅與黑》的多個譯本上,,許淵沖、羅新璋等人成了“歸化派”的突出代表,。得傅雷思想精髓的羅新璋一直牢記:外譯中,,是將外語譯成純粹之中文,而非外譯“外”(譯成外國中文),。這點頗深入人心,,但他認為文學(xué)翻譯也是藝術(shù)創(chuàng)造,而在翻譯上,,“精確未必精彩”,,則激起了不同的聲音。
另一方面,,受利益的驅(qū)動,,上世紀90年代中國市面上外國名著濫譯、抄襲現(xiàn)象頻出,。當(dāng)時在南京大學(xué)外語學(xué)院任教的許鈞有感于此,,希望能鑄造一個既科學(xué)又藝術(shù)的尺度,,促成積極健康的理論發(fā)展和高質(zhì)量的譯本出現(xiàn),因而發(fā)起了有關(guān)《紅與黑》中譯本的大討論,,不料卻激起了一次中國范圍最廣,、影響深遠的翻譯爭鳴。
在許鈞撰寫的《是否還有個度的問題》這篇文章里,,他指出羅譯不拘泥于原文,,句子短而句式精,詞匯色彩濃烈(有的甚至比較華麗),,“朝譯夕改,,孜孜兩年,恐怕有很大一部分時間都是花在用語‘求工’上,?!?/p>
他以“Placécomme sur un promontoire élevé, il pouvait juger, et dominer pour ainsi dire l’extrême pauvreté et I'aisance qu'il appelait encore richesse.”這句為例——
郝運譯為“他好像是立在一個高高的岬角上,能夠評價,也可以說是能夠俯視極端的貪困,以及他仍舊稱之為富有的小康生活”,羅新璋則譯成“他仿佛站在高高的岬角上,,浩魄雄襟,,評斷窮通,甚至凌駕于貧富之上”,。
許鈞認為,,“浩魄雄襟,評斷窮通”這八個字雖然氣勢不凡,,但用于傳達似乎有些失度,,與原作質(zhì)樸的文字不甚相符。
翻譯家羅國林也曾問過羅新璋:這句未免過分雕琢了吧?羅新璋回答說:“那是為了避免與以前的譯本雷同,?!绷_國林則認為這恐怕是一種刻意的追求。
但參與各方都能開誠布公,,就事說理,,來來回回中并不“夾槍帶棒”。羅國林記得,,在北京參加亞洲翻譯家論壇會議之余,,許鈞約他去許淵沖家聚會,羅新璋和施康強也在,?!斑@是一次不尋常的聚會,因為許鈞公開批評過羅新璋,、許淵沖所譯的《紅與黑》,,尤其撰專文批評過羅譯本,而這一次他帶著尚未發(fā)表的新批評文章來,,請許羅二位過目,,當(dāng)面征求意見,。批評者和被批評者聚在一起,有友好誠摯的傾談,、嚴肅認真的探討,,也有慷慨激昂的爭論。(殊為難得)”
當(dāng)時許鈞和團隊還在《文匯讀書周報》上向社會發(fā)出了一份調(diào)查問卷,,詢問讀者對于不同譯本的喜惡和看法,。回收的316份問卷結(jié)果顯示,,大多數(shù)讀者比較喜愛與原文結(jié)構(gòu)較為貼近的譯文,。對于許淵沖把《紅與黑》結(jié)尾的Elle mourut(直譯“她死了”)譯成“魂歸離恨天”,讀者給的票數(shù)為零,。
在多個場合,,個性張揚的許淵沖都對許鈞直言,輿論引導(dǎo)在先,讀者調(diào)查在后,,有“誤導(dǎo)”之嫌,,對“化派”不公。許鈞坦承,,自己雖沒有“誤導(dǎo)”,,但內(nèi)心確實主張譯文不要離原文太遠。
“是夸大出發(fā)語與目的語之間的差異,,賦予自己以更大的‘創(chuàng)造'自由,,還是實事求是地對待兩種語言之間的差別,盡可能采取既不背叛原作,,又能為目的語讀者接受的手段……達到原作風(fēng)格與譯作風(fēng)格的一種動態(tài)平衡呢? 這是我希望帶給大家的思考,。”
較之許淵沖一貫的“大炮”做派,,羅新璋相對溫和,。“我們相差十幾歲,,但他對我們非常平等,。有什么觀點都擺到桌面上來說,少有那種文人相輕的酸味,?!痹S鈞說。
不過,,從羅新璋1995年致許淵沖的一封信里,,也可見他的心境:
沒有創(chuàng)造力的譯文,總沒有生命力。生命就是創(chuàng)造,,創(chuàng)造,,才是生命?!盎隁w離恨天”,,曲終奏雅,譯得好,,我就沒想到,。想到,我也會用上,。但據(jù)許鈞說,,這句得票等于零!不得票,,難道就不好?!求le plaisir du travail bien fait(凡事精益求精),,心安理得,自得其樂,,可也,!
筆名“槐蔭詩話”的讀者衛(wèi)建民曾當(dāng)面告訴羅新璋,“讀您的翻譯,,好像是讀典雅的中國小說,,外國味全蒸發(fā)了?!敝袊缈圃貉芯可航淌?、翻譯家余中先也表示,自己和羅新璋在“怎么化”這點上有分歧,,但絲毫不影響兩人交流,。許鈞慨嘆,那樣熱烈而純粹的全民學(xué)術(shù)交流,,現(xiàn)在很難重現(xiàn),,但在法語文學(xué)翻譯界,這種平等開放,、沒有門第資歷之忌的氛圍卻一直沿襲至今,。
1996年4月,羅新璋,、余光中,、金圣華和許鈞,在香港中文大學(xué)召開 的外文中譯學(xué)術(shù)研討會上 圖/許鈞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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藹如
羅新璋常笑言自己“一事無成”,,屢屢說“我是一個沒有什么譯作的譯者”(un traducteur sans traductions),。而熟知他的人都說,,他把精力全花在了已有作品的精打細磨上,。
他喜歡莫洛亞,,行文也力求“簡練、貼切,、明晰”,。主張“惟pléonasme(同義迭用)之務(wù)去”,對新詞俚語從嚴把關(guān),,寧用正宗的 au contraire(介詞短語,,意為“反之”),而不趕時髦,,取par contre之類習(xí)語,,抵制barbarisme(不規(guī)范),以致法國人都稱其為語言使用上的“純正派(le puriste)”,。
羅新璋和黃葒,,于2008年“傅雷與翻譯”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期間 圖/黃葒提供
南京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法語系教授黃葒說,自己是個“大而化之”的人,。羅新璋既欣賞她的文采,,也會毫不留情地挑她文中的錯漏,并一一記下來,,叮囑她有機會再版務(wù)必修訂,。他感慨現(xiàn)在的年輕人“的的不休”,語言平淡且拖沓啰唆,。在他看來,,作家也好。譯者也罷,,語言凝練是一種基本美德,。羅新璋對自己也如此。他寄給年輕一輩的本人譯作,,常常會用鉛筆標注出自己改動的地方,,或把法文原文寫在旁邊,注明為什么這樣翻譯,、有怎樣的心得,。
“我寫文章喜歡一氣呵成,喜歡保持靈感降臨時最初的樣貌,。但羅先生認為,,再‘靈’的靈感也需要打磨拋光才會臻于完美?!秉S葒說,。
上世紀80年代初,商務(wù)印書館編輯陳應(yīng)年請羅新璋編一本《翻譯論集》。羅新璋在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圖書館里泡了四個月,,從《周禮》中的象胥誦訓(xùn),、支謙的“因循本旨”、經(jīng)道安的“案本而傳”, 到鳩摩羅什的“文雖左右,旨不違中”,,結(jié)合傅雷“神似說”和錢鍾書“化境說”等,,以“案本-求信-神似-化境”對中國傳統(tǒng)譯論做出了線索性、規(guī)律性的總結(jié),。許鈞指出,,這本《翻譯論集》明確提出我國自成一體的翻譯理論,具有充分的文化自信,,比他人至少早30年,。目下,這本書依然是各高校外語和翻譯專業(yè)學(xué)生的案頭必備之物,。
此后蘭州大學(xué)和臺灣師范大學(xué)請羅新璋去講學(xué),,也正因此書是他們必讀參考書。羅新璋感慨:自己“在社科院外文所16年,,兢兢業(yè)業(yè),,廣讀法國作品,卻治學(xué)無成,,不意偶然編了一本《翻譯論集》,,卻成了安身立命的依憑”。
羅新璋與袁莉
在他看來,,自己1979年“偶然”寫了一篇談傅雷翻譯的文章《讀傅雷譯品隨感》,,被陳應(yīng)年偶然看到,才促成《翻譯論集》項目,。而那篇隨感能寫出,,最硬的憑證是傅雷談文學(xué)翻譯的那封信猶存?!岸耪孥E(在1960年代的)瞬息之間幾乎就要毀去,。這偶然卻仿佛在冥冥中鑄就了我的命運。螻蟻浮生,,一輩子無非也像做翻譯那樣,,在‘過’與‘不及’之間做人、做事,、做文章”,。
在臺灣師大擔(dān)任客座教授期間,羅新璋又一次沉浸在圖書館,,專為青年外語學(xué)人編了一本《古文大略》,,收入180篇經(jīng)典之作,,其中特別收錄了一些有利于增強人格涵養(yǎng)的文章?!盎虿患翱酌髦芤娖浯?,不逮靖節(jié)之能得其深,但略知粗解,,依舊能覽而有得,,誦而有趣,?!?/p>
他對這本書投入心血,因此在把書稿交給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編輯宋文濤時也比較自信,。宋文濤讀稿時指出了一些錯處,,沒想到羅新璋非常高興,還向他表示感謝,。宋文濤嘆服道,,“真的應(yīng)了韓愈那個話,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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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的法語書編輯黃凌霞說,,“老爺子一輩子向往人文社,,卻終不能至”。他常常會對她說,,“我羨慕你在這兒工作呀”,。羅新璋不僅鼓勵她做好編輯,介紹她聽古典音樂,,還時常分享教育孩子的體會,,向她推薦盧梭的《愛彌兒》。
《紅與黑》羅譯本問世后,,盜版層出不窮,。羅新璋坦然以對?!八f‘人生五十愧無功’,。我也沒什么知識產(chǎn)權(quán)可言,讓他們?nèi)ケI,,無所謂的啦,。君子成人之美,人生里誰沒有un mauvais quart d’heure(一時的低潮),?”復(fù)旦大學(xué)法文系教授袁莉從羅新璋那里獲益良多,?!八逃也灰獱幟鹄灿诘?。也不要泄氣,,盡力把自己的事做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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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嚴
愛聽浪漫派的羅新璋,,曾經(jīng)寄給袁莉他錄制的傅聰彈奏肖邦的磁帶。
“他在信里提到,,今天晚上難得有閑,,關(guān)燈聽音樂??墒撬?,悠閑的時刻太少,日常的生活太瑣碎,?!?/p>
在談及健康、金錢,、榮耀和享樂這些問題時,,羅新璋告訴袁莉,做學(xué)問和做翻譯一樣,,要有才,,不僅是才氣的才,“傅雷家有四百畝良田,,都敗光了才培養(yǎng)出一個翻譯家和一個鋼琴家,。”
雖是笑談,,卻也帶著一絲生活的苦澀,。
羅新璋的夫人高慧勤是資深日語翻譯家。2008年她去世后,,羅新璋除了不時和女兒羅嘉見下面,,基本是一人獨居。袁莉覺得,,羅新璋多少是有點受家務(wù)所累的,。他多次表達過對柳鳴九家中雇有保姆,能夠心無旁騖投身翻譯的羨慕,,還勸袁莉在生子之后也要請保姆,,認為這才是明智之舉?!八炎约罕茸骷抑心衅?,還笑說,,(一般保姆)哪有L’Academie chinoise的男仆干得細致?”
羅新璋喜歡旅行,,認為真正的學(xué)問要從生活中來,,常勸人能走路就不要坐地鐵。曾經(jīng)走路健步如飛,,還常跑到年輕人前頭,,“趁人不備”偷偷抓拍許多張照片,回頭洗了寄來,。十多年前,,武漢大學(xué)開加繆研討會,會后羅新璋頗有些難為情地向袁莉承認,,自己是被轎夫抬上武當(dāng)山頂?shù)??!八f,,唉,人老了真是先老腿,。對他來說這是難以想象的一件事情,。”
2017年,,羅新璋騎車摔了一跤,。再過兩年,狀況更差,,終于請了保姆,。
一次袁莉從上海去北京,給羅新璋打電話沒打通,,回去后給他發(fā)消息,。不久收到回信:“在京,動手術(shù)成廢人,,接電話慢,,勿電,無言可告,?!?/p>
“我想他心里頭很苦?!笔盏蕉绦诺脑?,難過了許久。
以前一到秋天,,羅新璋去上??吹艿?,都會找機會和老友們聚會,一起品嘗大閘蟹,。2019年秋,,袁莉給羅新璋寄了一筐大閘蟹。羅嘉回信,,表示父親希望好轉(zhuǎn)后,,能到上海面謝。
不料,,再無重聚機會,。
羅新璋素來欣賞他的好友李恒基。李恒基翻譯過法國詩哲阿爾弗雷德·德·維尼的名作《狼之死》,,詩中公狼為保護母狼和幼崽,,中彈之后,依然保持著堅忍與高傲,,不吭一聲,,默默死去。
“《紅與黑》里的于連內(nèi)心崇拜拿破侖,,其實那份豪情,、少年意氣乃至狷狂,在羅先生身上也是有的,。拿破侖說,,人是為榮譽而生。羅先生也說,,如果沒有這種dignité(尊嚴),,活著的每一天都是死亡?!痹蛘f,,“我不知道羅先生最后的兩年是什么狀態(tài),但我們絕對尊重他,。他雖然感嘆自己曾遭命運不公,,但從不向命運低頭,也沒有過怨戾之氣,?!?/p>
據(jù)袁莉和朱穆透露,晚年的羅新璋曾計劃研究錢鍾書楊絳夫婦,,想過編寫類似《傅雷翻譯二百句》,、《錢鍾書楊絳翻譯××句》這種給高校學(xué)子的教材。“他還在信中表達過,,他讀過法國最好的一個《拿破侖傳》的版本,,說希望和我合作翻譯,因為他從零開始有點吃不消了,?!痹蛘f,很遺憾羅新璋的這個心愿沒有達成,,看起來他已經(jīng)無力再去接手大部頭的翻譯工作了,。
在接受采訪的中青年譯者眼中,羅新璋,、許淵沖,、周克希這一代的老翻譯家,坦誠直白,,有什么說什么,,都是心口如一的謙謙君子,“從來沒把自己當(dāng)專家權(quán)威,,而是和我們真誠地對話,。”許鈞,、余中先等人強調(diào),,“這一輩人的逝去雖然讓我們感傷,羅新璋這樣古文造詣極高的翻譯家也很難再復(fù)制,,但欣慰的是,法語翻譯界從未斷層,,年輕譯者亦有自己的優(yōu)勢,。許多人能譯,能寫,,能評論,。他們也會奉獻出符合當(dāng)下讀者趣味、有個人追求的好譯本,?!?/p>
2003年,羅新璋與楊絳合影 圖/金圣華提供
(參考資料:羅新璋著《羅新璋譯文自選集》《譯藝發(fā)端》《艾爾勃夫一日》《翻譯論集》《古文大略》,,許鈞主編《文字·文學(xué)·文化〈紅與黑〉漢譯研究》,,金圣華對羅新璋的訪談等。感謝所有受訪者對本文的大力幫助)